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沐风听雨】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寻簪阁之剑底红颜   作者:公子书夜   寻簪阁系列总序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王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间一场醉。   提剑跨骑催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江湖是什么?   江湖,是人心。   人心波澜迭起,江湖波诡云谲。   寻簪阁是什么?   寻簪阁是一个组织。   纵人心千万欲念,寻簪阁皆为你达成。   没有人知道,寻簪阁的总部在哪里;但所有人都知道,每一个大城市,都有寻簪阁的分部。它就像一张网,把整个江湖纳入自己的领地,却又不动声色,不让别人觉得它有什么野心企图。   它只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生意。虽然它的生意,有一点特别。   它收钱,然后替人解决问题。   有人说,不管来者是谁身份如何想要做什么,只要付得起价钱,寻簪阁就会接下任务,解决困难。无论是杀人、救人、夺宝、复仇又或者寻物、寻人、寻消息,还是其他千奇百怪的要求,不问正邪、无关对错,只要寻簪阁接了任务,就不会让人失望而归。   于是,寻簪阁被称为江湖上最神秘最强大最有信誉的组织。   而寻簪阁主,则是江湖上最神秘最诡异最不知深浅的角色。   众人皆知,寻簪阁有一位阁主两位副阁主,其下又设一厅五楼。   阁主墨夜,身份来历成谜、师承成谜、武功成谜、容貌成谜,这个谜一样的人,此前从未出现过,某一天悄然进入江湖,于是寻簪阁一夜之间拔地而起,成为了一个更大的谜。   左副阁主谢语童,主管阁中财政杂务,行事极其狠辣,手底下从不留活口,江湖人见了她都恨不得绕着走,送了个外号“血屠女”。   右副阁主萧沉,主管对外交涉、人事处理。暗器功夫出神入化,足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列,行事却比谢语童低调得多,轻易不在江湖上走动。   一厅名曰止杀厅,厅中有十二个除阁主副阁主之外武功最高、各有所长的男女,按入阁先后分别叫做墨一至墨十二。   其下的五楼则各有侧重,是寻簪阁安身立命之本。   折戟楼掌管杀手,楼主林之遥,手中长鞭阴柔缠绵,万人至此折戟沉沙,谓之折戟楼;   覆天楼掌管机关,楼主陈笑愚,为天下巧术之最,机关妙手几可覆天,谓之覆天楼;   回天楼掌管医术,楼主苏真,岐黄之道阎王莫敌,医毒双修无病不治,谓之回天楼;   慎言楼掌管消息刺探,楼主费言,手下皆是南北佳丽,无所不知不可告人,谓之慎言楼;   通幽楼掌管追踪,楼主路千寻,侦查之术天下无双,曲径通幽寻踪追影,谓之通幽楼。   寻簪阁里,常年可见千奇百怪的江湖人士,携重金秘宝而来,只为达成一个心愿,因此也就有了无数嬉笑怒骂悲欢离合的故事。   人心不平,江湖,从来都不寂寞。   楔子   在这个世上,必然会有那么一些人,你听说过他的名字,了解他种种惊世骇俗的事迹,从一出道就被告知这些人绝对不可侵犯,于是对他们心怀敬畏又或者心存疑虑,行走江湖时常常在坊间巷陌有意无意地听到关于他们的各种小道消息。   这些人都是某一个时代里站在江湖顶端的人物,几乎完全被神话,出则一呼百应,入则众人屏息。   而在这些人中,寻簪阁主又是特别的。   他有权势、有名剑、有宝马、有美人;却不爱权势、不爱名剑、不爱宝马、不爱美人。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喜爱什么,甚至没有人能够完全地描述出他长得如何。   他有可能是你吃饭时穿梭于客人之间的小二,也有可能是你家院子里扫了十几年地的老伯,或者秦楼楚馆的头牌姑娘,路边卖布的中年大婶。   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他将扮演什么角色,比如现在——   “弄玉碧凰萧?”   一个男人斜斜倚在寻簪小筑正堂内最高处的一张陈年旧榻上,青丝未束,一直蜿蜒着铺满了塌下的精致地毯,脸上戴着一个雕刻精致的紫檀木面具,半遮半掩、看不清容貌,只一双凉意深深的眸子微微眯起,就着被风吹开的厚重窗帘外射进的半缕日光,漫不经心地看着那支被放在托盘里呈上来的玉箫。   那支玉箫稳稳躺在整个房间无处不在的黑暗里,呈现出淡淡暖绿色,仿佛初春烟柳梢头一点嫩芽的清新,若仔细看得久了,会发现玉色之中隐隐有宝光流动,质地仿佛充斥着水样柔软,手指轻敲,则有切金断玉之声,确实是一支上品的玉箫。   堂下,一个女子安静肃穆地立在那里等待。她自称名叫清言,既然进了寻簪阁,自然是有求于人。   堂上之人仿佛陷入了沉思,一直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那个举着托盘的男人依旧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纹丝不动,更难得的是表情始终恭敬有加,没有一点焦躁之意。   清言本来有些不安,见此情景不由地心下感叹寻簪阁果然驭下甚严,即使放眼江湖亦少有门派可与之比肩。只可惜那人等得起,她却等不起,于是心中略微斟酌后,就向前迈出一步,行了个礼笑道:“若这真是弄玉碧凰萧,就不只是价值连城了,阁主以为如何?”   拿着萧的男人正是寻簪阁的阁主墨夜,他像是没听到底下有人说话,自顾自地伸出手去拿过那支萧,放到眼前细细端详片刻,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仿佛刹那间有一粒石子投入深潭,那眼波如春水般荡漾开去,化成一个笑意。他慢慢地直起身来,朝清言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才说:“确实是弄玉碧凰萧。”   那声音仿佛秋日的霜,初时只是蚀骨地缠绵,等到听者陷得深了,才能发现那凉薄,却已无法自拔。   整个江湖都知道墨夜为人极为挑剔苛刻。这一次竟这样爽快,清言一下子觉得与有荣焉,刚才被冷落的小小不快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只见她浅浅一笑问:“阁主怎能如此笃定?弄玉碧凰萧的来历久远到萧史乘龙的传说,这不过是个神话暂且放到一边。可是这支萧,亦是‘那个时代’的的见证。”   墨夜闻言并不回答,只略略点了点头。   那带领清言进来的手下立刻会意,转身对她说:“清言姑娘,寻簪阁接下你的任务,请随我到前厅详谈。”   清言心中一喜,却又恋恋地想听墨夜多说几句话,无奈那男子又歪了在榻上,只专心对着手中的玉箫出神,再也不理会她。想想总是正事要紧,只好跟着前面带路的人三转两转出了寻簪小筑,往前厅去了。   墨夜听得大门轻轻关上的声音,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动容,只见他把没有持萧的左手慢慢放到玉箫下三寸的距离,一米阳光照进来,映得那萧色通透,在他的手掌上现出了一个半透明的“紫”字。   “果然是,那个时代的见证……么?”   第一章、客从远方来   寻簪阁前厅内。   一男一女相对而坐。女子一张娃娃脸极为甜美,笑起来左颊上隐隐有一个酒窝,像是童真未泯;一身绛红色的裙裳却又显得整个人少了几分稚色,显出久历江湖的成熟稳重来。而她此刻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面的年轻男人。   今天早上,这一男一女风尘仆仆踏进湖州地界,直入寻簪阁在湖州的府邸,张口就要找阁主。   放眼整个江湖,无人知晓寻簪阁总部究竟在何处,自然也没有人能知道寻簪阁阁主墨夜的行踪,而各大城市所设的分部,向来由寻簪阁下的五楼弟子自行管理。这些年来,要找寻簪阁主的人不是没有,但真正见到其人的,就少之又少了。长此以往,人人都说,寻簪阁主,是江湖上最神秘最诡异最不知深浅的角色。   而这两个人,却偏偏非要找到他。   娃娃脸姑娘正是寻簪阁左副阁主谢语童,她已从手下人的汇报中得知,这一对男女,男的名叫舒逸,女的名叫清言,两人之前已经分别走过蜀中、洛阳、扬州、杭州等多处分部,只为见阁主一面。每到一处,就扬言自己有一把萧,说寻簪阁主见了一定会有兴趣。   今天这湖州分部,是他们这几个月来到访的第五个地方。   说起湖州,原只是个小城镇,地处太湖南岸,毗邻杭州,正是地道的江南水乡,丝绸之府。向来盛产烟柳画桥、才子佳人。寻簪阁在这只有一间小小府邸,亭台楼阁连同花园都精致得很,对外只称是平常分部罢了。谁能想到,堂堂寻簪阁,竟把总部设在这种几近世外桃源的小地方。   今儿可巧,寻簪阁主墨夜,正在总部的寻簪小筑里小憩。   这点,那对男女当然是不知道的。他们只当是漫漫寻人路上的一站,也不指望能在这种地方找到墨夜,只是此处毗邻杭州,他们刚从那边过来,打算碰碰运气罢了。   幸运的是,运气说来就来,那个最神秘的男人,此刻就在这小府邸里,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   不幸的是,左副阁主谢语童外号“血屠女”,从不是个温柔体贴有耐心的主,尤其是对那些觊觎墨夜的,更是没好气。   谢语童压根儿没想让人进门,吩咐手下人随便找借口把他们打发出去。撇开私心不谈,于公也没必要让人知道墨夜现下就在湖州。哪知她去回复这件事的时候,止杀厅的墨三正在墨夜跟前,他其实也没针对谢语童,只不过随口提了一句说那对男女声称有一把寻簪阁主必感兴趣的萧。谁知墨夜表情虽没怎么变,却当下就叫墨三把人直接带到了跟前去。   谢语童心下大为纳罕,舒逸则因为墨夜没让他一起进去,很有些失望。   此刻他正坐在寻簪阁前厅的椅子上等着人出来,直到手上的一盏茶见了底,还不见清言人影,原本清朗的眉宇间就多了不耐的神气,轻轻错着手中的茶盖,极力按捺着心中的不安。   坐在对面的谢语童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失望。只是前来寻簪阁的人都是必有所求,再高傲的人到了这儿也几乎个个如此,谢语童看得惯了,见怪不怪,兀自寻了话题来说。   “这杯雪魄凝珠舒少侠可还满意?这可是寻簪阁独有的名茶,萧沉宝贝得紧,轻易不让人喝。”她持着一把美人团扇,轻轻敲击着桌子笑问。   话音未落,一个缁衣男子从旁边转了出来:“谢语童,你又拿我给阁主的茶送人情。”他通身玄色长衫,别无饰物,容颜风华仿佛水墨画中人物,尽管肤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却仍是给人一种温润儒雅的感觉,言行举动让人如沐春风。饶是舒逸同为男子,也刹时看得呆了。心下暗想传闻寻簪阁阁主墨夜颜色倾城,难道他还能胜过眼前人么?   这样想着,不免多看两眼,然则一想到心中郁结之事,复又依旧垂下了眼默不作声。   谢语童看他只怔了一怔,随即恢复常态,倒有些惊奇,要知道萧沉颜色姣如好女,见了他震惊失神的各色高手大有人在,想不到舒逸看着年轻,定力倒不错。   她虽然这么想着,脸上当然是一点都没有带出来,随手一指缁衣男子,介绍到:“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寻簪阁右副阁主,萧沉。你刚刚喝的茶可是他亲手种的。”   舒逸起身抱拳,“在下漠北舒家堡舒逸,见过右副阁主。”   萧沉点了点头,“原来是舒家堡的少堡主,舒少侠有礼。”,边说边在谢语童的身边坐了下来,随手拿了杯茶,再无它话。   前厅里顿时就有了些静默不安的气氛,舒逸久等清言不回,眼中焦躁之色愈浓,一只手习惯性地放在身侧挂着的长剑上摩挲,这柄剑正是舒家堡家传,天下闻名的空劫剑。舒家家训,人可亡剑不可毁。自从传到舒逸手里,少年任侠,锋芒毕露,拔剑的次数倒比在父辈手里多多了。因而舒逸每每紧张不安时,就爱摩挲自己的佩剑。   不知道这把剑对上寻簪阁主胜负如何,他想。   忽听脚步声渐近,只见清言跟着一个男人进来,脚步很是轻快,想来与寻簪阁主已经谈妥,不免心下大松了一口气。   清言一脚跨进门来,先向舒逸看去,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接着眼风扫过另外两人,未语先笑:“这两位必是左右两位副阁主了,劳烦久等。阁主已经同意接下我们的任务,如今我们谈谈具体事宜如何?”   萧沉闻言看了跟在清言身后进来的人一眼,“墨三?”   墨三颔首,“是。”随即袖子一甩回去了,萧谢二人向知阁主宠信墨三,对此也不以为意。倒是清言原以为他只是个普通下人,如今见他对两位副阁主这般倨傲,心生好奇,频频回头去看,却只见那个背影走的远了。   清言只好挨着舒逸坐下。两人对视了一下,似乎准备说出自己的来意,却又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谢语童笑盈盈的看着,一副不打算插话的样子,萧沉只好放下手里的茶杯,正襟危坐道:“那么,两位究竟有何事?”   “我们……想请你们帮忙寻物。”   闻言萧沉皱起了眉,“只是寻物?寻簪阁哪个分部接不得,怎么倒花费这许多功夫,非要见阁主呢?两位若要我们做事,还是坦诚些为好。”   “并不是什么寻常物事。”清言见萧沉有些不快,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们想请寻簪阁替我们寻找一个词。”   “一个词?”   “对,这个词语是——红颜。”   第二章、凉风起天末   舒家堡少堡主舒逸偕同一名神秘女子千里奔波、几经辗转,只为委托寻簪阁寻找一个“词”。   这个词语是“红颜”。   寻簪阁的两位副阁主谢语童与萧沉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疑惑的神色。   谢语童面色严肃起来,不笑的娃娃脸威势大盛。   “不知舒少侠可否详细说明?——这一个词,要如何找起?如何才算找到?莫非要我们阁主给你写幅字不成?!我倒不晓得,我们寻簪阁什么时候成了卖艺的地方了!”   “你们寻簪阁不是号称什么都能找到吗?原来也不过如此。哼。”   舒逸自小娇养惯了,行走江湖也因为舒家堡的名头少有人不恭敬的,此刻被谢语童这么一番诘问,当下恼了,习惯性地回嘴。话一出口才后悔: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人家的地盘!谢语童是什么人?谢语童是“血屠女”!得罪“血屠女”有什么下场……舒逸不敢想下去了,只觉得一缕杀意冷冷地逼过来,他悄悄抬头去看清言。   清言神色如旧,像是没听见刚才的争执,只向着谢语童低笑解释:“左副阁主息怒。小逸年少,也是无心。其实是这样的,之所以说是一个‘词’,是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这所谓的‘红颜’,究竟是一样东西、一种秘籍、还是一个人,但我们必须要找到它。我们只知道‘它’与时间有关。”   “时间?这么宽泛的线索,可不容易找。”   “若是容易,我们自己找便是,何须劳烦寻簪阁,更不须劳烦阁主了。我相信以寻簪阁的信誉,既然接了任务,必是能做到的。”   谢语童暗自气闷,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不想答应也得答应了。况且阁主自个儿发了话,底下的人哪有质疑的道理,否则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所有线索加起来统共只有一个词,未免也太含糊了。如果最后没有完成,寻簪阁的名头恐怕就要大打折扣。   她这边想着,那边萧沉已经叫了下人进来吩咐,“去把慎言楼楼主费言和通幽楼楼主路千寻找来。”   舒逸知道,慎言楼掌管消息刺探,通幽楼掌管追踪寻人,都是寻簪阁下属的五楼之一。   少顷,费言和路千寻都到了。那费言看上去年届不惑,是一个形貌普通、貌似忠厚老实的男人,第一印象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感觉,谁能相信他专以各种八卦为业。而路千寻则是二十五六的一个少年,纤腰一把极是惹眼,就连女子也少有这样细的腰,整个人更是消瘦非常,也就难怪他的轻功少有敌手,隐匿之术亦是神鬼莫测。   舒逸把具体要求向两人又讲了一遍,说的人认真,听的人也认真,面对这样奇怪的委托没有露出一丝为难之色,好像对方提的只是普通要求。见舒逸已经交代完毕,萧沉就嘱咐两人动用楼中的得力人手,全面排查一切有关于“红颜”的消息。待费言与路千寻领命去后,萧沉又转眼看着舒逸与清言。   “舒少侠、清言姑娘,你们是要住在寻簪阁内等消息呢,还是先回去,等有了眉目再通知你们?”   舒逸刚要说话,清言伸出一只手来阻了他,自己抢到:“怎么好意思住在这里麻烦你们的,我们自去投栈,顺便看看这江南美景。还请墨夜阁主和两位副阁主多费心了。”   谢语童忽的冷笑了一声,“姑娘放心,对于这件事,阁主自会处理。至于别的,姑娘还是少想。”   清言刚才心下正想着不知怎样能再见寻簪阁主一面,猛的被人看破,脸色不由的一红,羞恼起来,也不答话,站起身扯着舒逸便往外去了。   谢语童犹自冷笑,萧沉瞥了她一眼。   “小谢啊,你叫她少想,你自己,也莫要想多了。”   “……”   寻簪小筑内。   墨夜换过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支弄玉碧凰箫。   一曲《秋江夜泊》由指尖缓缓流泻而出,空旷悠远的箫声里,墨夜看着窗外满园凋零的踯躅花,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没有平时的疏离与冷漠,仿佛透出一丝怀念的意味来。   墨三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情景。   然而他只是悄无声息地往香炉里添了一把沉水香,站在角落的阴影处,听曲。   箫声停了。   “如何?”   “情致悠远,只是过于悲凉,似有怀人之意。”   “我是问任务。”   “是。禀告阁主,他们要找‘红颜’。副阁主吩咐了慎言楼与通幽楼,但我想阁主是否准备亲自处理?”   “墨三”,墨夜转过身来,看着阴影里看不清的人,“我说过,没有人的时候,你不必这般恭敬。”   角落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墨三,不敢。”   “那么,你去吧。”墨夜突兀的说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听的人却明白了。   “是。”   墨三退出去后,墨夜看着手中的萧。   “马上,就要有人睡不着了。”   舒逸与清言出了寻簪阁,走了一会儿。眼见四周无人,少年才埋怨自己的同伴,“怎么就不住在寻簪阁,自己找客栈多麻烦。就算那谢语童看你不顺眼,你是客人,她又不会拿你怎么样。”   清言看他一眼,轻蔑之色一闪而过,这才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们走过了蜀中、洛阳、扬州、杭州那么多分部,接待我们的都是些什么人?”   “五楼中的管事弟子,怎么?”   “我们在这湖州分部,又见到了哪些人?”   “不就是阁主么,这是我们运气好。”   “不只是阁主,还有两位副阁主,两位楼主,还有那个我以为是下人的人,听萧沉叫他墨三,分明是止杀厅的。这人来的这么齐,你就不觉得奇怪?”   “什么意思?”舒逸听清言报了这么一大串,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清言心中长叹一声朽木不可雕也。“意思是这里,很可能是寻簪阁的总部,我们发现了寻簪阁的总部,如果还住在那里,不小心发现了更多的东西。你说,我们会怎么样?”   说完不待舒逸反应过来,自己快走几步找客栈去了。只留下舒逸一个人怔在原地,还在思考清言刚才的话。想着想着,清言的形象又在脑海里盈盈浮现,一颦一笑都十分清晰。   “清言,我是为了我父亲。你呢,你是为了什么要找‘红颜’?”   此刻,清言正在云来客栈的天字第一号房内,放飞了一只灰色的鸽子。   “寻簪阁的总部啊。终于……马上,就要有人睡不着了。”她说。   第三章、深院重门静   千里之外,漠北,舒家堡。   除去游离于体制之外的寻簪阁,当今江湖,有两个势力不得不提。   它们一南一北,互成犄角之势。   南边是由几个名门正派组成的武林白道联盟,经过“那个时代”的浩劫后,各大门派都不复往昔繁华,因此都在调养生息、培养优秀的传人,为防止敌对势力的反扑渗透、各个击破,几经协商终于组成了一个联盟。然而为着争夺联盟盟主的位置,自顾尚且不暇,至今还没有一个统一的领导人。   北边就是以家传空劫剑以及幻蚀剑法闻名天下的舒家堡。   舒家堡曾经掌控整个漠北多年,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舒家堡的老堡主,有漠北第一剑之称的舒正扬年前忽然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他在道上时人缘极好,江湖中人尊敬他,尊称一声老堡主,其实本人并不老。舒正扬刚过不惑,于江湖中人而言正当盛年,却在此时悄无声息地退隐江湖。他平素侠名远扬,有急公好义之称,漠北一方受他恩惠者不少,威望向能服众,才保得漠北武林一方平安。此番蓦地退隐,引起了好一阵轩然大波。   然而无论是至交好友还是亲朋兄弟,竟无人知道舒正扬执意退隐的原因。   对外他只道是妻子体弱多病不惯江湖风霜,他爱妻心切,不愿再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只怕一朝不慎,连累妻儿,所以起了归隐之心。别人哪里肯信?且不说舒正扬是否是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单是这舒夫人,未出阁前原是那蜀中唐门的大小姐,在江湖中也闯下过不小的名号,曾被人称为“毒手圣心”,赞她用毒功夫了得,却心地善良,手下活人无数,不像唐门其他人那样出手狠辣。   既然并非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都是江湖儿女,况且以舒夫人的武功行走江湖并无几人能够威胁,何来个“体弱多病”之说?   于是舒正扬退隐的真正原因,成了江湖众人近段时间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此时,通往漠北舒家堡的官道上,一骑飞马绝尘而过。   马上的人正是墨三,他已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一心赶往舒家堡。   忽然他□的骏马长嘶一声硬生生停了下来,状若癫狂,竖起前蹄将半个身子猛的仰起来,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竟在原地打起了圈儿,无论如何驱赶都不肯继续前进。墨三立刻勒紧缰绳稳住身形,以免自己落马受伤。   就在这一瞬间,路旁林中有微风吹过,银光一闪,三枚飞镖带着肃杀的寒意从三个方向飞来,直射向墨三,镖上隐隐闪着绿光,分明是淬了毒。   万不得已,墨三一蹬马背,借力跃向空中,手中马鞭一挥,画出一个完美的弧形,将三枚飞镖一一打落!   偷袭不成,有三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立刻从林中蹿了出来,一言不发就对墨三进行合围,只见三人手中拿的都是坊间最普通的钢剑,没有任何标识可以证明身份,他们行动有素,上来就是杀招,招招不死不休地拼命。   “来者何人?”墨三抽出随身软剑,握着剑柄一抖,软剑像灵蛇一样飞出。   三个黑衣人没有回答,互相对望一眼,招式一变,成了一种奇怪的阵法。三把钢剑同时刺向墨三,墨三回剑格挡,不料其中一个黑衣人左手一晃,两枚毒镖直取墨三的双眼。眼见已避无可避,墨三腰身一软,硬是使出一个铁板桥,堪堪避过毒镖。手中软剑却毫不迟疑,电光火石间已缠住了那人的脖子,剑锋一冷,长空血乱。   偷袭之人眨眼之间已倒在地上,成为了一具尸体。   剩下的两人对同伴的死却无动于衷,一点滞涩也无,一人剑指墨三心口,一人攻向墨三下盘。墨三剑使鞭法,缠住递到胸口的钢剑,内力一涌,黑衣人的剑立刻脱手,被墨三送入了另一人的心口。   最后剩下的那个人看出墨三武功远在自己之上,生怕墨三有活捉自己拷问主使之意,当即放弃刺杀,急速掠走。他对自己的轻功极为自信,自忖墨三绝无可能追上他,却听耳边风声一响,什么东西插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他使劲斜眼看去,只看了一支绿莹莹的毒镖,随即砰的一声掉在地上,变成第三具尸体。   他生前想的最后一件事是:墨三为什么不留活口?他不想知道幕后主使?   可惜,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再也听不见了。   =========================================================================   两个时辰后,墨三站在舒家堡的大门前。   天色已晚,整个舒家堡灯火通明,却不闻一丝喧哗之声,可见家风严谨,当得起漠北第一堡的名头。   墨三上前叩门,无人应。再叩,依旧无人。   墨三长吸一口气,“寻簪阁止杀厅下墨三,前来拜见舒家堡堡主。”声音在内力的作用下远远传去,不绝于耳。可是,灯火辉煌的舒家堡,还是寂无人声。   墨三觉得不对。他再次上前用力推了推舒家堡的大门,只见那扇厚重的黄花梨木包着铜皮的大门,被他轻轻一用力,“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门没关!墨三心里一惊,想到半路上截杀自己的黑衣人。难道?他跨进门坎,抬眼环顾四周。   眼前空无一人,别说是舒正扬了,连来个招呼的下人都没有,面前的世界安静得像一个死地。所有房前都挂着红色的灯笼,随着吹过的微风兀自摇晃明灭闪烁。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附近的一扇门,门里显见是下人的住所,一张通铺,几床被子还散堆在床上,桌上蜡烛还亮着,茶杯里还有半杯茶。只是没有人。看上去,就像主人刚刚离开不久。   墨三皱着眉,推开了一扇一扇的门。   一间、两间、三间。   没人、没人、没人。   整个舒家堡已经没有任何活物。   墨三带着这样的想法,向舒家堡的主厅走去。   主厅里点着无数的蜡烛,把整个大厅照耀得仿佛人间仙境一样,空旷无人的城堡里、烛光摇曳的大厅中,最高处铺着一张雪白虎皮的主座上,此刻坐着一个男人。   一个悠然自得正在自斟自饮的男人。   他的容貌极是平庸,只要扔进人堆里,就没有谁会去多看一眼。只是一头长发却如瀑布般逶迤及地,随意地用一根丝带松松束在脑后,美丽非常。他仪态娴雅地看着推门进来的墨三,仿佛自己正坐在华美筵席间,身边有如云美女、杯中是琼浆玉液、堂上有高朋满座。   面对墨三奇异的神色,他像对着一个迟来的好友般亲切问候。   “你来晚了。”   第四章、花意岂无忧   墨三看着突然出现在舒家堡主厅主座上自斟自饮的男人,单膝跪地,低头。   “阁主。”   墨夜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看着堂下跪着的人,不置可否。他不说话,墨三也不起来,一直跪在那里,不说舒家堡的情形,也不对墨夜突然出现在这里表示疑问。   良久,主座上的男人叹了一口气。   “墨三,就算不在阁里,你依旧不肯忘了这尊卑秩序?”   “不敢。”   “你在恨我。为了什么?为了——”   “阁主言重。”墨夜话还没说完,墨三就急急打断了他,似乎接下来的话题,会是一个天大的禁忌。   墨夜也不以为意,只叫墨三起来。自己慢条斯理走下主座,向着厅后走去。经过墨三身边的时候,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后花园里一片铺天盖地的黑色汪洋,近看才能看清是一片花海,不知名的黑色花朵丛丛盛放,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它们每一朵都好像有生命一样,张牙舞爪地把一座孤零零的小楼围困在中间。那是一座外观朴素的绣楼,楼高两层,虽然建造在辉煌宏伟的舒家堡内,却像是一座被遗弃的孤岛。不知道这样的楼里会住着什么人。   墨夜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面无表情,径直踏进身前的花丛里,四周立刻被累累繁花环绕,一种奇异的香味幽幽浮动在空气中,让人闻之欲醉,简直要昏昏然起来。他回头示意墨三不要过来,然后弯下腰来折了一枝花,放到眼前仔细观看:上有盖下有蒂,宛然如酒罂。近处闻着,那特殊的香味更加浓郁;轻轻旋转花茎,只见断口处缓缓溢出些汁液来,他伸出小指勾上一点,放到唇边尝了尝味道,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这才挥手示意墨三过来。   “是墨罂粟。”   “墨罂粟?”   “罂粟是能带给人们虚假快乐的妖异之花,墨罂粟更是极其罕见,因其效用是同类里面最强的,长期使用,能让一个人永远生活在幻觉里。”   “舒家堡怎么会种植这种东西?”   “那就要看,这幢楼里住着什么人了。”   墨夜随手把拿着的花朵扔出去抛向半空,随即整个人也跟着飞了起来,脚尖在半空中的花朵上轻轻一点,再落下时,人已到了绣楼的二楼上。   推开门,不出意料的,这里与舒家堡其他的地方一样空无一人。他伸手捻了捻门框上的灰尘,厚厚的一层积灰,房里的床幔上甚至结了些蜘蛛网,到处都显现出一种破败腐朽的气息。   不对,这里的空,和刚才整个舒家堡的空是不一样的。这幢小楼,至少已经两年没有人居住了。   墨夜走到妆台前,随手翻弄。蒙尘的铜镜,干涸的胭脂,泛黄的绢花,繁复的珠钗头饰;这里的原主人显然是个女人,大概,还是个美人,墨夜静静地注视着其中的一支显然价值不菲的玉步摇,发起呆来。   墨三在整个房间四壁及地板上轻轻叩击,寻找密道暗格之类的东西。让人失望的是什么发现都没有。   他还在恪尽职守地找着,只听墨夜忽然笑了笑,把那支玉步摇收进怀里,招呼他,“我们走吧,舒家堡已经是一座空城了。大约不久就会有各种人冲进来,指着你我说我们是凶手。只怕到时候辩解不及,杀光了人可不好。”   “阁主,也许还会有其它线索?”   “不用,我已经知道这里住的人是谁了,倒是要问问你,怎么来迟了?”   墨三略加思索,把来时路上的情形说了一遍。   “……奇怪的是几人使的都是平常功夫,阵法虽说奇特,却也不知道是何门何派,就连兵器也是寻常坊间几两银子就能买到的,一点破绽都没有,不知道究竟是普通的劫匪,还是针对寻簪阁而来。”   墨夜听了也不做评价,只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走。”   “阁主,我们去哪?”   “蜀中,唐门。”   ====================================================================   蜀中唐门,百年暗器世家,唐门暗器素以新、奇、巧、绝闻名于世,唐门中人的暗器手法更是不传之秘。就算是普通的银针到看唐门弟子手里,也能给你使出暴雨梨花针的威力来。行走江湖,得罪一个人容易,得罪一个世家,那绝对是死无葬生之地,因此唐门甚少有什么对手。更何况他们是出了名的家风严谨,旁人就算心内不尊敬脸上也得给上三分面子,因此蜀中唐门一直长盛不衰。   ——当然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事实上,“那个时代”过后,整个江湖一度处于大萧条时期,唐门一门也是人才凋零,不仅久未有新暗器现世,也没有出什么暗器高手,因此唐门中人行走江湖时,终与不再是一枝独秀——因为世间有了寻簪阁,寻簪阁里出了个“飞鸟无还”萧沉。尽管萧沉低调,甚少出手,然而寻簪阁名声在外风头正盛,世人还是难免拜高踩低,都说他才是当今武林暗器第一人。   对此,唐门中人自然是不服气的。好几个后生小辈年少热血,都嚷嚷着要与萧沉决斗,时时到寻簪阁蜀中分部叫嚣。偏偏五楼弟子总是笑脸相迎,不知在何处的萧沉更是理也不理,任凭他们诋毁他绣花枕头。在外人看来,则又是寻簪阁从容大度,唐门心胸狭隘。   这样子一来,这梁子不结也结了。   如今当家的唐老太太,这日正领着几个正房长子嫡孙摆家宴,庆贺她最疼爱的小女儿生的小孙子周岁。   唐林笙抱着儿子,笑得合不拢嘴。桌上已经铺满了笔墨纸砚、珍珠翡翠、刀剑暗器等各种奇巧玩意儿,准备给儿子抓阄用。   眼看着小家伙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晃悠悠地向着一支湖笔抓过去了,全家人都屏住了呼吸,莫非这娃儿要考秀才当官不成?正想着,小家伙却又转了向,把一支袖箭牢牢抓在手里,开心地依依呀呀的叫着。全家人这才大笑起来。   唐林浩笑着打趣小妹,“看样子我们唐家又要出个暗器天才了。如此一来,可真是振兴有望啊。”   唐老太太也十分高兴,当下赏了唐家下人们一个月的月钱,正在这合家欢乐之际。唐门大总管唐星华匆匆来报:“寻簪阁有两位弟子求见唐老太太,如今就在外面。”   话一出口,其乐融融的气氛顿时消弭,唐林笙被搅了好日子只觉得晦气异常,摆手说不见。唐老太太到底是一门当家,气度自不可与小辈相较,虽然心里也是非常不快,到底移步正堂,让唐星华把人带上来。   不一会,墨夜和墨三悠然跨进门来。   墨夜只见唐老太太肃容坐在堂上,气度凛然,正用一双探究的眼睛盯着他看。   他不急不慢地行了个后辈礼,朗声道:“寻簪阁下止杀厅弟子墨一与墨三见过唐掌门。”   第五章、不见去年人   上回说到自称墨一的墨夜与墨三两个人从舒家堡出来,没有稍作停留,而是连夜赶路前往蜀中。这里所谓的连夜,基本上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月光下,一个男人一手执马鞭一手拉缰绳一丝不苟地认真赶着一辆马车,马车非常大,就算三四个人平躺进去也绰绰有余,做工精致奢华,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帷幔是由价值千金的蜀锦做成。马车里面铺着厚厚的柔软棉垫,放着苏绸制成的方枕,而墨夜则好整以暇地则歪在车里睡觉。   而此刻,两人已经道过了身份,正在唐门掌门的下首干坐着。唐老太太不知是有心如此还是真的年纪大了不太记事,竟然连茶也没叫人上一杯。只是用自己阅人无数的眼睛来回打量着下面坐着的年轻人。   自称墨一的人形貌平凡,就是个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正常人,随手扔进人堆里转头就找不出来;倒是墨三,看上去五官周正、眉眼冷峻,很是惹眼。   下首两人像是感觉不到上面扫视的目光,别人家的椅子坐着舒舒服服,没有任何坐立不安的迹象。他们既不急着说明来意,唐老太太也不急着问。双方的耐心都好的很,就这般沉默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老人家到底挂念自己的小孙孙,也懒得多看寻簪阁的人,与小辈计较总是失了身份。于是正了正身子,看着墨三问道:“两位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墨三不答,转头望着墨夜。   墨夜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着唐老太太拱拱手,态度自然,“不瞒唐老太太,我们这回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是不情之请,那就不要说了。”唐老太太闻言顺阶而下,却是半点面子也不给人留,显见对寻簪阁没有好感。墨夜却像没听见,自顾自接着说:“我们此番过来是想见一见唐大小姐唐林芸。”   话一入耳,唐老太太脸色忽然有一瞬间变得极难看。   她像受了什么惊吓一般猛的站了起来,手有些微微发颤,眼中精光一闪,露出一丝杀气,有那么几秒钟,墨三觉得她就要出手杀人灭口了,唐老太太却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掩饰般甩了一下袖子,转眼镇定下来冷冷道:“唐家大小家是唐林芷。我们唐家从来没有什么唐林芸!两位若无他事,慢走不送!”说着拄起自己的龙头拐杖,目不斜视地要走。   墨夜轻笑一声,不依不饶,“怎么,唐林芸嫁了给了舒家堡的舒正扬,就在唐门除名了?”   闻听此言的唐老太太回头狠狠瞪着墨夜,僵持了一会儿,嘴角慢慢牵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只有两个女儿,唐林芷和唐林笙。唐家上下,无人不知。两位远道而来,唐门不敢怠慢,一会儿让星华带你们去客房。”言下之意,是你们慢慢查吧,查出什么来才见鬼。   等人走完后,墨夜沉吟半晌,从怀里拿出那支在舒家堡绣楼里带来的玉步摇,聚精会神的看起来,仿佛从那支步摇上会开出花儿来一样。   “阁主?”   “你想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来唐门。”   “是。”   墨夜看着墨三,把手中的玉步摇递到他手里,嘴角露出一个与刚才唐老太太一般无二意味深长的笑容,示意他仔细看。   墨三不解其意,凝神端详着手中的玉步摇。这支头饰制作的极为精致,整支步摇都由一块蓝田暖玉雕琢而成,步摇头上雕成牡丹花形状,刀工精准、玉色温润细腻,一边坠下细细长长的细叶流苏,可以想见当它簪在女子鬓间时,随着行走步步摇曳的美态。   这件头饰价比黄金,并非一般小人家儿女能用的。然而就算如此,它又有什么特别?不,阁主既然如此笃定,它就一定有它不同寻常的地方……阁主看到它,然后来了唐门……唐门……唐门?难道?   墨三立刻伸出手指捏遍了步摇上下每一寸地方,终于发现牡丹花的花蕊中有些异样。他小心翼翼地按了下去,步摇本应插入发髻中的一端忽然如莲花般打了开来,数支细如牛毛的小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出,通通钉入对面的墙中,形成了一个品字形。好隐蔽的暗器!墨三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暗器,果然是唐门中人才会有的东西。   后来的一切发生的太突然。   他手里握着暗器步摇,还在想刚才发生的事,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咯哒”声,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斜刺里已经有一只手从眼前无声无息地伸过来,冰冷地覆上他的手腕,顿时合谷穴上一股大力涌来,他只觉得手上一阵酸麻,再也拿不住东西。   原本紧握着的珍贵的玉步摇就这样眼睁睁地从他面前坠落,惋惜的情绪与警觉的姿态刚刚滋生,电光火石间又有一只手环上了他的腰,瞬间抱着他转了半圈,离开原地的同时用巧劲卸去了他的抵抗。   离得近了,闻到一股幽微的踯躅花香。   “阁主?”   来人正是墨夜。他放开墨三,看着地上变成碎块的玉步摇,摇头叹息:“果然是个制作暗器的天才。如此懂得揣度人心。”   墨三这才注意到步摇中还有三支跗骨小针,与方才牛毛针射出的方向正好相反,并且已经处于半启动状态,甚至在日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见针尖上闪着细细的蓝光。   有毒。不知道是什么毒。   这件暗器,竟不是一次性的。它真正的杀招,在敌人以为自己夺得了对方的暗器,完全放松了心情之后!   如果刚才没有墨夜,他此刻只怕已经死在这里。   墨三立刻低头下跪,“谢阁主救命之恩。”   墨夜不置可否,像是在自言自语,“舒家堡那幢绣楼的主人,八成是唐林芸。这样一个暗器天才,唐门若用得好,就能更上一层楼。唐门却否认这个人的存在……有趣。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墨三,与舒逸同来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清言。”   第六章、暮嫌剑花冷   “全国名字中带有‘红颜’二字的人据查共有三万八千一百一十三人,其中有两万三千六十二人是女子;名称中带有‘红颜’的宝物共有四十二件,其中与时间有关的共有十四件;与‘红颜’有关的地方共有三十六处,牵扯到时间的共有八处……”慎言楼楼主费言站在堂下,向萧沉汇报这几天来楼下弟子对“红颜”一词的调查结果,事主舒逸与清言正坐在一边听。   “寻簪阁果然就是寻簪阁,办事效率令人叹服,才这么两天,就查出了这许多东西。真是劳烦楼主。”清言等对方讲完,起身向费言盈盈行了一礼。   萧沉看她举止合宜,进退有度,言语间滴水不漏却又暗藏机锋,显见比那位意气用事的舒大少爷难缠多了,心下微微一动,装作不经意地与之闲谈。   “恕在下冒昧,实在好奇得紧,不知清言姑娘师承何门何派?在下孤陋寡闻,竟未曾在江湖上听过姑娘的事迹。”   “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哪敢说什么门派,我从前甚少出门走动的,若副阁主听说过才叫稀奇了。”   “舒少侠的朋友,怎么能说是小门小户的,姑娘过谦了。”   “我与小逸不过是萍水相逢,因为觉着投缘就结伴而行,看小逸为这事儿着急,就陪他一同来了。”   “只为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姑娘就踏遍了数个城镇,当真侠肝义胆不让须眉。”   “江湖儿女原是一家,没什么好计较。”   两人你来我往间机锋打了个遍,清言语笑晏晏只作没有察觉,萧沉也仅仅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见果然套不出什么话来,也只能先作罢,话锋一转,岔开了话题。   “阁主已经亲自出手调查了,相信不久就会有结果的,两位不用忧心。”   “阁主出手,我们原本就不忧心的。”清言像是没发觉刚才的硝烟弥漫,“不知道阁主现在在何处?也许查到了什么也未可知。”   “阁主应该已经不在湖州了,一有消息一定立刻通知两位。”   清言浅浅莞尔,站起身来,“昨天玩的有些晚,觉得累了,先回客栈休息。”   舒逸见状,也起身抱拳告辞,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这两人近几天来倒似十分悠闲,自从见过墨夜后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般,摆出一幅信任寻簪阁无所不能的态度。连日来只在湖州的各处景点赏景游玩,看看湖剧、尝尝当地的特色小吃、与当地士子游女对对诗做做词,要么就找些在此金盆洗手的宿老研究研究武学,就如一般的游人,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举动。谢语童原本对他们有所怀疑,派了人暗中跟着,只是见跟踪的人接连几天的回报都是赏乐游玩之类,便也渐渐的放下了心,不再派人盯梢。   出了大门,女子依旧一个人走在前面,舒逸暗自加快脚步,想跟她说话,却又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刚张了张嘴,清言先开口了。   “小逸,你先回客栈吧。”   “嗯?你要去哪儿?”   “姑娘家的事,说了你也不懂。”   “其、其实,你要真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会——”   “好了小逸,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看看你爹有没有信寄来。”   “……好吧,那我先走了。”   眼看舒逸失望地低着头,一步一回头地挪着走远了。清言才微微摇了摇头,环顾四周,确定前几天跟踪的人真的没有在附近,就走到僻静处,脱下穿着的裙裳,换过了一身普通的粗布短打,又拿出一条布巾蒙在脸上,都弄妥当以后,闪身站到附近最高的一棵树的枝桠间,居高临下地观察寻簪阁的院落构造。   那件东西,究竟被放在哪里?   藏书楼?不,不会,这样的话就表现的太明显了。不过,以墨夜的为人,会不会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一直无果,倒是可以去试一试。但现在,不能把藏书楼当做主要目标。   或者,倚临台?红袖轩?会不会在他的亲卫手里,止杀厅?不可能,墨夜此人,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人的。   清言努力回想自己见到墨夜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坐在高处,离自己还有近十步的距离。但是,她还是闻到了一种香味,不是自己身上的脂粉香、也不是博山炉里的沉水香,那是墨夜身上因为长年累月的接触而染上的衣香!那是——踯躅花的味道。   她志得意满地一笑,开始观察寻簪阁里哪里种有大片的踯躅花。这个季节,踯躅花已经半残了,但还是很好辨认。   寻簪小筑附近有一丛,但不是很多。更远,更深的地方,没错,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踯躅花,开得凌乱而放肆,丝毫不在意任何规则,肆意地展现自己张扬的形状,连凋零都坠落得嚣张至极。显然,没有人用心地打理它们;或者,这样的放任,就是最好的关注。否则,在寻簪阁这样的地方,若非墨夜授意,不可能有人偷懒不打理花草。   东西一定就在那里!   清言心里仿佛燃烧起了一团火,烧得她难耐不已;又好像有一百只老鼠在抓挠她的心肺,迫使她不停地向前、向前、向前!   她轻快而轻巧地穿梭在重重屋宇间,仍旧不忘随时隐藏自己的行踪,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尽管她已经兴奋得快要疯了。毕竟,这里是寻簪阁的总部。她可以对付一个人,两个人,可一群人呢?她知道她不能。所幸,她对自己的轻身功夫极有信心;对自己的智谋,更是毫不怀疑。   此刻墨夜不在阁中,谢语童放松了对她的警惕,萧沉刚刚送她出门,就算怀疑她,也绝不会想到她光天化日之下立刻就回来。这绝对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再三个纵身。到了!   清言抬头去看眼前的屋子。   紧闭的大门上挂着匾额,上面是“不离”两个字。奇怪的名字。但是,一靠近这里,就有浓郁的踯躅花香味扑面而来。脚下门坎也磨损得厉害,应该有人常来。   她伸手去推门,指尖刚刚触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什么人!”   第七章、君今在罗网   一夜之间,漠北舒家堡在江湖上消失了。   一夜之间,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漠北舒家堡全堡上下一干人等从主人到下人都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座空堡。   漠北武林顿时大乱,群龙无首。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舒家堡的少堡主舒逸正在湖州云来客栈的天字第二号房内回忆自己与清言的初遇。   这事说起来,有那么点奇怪。   那一天是一个风朗气清的晴好天气。自从出门历练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回家的舒逸收到一封由信鸽寄来的信,信里是父亲舒正扬语气惶急的嘱托,只说母亲病重,要舒逸不得耽误一时半刻,立刻启程找到寻簪阁的阁主委托他调查一个与时间有关的词语“红颜”,这关系到他娘亲的身家性命,千万上心等等。   就这么一封字字沉重的信,搅乱了舒逸的心。   寻簪阁阁主!江湖上多少门派用多少人力物力都找不出他,他一个人要怎么见?去哪儿见?   母亲病重……母亲病重……记忆里的母亲,还是那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姿容端丽、性格温柔,会在他发烧的时候守在他床前,不厌其烦地给他喂药、换毛巾、掖被角。也会在他做错了事情被父亲责骂的时候,拥他入怀,轻声安慰。   现在却有人告诉他,她病重了,危在旦夕。怎么办?怎么办?他必须要找到寻簪阁主才能救她,父亲说的话,他从来深信不疑。   可是怎么找?   纠结成一团乱麻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舒逸那天从打尖的地方出来,一眼就看见了清言。那个姑娘正站在春日纷飞的柳絮里,抬头望着柳梢。   明明应该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舒逸却不知为什么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他熟悉的味道。他看呆了,并非因为她多美貌。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如此亲切,就像是亲人一样。   她就那样不经意转过头来,看见傻瓜一样的男人,以袖掩口轻轻一笑,走到他的面前。   “这位小哥,你看了我那么久,莫非我脸上有花?”   那天的舒逸就像着了魔一样,与清言坐在柳树下,说起他的烦恼,说起娘亲的病重,说起父亲的嘱托,说起寻簪阁与“红颜”。最后,清言站起身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叶,对他说:“走吧,我们去找寻簪阁阁主。”   就这么一句话,他跟她走遍了无数个地方,蜀中、洛阳、扬州、杭州、湖州。每一次的失望,她都只是满不在乎地安慰他:“走吧,说不定下一次就找到了。”   一路上,舒逸也有过放弃的想法,有时候,厌倦的心绪会越来越浓烈。一次又一次地千里奔波,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会不会等到他娘亲都死了,他还没有找到寻簪阁主。可是,看到她依然毫无怨言,他就又有了走下去的勇气。萍水相逢的朋友尚且能为他辗转千里不曾抱怨,他又有什么资格耍大少爷脾气。况且,那是清言啊,那是让他总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清言。或者,这就叫做一见钟情?   好在,上天没有给他绝望的机会。在这里,他们终于见到了墨夜。确切的说,是清言见到了墨夜。然而不管是谁,寻簪阁主都接下了委托,他的娘亲终于有救了!   谁知,命运还是给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忽然这一天,他听到似乎所有人都在说:一夜之间,漠北舒家堡全堡上下一干人等从主人到下人都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座空堡。   而舒逸所不知道的是,他所认为的亲切仗义的清言此刻正在寻簪阁内,想要潜入一间屋子却恰恰被人发现了。   ============================================================================   墨夜不在的时候,谢语童偶尔会来不离居看看踯躅花,虽然想到从前住在不离居的那个人,总让她有隐隐的危机感。但是,好在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这一天谢语童正好逛到不离居附近,却发现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不离居前正要伸手去推门。   “什么人!”她怒问,手中已经利落地拿出了自己永远贴身藏着的“影”。   清言此刻非常懊恼。对,不是惊慌,是懊恼。这么好的机会,几乎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却偏偏被人撞破了。那个人好死不死,还是寻簪阁的左副阁主,“血屠女”谢语童。   喊声未落,谢语童已经欺身上来,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中满是狠戾,手中的匕首直直抵向清言的脖子。   谢语童用的是短兵器,所学的武功路数自然善于近战,一旦被她近身,一般人几乎就没有还手的余地了。清言显然很明白这一点,回身拔剑只在一闪念间,出手同时已经迅速退开身,把两人的距离拉远。   谢语童岂能容她得逞,对方退几步她就进几步,步步紧逼,反手就用子匕去插她双眼,母匕不依不饶地追着她的脖子,一招“分花拂柳”使来如行云流水。清言轻哼一声,侧头闪过,长剑格住对方母匕,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皱紧了眉,忽然分神去看不离居的大门,一幅见了鬼的样子,作势就要往那边去。谢语童自然不会被这样拙劣的骗术给算计,眼都不眨撤回母匕一招“五岳倒悬”去挑对方的蒙面巾,她倒要看看,这个胆敢擅长寻簪阁禁地的家伙到底长什么样,简   直不把寻簪阁放在眼里!   却听清言冷笑了一声,不退反进,中途骤然转向,竟然脱离了谢语童的匕首攻势,整个身子向不离居大门撞去,顿时消失在门里。   谢语童大惊。刚才那一眼,竟不是虚晃一枪?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可恶,被骗了!谢语童看看门上的匾额,稍一犹豫,还是抬脚追进了屋子——既然是为了追人,阁主应该不会怪罪。   就这一犹豫间,等谢语童进屋时,里面已经连个鬼影都不见了。谢语童恨恨地环顾四周,只见后窗大开着。逃出去了?她不敢轻易肯定,对方显然也是个诡计多端的人,说不定故意开了窗子,人却还在屋里,只等自己追出去,好找她想要的东西。   抱着这样的想法,谢语童开始仔仔细细搜寻不离居上下,房梁上、门后、衣橱、阁楼,一圈寻下来,却半个人影都没发现。这才发现自己又中计了,那个神秘人,确确实实是已经跳窗逃跑了,现在想去追也根本已经来不及。   接连被耍了两次!   都是这个屋子风水不好,跟曾经住这里的人一样,晦气!   谢语童心里暗骂一番,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等人走得无影无踪了,一直躲在屋外后窗下的清言才站起身来,牵起嘴角诡异地笑笑,从容地跳回了屋里。   第八章、何以有羽翼   墨夜和墨三在唐门住了整整三天。在这三天里,他们明里暗里真真假假问遍了唐家上下所有能说话的活人,从唐老太太的儿女媳婿到唐家仅仅负责洒扫清洁的下人,就差去翻唐门祠堂里的灵位去偷唐家的族谱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承认唐门曾经有过一位大小姐叫做唐林芸。   “大小姐?你们问大小姐做什么?大小姐好好的在陪老太太说话呀。”   “公子,大小姐已经名花有主,你来晚啦。舒家堡?当然不是啊。”   “什么,唐林芸?谁是唐林芸?”   “舒家堡,关我们唐门什么事?舒正扬?不认识啊。”   “大小姐当然是唐林芷啊,你这人真搞笑。”   “你这话可别让林芷姐听见,她会生气的。”   “掌门就生了两个女儿。”   不知道第几次铩羽而归后,几乎墨三自己都要相信,唐家大小姐叫做唐林芷,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叫做唐林芸的人了。但那支破碎的玉步摇,分明证明,舒家堡曾经有过一个唐门中人存在,而且,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阁主,就算研究出这样的暗器,这个人一定是唐林芸吗?”墨三再一次推开门,对于自己这样盲目的调查有些质疑。   “十九年前那场轰动武林的婚礼,是不是真的?”   “那唐门为什么要否认她的存在呢?”   “所以她才一定是存在的,至于原因么——”   墨夜半倚在一张睡榻上,漫不经心的剥着手中的一颗葡萄,淡绿色的汁水沿着白皙的指尖滚落下来,溅在地上。他抬眼看着自己的下属,拖长了声音。   “要知道是否有唐林芸其人,去问问舒正扬的儿子就知道,他自己的母亲他最清楚——重要的是,你该去问问舒正扬的儿子,为什么要找‘红颜’。”   他笑了笑,招手让墨三过来吃葡萄,“而我来唐门,只不过为了确定一些事情。”   墨三陷入了沉思,墨夜乘他不注意塞了颗剥好的葡萄到他嘴里,粹不及防的墨三没好气地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抗议。   “阁主,请自重。”   墨夜大笑,“我现在不是阁主,是墨一墨一。”   墨三正无奈间,只听有人轻轻敲击窗沿,三长两短,十分规律。墨三走到窗边支起窗棂,伸手一探,拿回一张纸条。他展开纸条,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用于汇报寻簪阁近日来的一些动向。读着读着,他神色一肃,竟有些微的愤怒。   “阁主,总部的消息,有人闯入寻簪阁。”   “嗯?”   “信上说,那个人闯入的地方是……不离居。”   沉默。   墨三看着墨夜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地把又一颗葡萄剥好、放进嘴里,然后闭起眼睛假寐。墨三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紧紧抿起了唇,五指用力抓着纸条,手心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冷汗一点点渗出,浸透了手中纸条,模糊了纸上的字迹。   就在他以为墨夜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榻上的人忽然开口,“墨三。看来,我们可以回去了。”   ==============================================================================   寻簪阁里一片肃穆。   墨夜一个人站在不离居里,谢语童萧沉等人都等候在门外,不敢跨进门坎一步,只是暗自交换着眼神,猜测阁主可能有的举动。墨夜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看不出他此刻是什么心情。   整幢屋子并没有遭到什么大的劫难,东西都被放在原来该在的地方。但是他一眼看去,就知道这里已经被人细细搜查过了,尽管潜入的人已经足够小心地把一切恢复到他所认为的原状,只是落在有心人眼里,根本就是欲盖弥彰。墨夜闭了闭眼睛,这么多年来,不离居里每一样物品的形状,桌椅摆放的位置,橱柜里衣服的顺序,台上铜镜的方向,床里被褥的样子,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现在这些都与原来有了些微的差距,却并不是那个人回来了。   呵。   其实他从来都知道,只不过,那一天的夕阳,真是鲜艳得如血色一般啊,他开始陷入回忆,这种情况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外人眼里的寻簪阁主,不过是一个神秘的高深的符号;手下眼里的寻簪阁主,不过是一个喜怒无常冷漠疏离的主上。他想到自己从来没有问过,那个人眼里的他,又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有些不同呢?这个答案,永远都不会有了。   竟然,竟有人敢在这里放肆。闯入者想要找什么呢,不管来人想要找些什么,都是,无可原谅。   墨夜莫名地勾起了嘴角。   门外站着的一干人等都不知道自己的阁主在思考些什么,只能感觉到墨夜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身周渐渐散发出冰凉的气息,强烈的、令人感到透不过气来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说些什么,仿佛只要一出声,就会把某种平衡打破。   就在这时,却有一个人若无其事地跨进了不离居的大门,伸出一只手来放上了墨夜的肩。   门外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自己心里那一声吸气声。   门里的两个人却像在另一个世界。   “阁主,正事要紧。”那个人拍拍墨夜的肩,放缓了语气,此刻,他终于不再像一个尽忠职守的下属,而更像一个朋友。   墨夜略微有些僵硬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墨三……”   “我在。”   “你是不是也不肯原谅我?”   “都过去了。”   两人相对着沉默了没多久,刚刚还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墨夜展颜一笑,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换回了平常轻快的语气:“你说,什么样的人会对这里感兴趣。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门外的谢语童听到这一句,脸色倏地一变,忙往前一步出列请罪:“都是属下办事不力,追到这里还让人跑了。请阁主处罚。”   “先不忙,把详细情形给我说说。”   谢语童忙将当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说到潜入者进入不离居的细节更是连连请罪。“……后来属下万不得已,追着贼人进入不离居,却不想那人跳窗逃跑了,我因疑心那人故布疑阵还在房中,耽误了追捕的时机。”   墨夜边听边走到后窗边仔细查看,待看到窗下墙角处残留的些许泥印时微微颔首。“他是故布疑阵,却没有跳窗逃跑,一直躲在窗下,等你走了,方才回屋大大方方的找东西。很好,寻簪阁果然是个让人来去自如的地方。”   听到墨夜的最后一句话,谢语童的脸色已经变成一片惨白。她下意识地咬着嘴唇,脑海里不断回忆那天的一切过程,忽然心头似有什么一闪而过。那个闯入人的身量,似乎有些熟悉。   只是,到底是谁呢?   第九章、生儿不象贤   出人意料的,墨夜没有大发雷霆,甚至没有再对有人闯入不离居一事多提一句。   回到寻簪小筑,墨夜往椅子上一靠,吩咐谢语童把有关舒家堡委托的档案全部调取出来,一个人俯在案前一页页仔细翻看。   舒家堡、唐门、不离居,“红颜”、舒逸、神秘女子、唐门众人,连日来所经历的一幕幕纷纷在脑海里重现。他感觉到,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定有什么内在的关联。从舒逸与清言手持弄玉碧凰箫放出风声寻找寻簪阁主开始,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巧合的不像是巧合。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关键,只要抓住那条线,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   可是,哪一点才是关键?红颜?   委托寻簪阁办事,却只提供一个词的线索,真的是因为想要考验寻簪阁的能力吗?或者,所谓的事主自己,其实也根本无所适从。那么,他又是为什么要寻找“红颜”呢?   另外,闯入不离居的人是谁?为了找什么?这个时间闯入寻簪阁,只是因为巧合,还是跟舒家堡一事有关系?或者……其实寻找“红颜”只是一个幌子,对方想要一样东西,并且认为那样东西就在寻簪阁?   这整个事件,莫非只是针对寻簪阁而来的一个圈套……   “谢语童。”墨夜盯着案上密密麻麻的卷宗,一手抚额,一手敲了敲桌子。   “属下在。”   谢语童迅速推开门,虽然墨夜并未因闯入不离居一事对她作出处罚,她此刻的脸色却依旧有些苍白,双唇失了血色,反而我见犹怜。墨夜瞥了她一眼,只是平静地吩咐下去。   “我要见一见舒逸。”   “是。”   “记住,是舒逸一个人。”   “……明白。”   谢语童缓缓退出去,直到看不见那男人了,才一点一点挺直了脊背,又恢复了血屠女该有的气势。狠狠瞪一眼寻簪小筑外快开败的踯躅花,眼里有些不忿的意味,似乎想要把这些该死的花花草草都拔光,只是不敢放肆,只好加快了脚步离开,路过萧沉居住的云华园时,伸出脚来蹂躏了他爱如珍宝的茶树们一番,发泄完了,才亲自去找舒逸。   =========================================================================   舒逸此刻正卧病在床。   那天清言自称有事离开后,舒逸得知了舒家堡成为空城的消息,他忍不住就要立刻启程回漠北。   尚且年轻的男孩五内如焚,顾不得其他事,只知道自己要马上回去亲眼证实这个消息,他绝对不相信自己从小长大的家会这样消失了,执意认为一定是江湖中人不满舒家堡的地位故意中伤。他就这样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收拾好了行李要出客栈,生怕被人认出来上前寒暄,于是低着头只顾走,却蓦地撞进一个人怀里,抬头一看,却是神色不豫的清言。   清言刚刚搜遍了整个不离居,却根本没有她想要的东西,连线索都找不见,想到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还跟寻簪阁的副阁主打了一场,斗智斗力,仍旧什么都没有拿到,饶是她再心机深沉,也忍不住露出不开心的表情来,一脸阴郁地进了客栈,正好被满脸焦急的少年撞了个满怀,忙抬手拉住他。   “小逸,你这是怎么了?”   少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抓紧了清言的衣袖,根本没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只是神色惶急地说:“清言……怎么办,他们都说,舒家堡所有人都消失了,舒家堡已经不存在了!”   清言看着眼前语无伦次的某人,暗自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拍拍他,“别急别急,慢点说。”说着拉着他回屋,倒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   少年仰起脖子一口气把茶喝干,“砰”地一声把茶杯掼在桌子上,又看住清言,一双眼睛闪烁着不安与焦虑。   “你知不知道?舒家堡不在了,所有人都不见了,我娘,我爹,所有人!所有人!我要回去看一看,对,回去看一看。”说到这里,已经有些神经质的人又叨叨着站起来要走。清言忙一把按下他,正了正神色。   “小逸,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了?是——是真的吗?”舒逸听闻,小心翼翼地问。   清言严肃地看着舒逸,良久,久到舒逸以为她在发呆的时候,才轻轻点了点头。   舒逸顿时觉得世界暗了下来,再也说不出什么,站起身就要冲出去。清言连忙拉住他,喝骂:“小逸!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就算你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   “那,我该怎么办?”少年回过头来,脸上全是茫然。   “先坐下。冷静一点,如果你也出事,你让你爹娘怎么办?他们只是失踪,未必就死了!”   舒逸听了,呆呆地放下空劫剑和包袱,听话地坐回位置上。   他又闻见了那种幽幽的、熟悉的香味,是初见清言那一天,让他觉得无比亲切无比安心的香味。   “清言,你一定要帮帮我。”闻着这美好的香味,舒逸呢喃一般双目无神地说。   “当然,我一定会帮你的。”女子抚摸着少年的头,蛊惑一般低声说,“现在,我们最大的事情,是寻簪阁。”   “嗯。”   当天晚上,舒逸躺在床上发起了高烧,病重的少年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叫娘,一会儿叫着清言。   清言把用冷水浸过的手巾放到少年高热不退的额头上,在暗夜里,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种近似无情的怜悯。   ============================================================================   谢语童到达云来客栈的时候,距离舒逸那一病已经过了好几天,此刻他已经好了许多,人看上去精神了些,正半靠在床头,端着药碗喝药。看见谢语童,忙要下床。   “舒少侠这是怎么了。”谢语童关切地问道。   “没事,一点小风寒。副阁主怎么来了?”舒逸一脸惊讶,显然对谢语童亲自前来有些惊疑不定。   “舒少侠,阁主想见一见你。”   “我?”   清言正端着一盆水进房,看见里面忽然多出来的女人,还未出声,却听见谢语童说墨夜要见舒逸,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向谢语童行礼问:“阁主怎么忽然要见我们?”   谢语童转头望着身量纤纤的女子,因为没有出门,她只作家常打扮,一身半旧不新的裙裳。   谢语童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目光一凝,上下打量了清言几圈,却想不出为什么,心下虽疑,脸上却不带出什么,神色自若地回答:“不,阁主只说要见舒少侠一个人。”   “见我一个人?”   “见他一个人?”   两个人同时发出疑问,谢语童笑而不语。   “那,等我换件衣服。”舒逸迟疑了一下,点了头。又转向清言,“或许是有了什么线索,我去看看,没事的。”   清言与谢语童便一起退出房门,在门外等着。少顷,舒逸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低声与清言交代几句,然后示意谢语童可以走了。   于是两人并肩走远,清言看着谢语童与舒逸的背影,咀嚼着谢语童刚才所说的墨夜要单独见见舒逸的话,目光中尽是沉沉黑暗。   墨夜……察觉到了什么?   第十章、孤飞自可疑   寻簪阁,不弃居。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手里拿着小银匙,往博山炉里添了一勺“暖日生烟”。香料燃烧产生的烟气袅袅地从炉鼎升起,无声无息地融入周围的空气中。慢慢的,仿佛有暖洋洋的阳光照满了房间,到处都有阳光的味道。   拿着小银匙的手很快缩回黑暗里。   屋子正中间,一张铺着湖绸桌布的红木雕花镶银圆桌上,一一摆开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太湖银鱼、细沙羊尾、藏心鱼圆、烂糊鳝丝、石笋竹林鸡、醉白虾……湖州阡陌纵横,水网密布,盛产鱼虾,太湖三宝银鱼、梅鲚和白虾最是有名,如今这桌上却只是平常事物。另有几碟糕点蜜饯,主厨手艺极是不凡,寻常糕点都让他做得精巧有趣,看上去色美味香,令人食指大动。   墨夜正在坐在桌边吃饭。偌大的圆桌,无数的碟盏,却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象牙碗筷碰撞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无比清晰,落在耳边简直是惊心动魄。   整个世界显得如此空旷。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吃的是珍馐佳肴或者残羹剩饭都没什么所谓,只是偶尔动动筷子,大部分时候,修长的五指间都执着一壶酒,眉目低垂自斟自饮。   舒逸被领进不弃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个平时高高在上的寻簪阁主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冷漠孤傲,不近人情。此刻的他看上去只是那么寂寥,面对满桌美酒佳肴、身处如此堂皇屋宇,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也许,他是没有朋友的。他想。   “阁主,舒逸舒少侠来了。”谢语童恭谨地执下属礼回禀。   “坐。”墨夜一抬眼,示意舒逸坐下来一起吃饭。   舒逸望望谢语童,又望望墨夜,踌躇再三,还是走过去坐下。墨夜吩咐谢语童去加了付碗筷。   “舒少侠应该还没吃饭吧,陪我一起吃点吧。”墨夜随意地说。   舒逸一开始有些拘谨,见墨夜始终神色自若地自斟自饮,才慢慢拿起筷子来,瞄了瞄满桌菜肴,只向最近的盘子夹去,身子始终坐得端端正正。他从小家教甚好,秉承食有时、食不言等进食礼仪,一派贵公子做派;反观墨夜则随意得多,斜斜倚在靠背上,有一杯没一杯地喝酒。   尽管如此,旁人看去,仍旧觉得是墨夜更加优雅从容,更像个王孙公子。   舒逸到底年少,拘谨生涩的模样出卖了他的心情。   墨夜低低笑了一声,往舒逸面前的酒杯里倒了杯酒。   “来陪我喝一杯。”   舒逸忙停下筷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迟疑地看着墨夜:“阁主……”   “舒少侠,可否告知为什么要寻找红颜?”   “啊?啊。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爹说,娘亲病重,只有‘红颜’能救,嘱咐我务必找到阁主,请阁主出手寻找‘红颜’。”   “这话,是舒正扬亲自对你说的?”   “不是,我离家游历已久,是收到了我爹的家书。”   “……家书啊,少侠能够肯定是令尊亲笔?”   “嗯,我认得的,确实是我爹的字迹,而且那鸽子是我平时最喜欢的‘灰灰’,绝对不会认错的。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   “暂且不能肯定。你最后一次见到令尊和令堂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四年前吧,我记不大清了,总之已经很久了。”舒逸有些不自在的摸摸头,“虽然说父母在,不远游。但江湖儿女不计较那么多的,我一心想闯出个名头,不让别人老说我是我爹的儿子,所以……”   说着说着,少年低下头去,似乎是在自责。墨夜深深看他一眼,似乎在判断眼前人言语中的真假。   “那么舒少侠又怎么会与那位清言姑娘一路呢?”   “阁主,你问这么多问题,是清言她有什么不对吗?”   “不,只是闲谈罢了,你不必介怀,我只是好奇。”   少年对这一番诚意缺缺的托辞显见是不信,却还是仔细地把与清言相遇前后情形一一道来。   墨夜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听着少年散乱的叙述,时而眉头微皱。   “最后一个问题,舒少侠,可知令堂的闺名?”   “我娘亲,我娘亲叫玉秀。”舒逸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从嗓子里逼出来一般。   “玉秀?”墨夜略略坐直了身子,看着不安的少年,眼里透出些玩味来,疑惑被很好的掩藏在玩味之后,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据我所知,舒正扬娶得的唐家堡的大小姐,似乎……闺名并非玉秀。”三分试探三分疑问,心思百转。   舒逸见问,面上露出一丝苦笑,低头漫不经心地道:“我娘亲玉秀,她——只不过是个舒家堡的丫鬟,连个妾侍都不算。我,并非是正房夫人嫡出。正房无子,而我娘亲福薄命贱,生下我就去世了。因而一直,一直养在夫人膝下。夫人她,对我其实是很好很好的,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外,也只说我是嫡出。所以我一直叫她娘亲,这回我爹说她病重,我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寻簪阁,找到阁主您。现在却,所有人都不见了。”舒逸的声音几近哽咽,似乎就要哭出声来,墨夜静静看着他,脸上是一种近似温柔的表情。   “那么小逸,”他叫他小逸,“能告诉我夫人的名字吗?”   “唐林芸。”   墨夜听到“唐林芸”三个字,眸光一闪,却不再说些什么,只是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舒逸倒了一杯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醉乡路稳宜频到,此酒名为‘一梦千年’,最宜宽解忧愁,小逸不妨多喝两杯。”   舒逸点点头,不发一言地抓过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简直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不多一会儿就醉了,倒在桌上,反复呢喃着“娘亲”。   墨夜让两个下人进来扶着他,带往客房去安置,自己仍旧一个人坐在桌边,不时地倒上一杯酒。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脸上却依旧一丝血色也无,好像喝的不时酒而是水一般,双眸清炯炯的,清醒无比。   太清醒,才难以忘忧。   “墨三,你知道这次事情的关键是什么了吗?”他说,对着空无一人的桌子,仿佛在自言自语。   角落处的阴影里却立即传来了回应。影子一般的男人一步跨出黑暗,站在无处不在的“暖日生烟”里,沉稳冷静地回答他的主上。   “唐林芸。”   “那么,你说,唐林芸究竟在哪里呢?”   第十一章、风枝惊暗鹊   “谁?!”   墨三忽然转身向着窗外冲去,屋外树影一动,传出轻微的衣料摩擦声,仿佛有人在迅速离去,过于慌乱以至于难以完全隐藏行踪。   来不及回头看墨夜是否依然端坐,墨三不假思索地一掌推开窗子,纵身跃出,眼前是一整片空荡荡的院子。他仔细辨别着适才声音传来的方向,猛的向右一转头,眼角一片灰色衣影闪过。   果然,刚才他与墨夜的对话有人偷听!   没时间多想,墨三迅速移动身形接近来人,不料对方轻功也殊为不弱,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只是因为猝不及防被发现而有些慌不择路,在院子里困兽一般打转。但对方显然并非什么小鱼小虾,很快就稳定了情绪,有了目标后立刻提速,两人间的差距一度被拉大。   止杀厅下无庸手,墨三并未因为暂落下风而沉不住气,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步调,不急躁也不拖沓地缀在后面着,几个起落间内力悠长和缓,不曾露出半分疲态,手中软剑还未出鞘,却已经散发出凛然杀意。显然也对近来寻簪阁被频频侵犯一事感到愤怒。   也许这个人与上回闯入寻簪阁的家伙是同一人,他想到,意识到这一点的男人脚下骤然发力,瞬间缩短了两者之间的距离;入侵者未被蒙面巾蒙住的双眼中透露出一丝惊异,他被耍了! 对方根本不是追不上自己,而是把自己当做闯到猫跟前的老鼠一样戏弄!入侵者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显然被激怒了,双手一扬,一大把粉尘状的东西如雾蒙蒙在空中弥漫开来,不知是毒物还是迷药,随着风声响起,墨三立刻屏住呼吸闭上双眼,侧耳倾听,只凭来者发出的声音判断对方的行动。   侵入者显然无心恋战,洒出一大把粉尘后立刻继续奔逃,甚至没有回头确定一下墨三是否中招。他只求困住墨三一会儿就够了,他自信这点时间足够他离开寻簪阁。就在这时,瞬间耳边有风声呼啸而过,有什么锐利的东西正急速而来,千钧一发间他不敢回头,只能凭着本能把头歪向一边,只见一柄软剑带着夺人的锋芒掠过他的耳旁,“咄”地一声插入前方一棵柳树的树干里,冷冷地摇晃着,像是在表达一种警告。   于是他停下了。   他蒙面下的唇角似乎诡异地弯了一下,慢慢走上前去,拔下了插在树上的软剑,拿在手里端详了一番,好像上面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秘密。直到听到身后的动静后,才转过身子,看着追上来的墨三。   墨三刚才在被粉尘攻击的时候并没有停止追逐。   尽管闭上了眼睛,但对于一个高手来说,视力有时候更像是累赘。眼见的不一定为实,声音,更有可能是真相。   至于粉尘究竟是毒还是迷药,他根本没有多加考虑。对于一个寻簪阁的人来说,生死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此刻他已经站在了入侵者面前,尽管情况有些诡异,那人没有再逃,而是冷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他掷出去的武器。墨三摸不清他的来意,只好与他对峙,心里估量着自己此刻出手能够擒下对方的可能性。   如果他就是上次闯入不离居的人,那么谢语童都未在他手下讨到便宜,说明他的武功在江湖上是数一数二的,自己不可大意。这样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造访寻簪阁,到底是为了什么?   墨三看着眼前的蒙面人,他手持墨三掷出的软剑,抬头静静地看着墨三,没有任何动作,似乎是认命般等着墨三来抓。   墨三皱起眉,有些疑惑,刚想向前,抬了抬腿,却发现自己的腿没有动。他不解地低头去看,只见自己的指尖泛着微微的青色,一路蔓延上臂膀,不用看也可以想象到,自己的现在的脸色一定也是如此。   可恶,中毒了。   “别动,我想你还不想死。”一阵低哑暗沉男女莫辨的声音传来,语调中隐隐带着得意。入侵者好整以暇地把玩着墨三的软剑,用一种看待宰羔羊般的目光盯着墨三。   “中了‘流离’,你就自求多福吧。在下就不奉陪了。”他阴阴地道,眼中闪动着某种嘲讽的一位,扔掉手中软剑跃上房梁,临走前还要回头嘲笑一句,“寻簪阁,不过如此。”   墨三握紧了拳,努力运功想要把毒性压下去。   一定要抓住那个人!   额上的汗涔涔而下,脸开始涨红了,那毒性却依旧随着血液循环直抵心脏,霸道而猛烈。   流离!江湖上最难解的三大奇毒之一,近年来已经很少流传于世,至于解药配方,更是几乎无人知晓。它虽然不会夺人性命,却能让人失去行动能力。普通百姓中者永生昏迷床榻,武林中人中者武功全废,全身瘫痪,形同废人。   极尽残忍的一味毒药。对于一个江湖人来说,废掉全身无功,绝对比身死更加难以忍受。   墨三几次想要抬手,身体却沉重的无以复加。最终只能闭上双眼,坐下调息。   ==========================================================================   入侵者此刻很得意,非常得意。   他刚刚重创了墨三,运气好的话,还能让这位看上去寻簪阁主非常宠信的爱将成为连一只鸡都杀不了的废人。什么神秘可怖有去无回的寻簪阁?不过如此!   他快意地在楼阁亭台的隐蔽处飞快潜行,对于刚刚听见的寻簪阁主与舒逸及墨三的谈话,他准备回去再作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自己能脱出生天,就有法子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事情要一件一件做,不能急躁,不能贪功,最后,一切都会是他的!   就在堪堪要跨出寻簪阁的时候,他蓦地停了下来。他不得不停下来。   眼前的一切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前面柳树下,一个男人笑吟吟地坐在那里。没错,是坐着,那里的树荫下放着一张精美的镶银红木躺椅,椅边上置着一只案几,几上放着三碟瓜果,椅上坐着一个男人。   青丝如墨,面貌平庸。   指尖上还有一颗樱桃,显然因为入侵者的出现,而没来得及放进嘴里。他丝毫不意外地看着已经全身戒备的入侵者,脸上是轻松愉悦的笑容。   “今年的樱桃不错,先百果而含荣,既离离而春就。”他说,眯起双眼,望着对方,好像在单纯的评论水果的好坏。   “你是……墨夜?”嘶哑的声音,不敢肯定的语气。   男子颔首,“是我。”   第十二章、杀人莫敢前   气氛一时变得古怪起来。   两个人一坐一站,半晌无语。   仿佛看出眼前人绝不会主动开口说些什么,墨夜于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来一起尝尝么?这是锦字山庄今年培育的新品种,寻常门派可吃不到。”他漫不经心的说着,语气里有对自己的客人不识货的惋惜。   “你该去看看墨三,就没时间在这里吃樱桃了。他中了一点小小的毒药呢。”入侵者似乎并不像搭理他,但又不得不答话,于是发出桀桀怪笑,有着浓浓的嘲讽意味。   墨夜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劳费心,墨三没那么容易死。”   “你就这么对待下属?我听说,他可是你的心腹。啧啧,真够狠的,墨夜,原来你也是这种人。”   “也?”树下的人玩味着对手话里的深意,微笑一点一点隐去。   “你就等着心腹变成废人吧!以后记得选个更好的!”话音未落人已先动,垂死挣扎的来人拼尽全力向墨夜出手,他不相信他是神!就算是神,他此刻也已经准备逆天!   流离漫天。   墨夜身影未动,抬袖一扫,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气墙推出,粉尘被扫向入侵者自己的面庞,随即冷哼,脚尖微微一动,躺椅平平向右移动三尺,手中扣满了殷红的樱桃,被他当做武器一把撒出去,带着疾劲的风声射向对方。   入侵者在粉尘向自己飞来的时候已经迅速退后,这是他最后一把“流离”,这种毒药实在稀少,想不到全部浪费在今天这一役里,结果墨夜却没中招,看来接下来只好硬拼。只顾躲闪间,却见无数红色暗器从各个刁钻的角度飞来,有些极快有些又极为缓慢,摸不清哪个是杀招。   在暗器与毒药的夹攻下他的步伐有些被打乱了。待到看清眼前所谓的暗器是那些殷红可爱的樱桃时,潜意识认为还是流离更可怕一点,樱桃就算被灌注了内力仍然是樱桃,最多受点伤,至少还能逃出去。在这样的想法支配下,不免有些大意。接连被几颗樱桃击中身上不甚重要的部位,果然力道只是轻轻柔柔的,像春日里绵软的柳絮一样无伤大雅。   有希望,自己应该能逃出去。   就在终于躲开所有流离后,他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僵硬在原地的入侵者愕然看着躺椅上的男人,那男人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淡漠地看着兀自挣扎的他。   “我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墨夜扔了手中剩下的樱桃,站起来,缓缓靠近入侵者,低声沉沉地说,“重要的是你,清言姑娘。”   “你?!怎么会?”蒙面人一脸不可置信的望向面前的男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份如此轻易就被揭穿,对方甚至没有摘下她脸上的布巾。   墨夜不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吐出两个字,“解药。”   “什么解药?”清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看到对方目光深处的一丝怒意,才忽然明白,“你是说‘流离’的解药,你想救墨三?”   看着对方不置可否的表情,清言悬着的心忽然放松了下来,只要有弱点,就是人,不是神!她没有猜错,墨夜的确是在乎墨三的。   “没有。”她恢复了倨傲。   “没有?”墨夜并未因她的回绝而发怒,只是重复着这两个字,凝视着她,无声无息的威压散发出来,强大的气场让她有些怯意,却犹自强撑。   “你们寻簪阁不是什么都有么,小小 ‘流离’,回天楼解决不了?苏真的医术,看来不到家啊。”   墨夜笑了笑。   “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活着的理由,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   清言脸色一变,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很大的错误。就因为这一句话,她已经失去了与墨夜谈判的筹码,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护身符。这个错误,大到足可以致命。   墨夜已经转过身去不再看她,此刻她觉得自己在他心里可能早就是一具尸体。   “来人,带清言姑娘下去。”   声音并不响,然而立刻有四个打扮的一模一样的人无声无息地出现,朝墨夜行过礼后,训练有素地把清言带走。清言心中无比后悔,寻簪阁的防御分布外松内紧,远没有她探查到的那么简单。   到底还是大意了。   不知道自己到底会被怎么对待的女子歇斯底里地大叫:“墨夜!你最好肯定苏真能治好墨三!不然杀了我,你可别后悔——”   制住她的一个人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闭嘴。”   等她能够回头看时,身后空无一人,墨夜早已没了踪影。   =============================================================================   墨三感到体内气血翻腾,流离的毒性猛烈霸道,他越想用内力压制,毒性反而反噬得更加厉害。渐渐地,他感到整个身体开始一点一滴地僵硬,手指还能勉强移动,但也要费好大力气,内力运行一个周天,遇到滞涩之处越来越多,照这个趋势,毒性很快就会堵塞所有经脉。他用牙齿咬着下嘴唇,企图以痛感来刺激自己麻木的身体,收效却越来越微小。心急之下强行运功,意图冲破制衡,顿时感到嘴里血腥味弥漫,胸口涌上一股烦恶之气,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望着地上暗红近黑的血液,墨□而平静下来。   这一次,恐怕在劫难逃了。   流离,流离,这么狠毒的毒药,却有这样凄美的名字。令世上流离失所之人,何曾得有归处,纵有归处,只怕也是黄泉路了。   他闭上眼睛,放弃了运功,等待该有的结局,武功全废、全身瘫痪,端的是好前景,还不如一死了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不知道那个入侵者有没有被抓住,他想。如果自己死了,如果自己也死了,阁主会怎么样呢?他又想。   身上忽然一暖,有一只手放到了他的头顶,随即源源不断的内力被传送进身体,充沛浩瀚的内力,强劲而霸道,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阻碍了毒性的蔓延。带着暖洋洋的,“暖日生烟”的味道。   “阁主。”墨三睁开眼睛,看向头顶上方的男人,男人半俯下身来为他疗伤,在阳光的照耀下,脸上带着些许认真的神气。   看见他能够开口说话了,墨夜双眼一眯,带出一丝笑意来,将他搀扶起来,一步一步稳稳地地向前走。   “来人,叫苏真过来。”他说。   身后的树影里响起细微的摩擦声,枝桠晃动了几下,许是有人已经离去,随即恢复了平静。   墨三把头别向一边,目光看向远处,脑中泛起浓浓睡意,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寻簪小筑外的几丛踯躅花。   第十三章、迫之如火煎   “如何?”墨夜坐在窗下,手里拿着茶杯,只是一口都没喝。   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还未从沉睡中清醒。   另有一位穿着嫩黄衫子、少妇模样的女人坐在床头,此刻正收起手中一根长约三寸的金针,她的手边摊开了一个布包,里面密密麻麻插满了各种型号的针,脚下还有一个药箱,里面放满了无数瓶瓶罐罐,显然是一个医者。   “幸有阁主内力相助,毒性还未入五脏六腑,只是‘流离’毒性猛烈霸道,若不用专门的解药恐生不虞。”   “你也解不了?”   “解得了。”   “那就可以了。”   “我没有解药,若用金针渡穴之法当然也可以解毒,只是这样的话,我不保证墨三还能保有现在的武功,只能保证他能像平常人一样起居,不用卧床一世。”   “……回天楼里典籍千万,连个解药配方都没有?”   “属下这就去查。”听出墨夜语气中的不快,苏真立刻起身告退。   “墨三?”   “属下已经用金针封住了他的奇经八脉,暂时不会有毒发的危险。只是三日之内,务必要寻到解药或者金针渡穴。”   “嗯。”   看着苏真退出门外,转身去了,墨夜回头看着床上沉睡的男人,暗自沉吟。良久,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起身出了寻簪小筑。   屋外天朗气清,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青草馥郁的气息与树叶的清香微微缓解了烦躁的情绪。墨夜负手前行,慢慢出了出了小院,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时而点缀着些许青苔,蜿蜒无尽,仿佛要通向天际。   往前右转是谢语童的绿萝苑,左转则是萧沉的云华园,他在路口顿了顿,略微有些踌躇,似乎在考虑些什么,最终还是左转往萧沉的云华园去了。没有看见身后,谢语童正站在绿萝苑的九曲廊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原本准备好的微笑已经隐去,一点一点蹙起了眉尖。   萧沉不在自己的住处,园中的人禀报说是往客房去了。如今住在客房的只有刚刚醉酒的舒逸,萧沉想必是去见他。   墨夜不知道萧沉此刻去找舒逸有什么事,想了想,还是打算先不过去。   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小厮端着盆水匆匆走过,低眉敛目似乎没有看到墨夜,许是水盆有些沉重,他的脚步有些不稳。   “站住。”   听到墨夜的声音,他背对着男人停住,肩膀微微有些发抖。   “阁主有什么吩咐?”   墨夜踱到他面前,低头看了他半晌,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感到掌下的身躯陡然紧绷,才收回手来开口,“清言现在在哪里?”,语气中听不出有什么不对。   小厮略微松了一口气,恭谨地回答:“奴才不知。”   “嗯,应该在修罗堂吧。”墨夜声音不高不低,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在自言自语,微微颔首,挥手示意让他走,小厮忙一溜烟地去了,目光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墨夜嘴角弯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   跨进修罗堂,四周立刻暗了下来。任凭屋外阳光明媚,这里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光明和温暖这种东西存在。阴冷黑暗的房中,只有几点烛火有气无力地跳跃着,微微照亮一点地方,可以看清墙上应景地挂着一些刑具,斧钺、刀、锯、钻、凿、鞭、杖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这些家伙的品位越来越差了,谁规定刑堂一定要搞得像阎王殿一样的。墨夜就差扶着额头想,却也无可奈何。此时修罗堂中空无一人,墨夜点起火把,往深处走去,没走几步,很快有人迎上来。   “阁主。”   “墨七,刚刚送来的女人在哪里?”   “阁主没吩咐拷问,所以还锁着。”   “嗯。”   墨七摸不透阁主的想法,只是接过墨夜手中的火把,尽责地在前头引路。自他执掌修罗堂以来,墨夜亲自踏进修罗堂的次数少之又少,大部分事情都放权让他去做,从未有过质疑。看来,今天这个女人,来头不简单。   走到尽头,墨夜一眼就看见了被绑在木桩上的清言。女人没有了初见时的意气风发,楚楚可怜地垂着头被绑在那里,一幅已经认命任人宰割的样子,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来看着他,凌乱的头发下两边脸颊高高肿起,显然之前已经被掌过嘴。   “她有说过什么没有?”墨夜问墨七。   墨七摇摇头,“阁主没有吩咐要问些什么,所以没敢用什么刑。”   “嗯,你先下去。”   “阁主?”   “有问题?”   “属下告退。”   墨夜拿过火把,站到清言面前,眼前的女人看着他靠近,身体有一瞬间的颤抖,随即露出恶毒的冷笑,高傲地抬起头,火光掩映下那张脸有一瞬间的不真实感,仿佛此人从未存在过一样。   “阁主大人,墨三还好么。”   “……”   “苏真救不了他,对不对。”话语中有着绝对的肯定与自信。   “清言姑娘,你到底是谁呢。”墨夜不答,没有清言预料中的气急败坏或者恼羞成怒,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什么意思?”女子感到惊疑不定,这与她预料中的事情走向有些不一样。   “解药。”墨夜却又换了一个问题。   “说到底你还是想要解药,我们来做笔交易吧,阁主大人。你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给你‘流离’的解药,怎么样?”   “你想要什么?”   “别给我装傻,一张配方,那张叫‘红颜’配方!给我!”清言脸色一变,几乎是恶狠狠的,在昏暗的光线中脸孔狰狞扭曲,不复当初清丽。   墨夜听到“红颜”二字,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清言。   “凭空冒出来,没有师承没有来历没有家门,清言姑娘,你说你到底是谁呢?一个隐居深山却突然出世的高手隐士还是——”说到这里他拖长了声音,看着清言微微有些动容的双眼,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猜,“还是根本就是某个江湖上的成名人士乔装打扮?”   清言的脸色霎时变得毫无血色,“阁主是病急乱投医了吗,连这种无稽之谈来拿出来叫人笑话?看来你根本就不想要解药,果然在你心中,墨三根本比不上那张配方!”   “牙尖嘴利。你想要那张‘红颜’?不惜让舒家堡一夜之间消失于江湖,当真是大手笔,唐大小姐,舒夫人,唐、林、芸!”   “砰!”地一声,就在墨夜说完唐林芸的名字的时候,修罗堂的大门被狠狠撞开了。一个人状若疯癫般地冲进来,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剑,大声喊着:“你们放了清言!”   舒家堡少主,舒逸。   少年披散着头发,身上还有斑斑血迹,显然刚刚经过了一场恶斗,此时身后还有人追进来,闯入堂内的少年却丝毫不顾,在看到墨夜与被绑着的清言后,立刻仗着剑冲上来,挥剑就要砍向墨夜。   墨夜对于关键时刻却被打扰这件事感到非常不快,不耐烦地挥袖把少年扫到一边,舒逸却像走火入魔一样,依然不管不顾地爬起来再次冲上前,看到少年的眼神时,墨夜难得地怔了一怔,他的双眸空洞无神,仿佛沉溺在深深的梦魇里,只有一种无谓的执念,身上还萦绕着某种幽微的香气。   不想伤害少年,却也不耐烦他的纠缠,墨夜在考虑要把他怎么样的间隙,身后似乎有什么异样的响动,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蹿了过去。这时墨七和萧沉终于追了进来,墨夜掌风一扫把舒逸扔进了萧沉怀里,回头看时,木桩上空空荡荡摇晃着几节锁链,人却早已无影无踪。   中计了。   第十四章、况乃幻中幻   萧沉眼疾手快地把一枚银针刺入舒逸后颈,躁动的少年挣扎了两下,终于安静下来,不情不愿地昏过去了。他把舒逸放在地上,抬头看到墨七已经跪下了。同样的,他也看到了本应绑着人的木桩上犹自晃动的锁链,和望着木桩不置一词的墨夜。   萧沉心里一沉,在他看来,墨夜向来不是个宽容温和的主子,尤其是这样严重的失误,换了谁都不会轻易绕过;但他也知道墨夜很少会严厉地惩罚过下属,他虽然喜怒无常,但并不嗜杀,最多,就是交修罗堂按规矩处置。   墨夜走到萧沉面前,用脚尖踢了踢昏迷的舒逸,眼睛却看着萧沉。   “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记得你应该跟他在一起。”   “禀阁主,属下到客房的时候舒少侠还未醒,就准备回去了。并不知道具体的事发经过。”   “哦?”   面对墨夜的质疑,萧沉仰起脸来,直视着他,“属下会查清楚这件事,舒少侠似乎有些不妥,请允许我先带他下去。”   萧沉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安或者心虚,墨夜点点头,“也好,交给你吧。”说完又回头看了墨七一眼,“你也起来,是我大意了。”   墨七不敢搭话,默默地站起来,看萧沉抱着舒逸出去了,也就跟在他身后一并出去。   “等等。”身后突然又传来声音,墨七不知是在叫自己还是叫萧沉,只好与他一起站住了。回头的时候,只见那个男人迎着阳光走出门来,身后的影子似乎融入了修罗堂里无边无际的黑暗,那一瞬间,墨七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尽管从未真正熟悉过,他仍然深切地感到,墨夜根本疏离地站在世界之外,天堂或者地狱或者其它地方,来俯瞰这个群魔乱舞的烟火人间。他有时也参与其中,会笑会悲伤也会愤怒,会做出符合常情或不符常情的行为,投入一点精力与真诚,但也只是冷冷地看自己与别人一起表演,那些情绪如浮光掠影在他眼中划过去,只能激起表面的一点涟漪,而触不到他拒绝被人窥视的灵魂。   墨七眯起眼睛,看这个奇特的男人朝自己走来,看着他向萧沉问答,就像看一个木偶,被自己的绳索缚住,又牵引自己的一举一动,时时刻刻保持清醒与冷漠。   “萧沉。你去见舒逸的时候,遇到过别人吗?”   萧沉见问,低头沉思一会儿,才迟疑着回答,“似乎没有,嗯,只有一个下人来送过醒酒汤。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下人呐……很好。让苏真去看看舒逸,尽早让他醒过来。”   “属下明白。”   墨夜总是话里有话,就像他脸上千变万化的面具一样,让人猜不透其中心思计量。萧沉与墨夜走后,墨七站在修罗堂前,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怅然失措。   ===========================================================================   墨夜抬起袖子,看着指尖上一点带着珠灰颜色、仿佛平常灰尘一样的痕迹,回想着刚才萧沉的回答,心里的猜测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抬头看着渐变的天色,一步一步目标明确地向通幽楼走去。   通幽楼楼主路千寻正坐在案前,鼓捣着手中的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见墨夜进来,看上去并没有打算迎接,一边十指翻飞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一边嘴里叨叨着,“我这件东西正组装到关键处,一停下来我八成就忘了步骤了,阁主就恕属下无法起身迎接,自便吧。”   墨夜到也不以为意,像是习惯了,颇有兴趣地上前几步看着路千寻手里渐渐成型的小玩意调侃,“我每次都说应该把你调到覆天楼去设计机关,偏你占着这通幽楼主的位置尸位素餐。”   “阁主这话说的差了,我不过爱玩些小玩意儿,覆天楼里都是疯子,我要过去了,肯定天天被陈笑愚奴役,不值当啊不值当。千万别再来做陈笑愚的说客了,我们通幽楼又没有穷到卖机关去。”   纤瘦的少年手中不停,嘴上依旧应对自如,唧唧呱呱不同的同时,不一会儿就组装出一个圆球状物体,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显见得十分满意,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功用。   墨夜伸手接过,放在眼前转着,还好没有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千寻,去把引路蜂拿出来。”   “引路蜂?阁主你又给哪位美女用了千里寻香?这可真是稀奇事儿,诶我说楼主……”   “墨三中毒了。”怕路千寻又八卦个不停,连忙截住他的话头。   见墨夜答得郑重,路千寻也不敢再调笑,自去暗格里取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八重宝函出来,又去另一个暗格拿了钥匙,放到案几上郑重其事地一重一重打开匣子。等到最后的盖子打开,只见里面铺着几片颜色鲜艳的花瓣,不知真假,看上去就像刚从枝头摘下来一般浓艳芬芳,想来能在离开本体后一直保持鲜活状态,必定是常人难见的异种;而花瓣之上,则趴着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虫子,从形状上看,有点近似蜜蜂,却又比一般蜜蜂更小些,通体灰色,一动不动仿佛处于沉眠状态。   墨夜把指尖上残留的一点千里寻香伸到小虫面前,微微摇晃,小虫像是蓦然从好梦中惊醒,先是触须动了动,接着睁开眼睛,最后翅膀也慢慢伸展开来,向墨夜的手指爬近。   墨夜拿起匣子走到门外,对着空中放飞了引路蜂,引路蜂圆滚滚胖乎乎的身体扑闪着翅膀轻盈地飞舞起来,绕着墨夜的指尖转了几圈后,转身飞向了茫茫天空。   “找人跟着,随时回报。”收回了匣子放在路千寻手上,墨夜吩咐。路千寻郑重点头。   办完了事情,墨夜回到寻簪小筑,却见萧沉与苏真都在门外站着,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直觉心下一沉。   “墨三怎么了?”   苏真一脸疲态,似乎刚刚费了很大力气,见阁主回来,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没事,他已经醒了。”   三人鱼贯进了房,墨夜走到床边坐下,萧沉与苏真站在两边。   墨三确实醒了,睁着眼睛看向墨夜,眼里先是有些迷惘,接着一点一点清明起来,大概已经把发生的事情回忆了个遍,虽然还有些憔悴,但明显已经清醒了。   墨夜小心翼翼地把墨三扶起来,让他靠在床头,仔细看了看,似乎气色有所好转,脸上的青气也退去了很多,又伸出手去覆在墨三手腕上仔细诊了半晌,这才回头询问萧沉两人的来意。   萧沉看了一眼苏真,出言道:“禀告阁主,苏真已经去看过舒少侠了,对于药理什么的属下不大通,还是让她来解释吧。”   墨夜点头应允,随手拿了一盏茶问墨三要不要,墨三摇摇头,眼睛看向苏真,似乎很想知道自己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事,墨夜也就跟着看她。   被这两个人一起盯着,苏真没来由的觉得恐慌,压下心中的寒意,努力保持话音的平静,“根据副阁主的描述,舒少侠似乎是走火入魔的症状。但属下施针之后,发现并非运功不当以致功力失衡,而是人为造成。舒少侠身上有长期使用致幻药物的症状,可能是一种可以控制精神、行为的药物。”   “致幻?”   “嗯,经过属下的提炼分析,这种药物的主要成分应该是墨罂粟。”   听到墨罂粟三个字,墨夜与墨三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读出了对方眼里相同的信息:舒家堡,唐林芸!   墨夜在心里用掌握的线索拼凑着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苏真,“找到解药配方了吗?”   苏真刚松了一口气,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见问连忙放下,神色沉重地摇摇头。   墨三原本可有可无地听着,这时抬眼道,“阁主,没关系。就算没了武功,我也可以帮您做其他事的。”   墨夜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只是安慰地拍拍墨夜的背,答非所问地说:“看来,我们要再去一趟舒家堡了。”   说的人随意,屋里其他三个人却一起皱起了眉,萧沉似乎想出言阻止,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寻簪小筑的大门。   “禀告阁主,引路蜂已经找到人了。”   萧沉走上前打开门,让他进来。   “人在哪里?”   “蜀中唐门。”   “蜀中,唐门?”   第十五章、把剑觅徐君   墨夜现在面临一个选择。   也许不涉及自身,却因此而更加艰难。原本在清言逃走、舒逸昏迷、整个事件分明是圈套的认知下,他可以完全不再管“红颜”这件事。任他们地覆天翻,寻簪阁没那么轻易被算计。   但是,墨三只剩下不到三天的时间了。所以这个选择题,他不得不做,而且决不能做错。如今摆在面前的却有两条路,一是漠北舒家堡,二是蜀中唐门。   换了别人自是无所谓,但是墨三——   墨夜此刻站在不离居的大门外,仰头看着匾上“不离居”三个大字,尽管久无人居,还是有人尽职地每天过来打扫,匾额上一尘不染。不离,不弃,当真是淳朴美好又难以希冀的愿望。   你放心,我不会让墨三有事。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推开门走进去,脚步声放得轻而缓,像是怕惊动了往事。直到在临窗的窗台前站定,铺开笔墨纸砚,修长五指紧紧握着手中的湖笔,一笔一笔认真地写了些什么,握笔的手坚定而安稳,就如他整个人一样,不管经历什么沧桑翻覆,依然稳如磐石。等到纸上的墨迹干涸了,他拾起纸张折叠起来,想了想,又拿过一杯茶,用笔尖沾了些茶水,把纸笺的背面都晕染过一遍,等搁下笔的时候,纸张已经泛起一种陈旧的颜色,看起来很像是已经存在多年的东西,因为久无人翻阅而带着光阴厚重的痕迹。墨夜把它放进怀里,再抬头时,眼中已经是胸有成竹的自信。   =============================================================================   寻簪阁湖州分部的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马车的奢华程度。东珠作饰、暖玉为榻、蜀锦成幔、梨木为轮,宽敞明亮舒适无比,驾车的四匹马都是万里挑一千里驹,而驾车之人,则是寻簪阁阁主。   此刻,寻簪阁的两位副阁主萧沉和谢语童分别站在车前,看着车里一左一右躺着的墨三和舒逸无言以对。   “阁主,还是换个人驾车吧,马车那么大,坐三个人也不挤的。大不了再换一辆就是了。”踌躇良久,谢语童还是忍不住想劝劝那个拿着缰绳一本正经坐在车前的人,她似乎是精心装扮过了,缕鹿髻华丽绝伦,醉颜妆甜美娇俏,翠绿色的裙摆仿佛初生青草鲜妍明快,随着微风吹来轻盈摇摆,揽镜自照时亦觉得耀人眼目,想要去搏之一顾的人却一如既往地未曾注意。   “车夫也有车夫的乐趣,童童下回也可以试试。”墨夜显然没有打算改变主意,也没有打算点破谢语童出言想要引他注意的小小心思。   “我要亲自前往舒家堡的消息传出去了吗?”他侧头问萧沉,萧沉正皱着眉,显然也不太赞成墨夜的行为,但依然恭敬地回答:“已经吩咐了寻簪阁弟子广为传播,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估计明天就会传遍整个江湖。”   “接着传,务必要所有人都知道。”   “是。”“阁主,不如还是换个人驾车吧,你这样太不安全,带上墨一他们几个……”萧沉到底还是忍不住,只是还没说完,车上的人已经挥起鞭子,呼喝着马匹,驾着车径自远去,剩下两位副阁主大眼瞪小眼。   半晌,失意的女子低低出声,“阁主对墨三,是不是太过了……”   萧沉看着面露不忿的谢语童,摇摇头,“你明知道是为什么。当初如果你——”   “就算我什么都不做,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萧沉明知她永远都不会认错,终于还是放弃了与她说话,只剩她自己还站在台阶前,穿着她华丽无匹的衣衫,望着那人远去的方向。   墨夜啊墨夜,到底有没有人,你是真真切切的放在心上的。谢语童笑起来,笑容有着些许的嘲讽与恶毒。   “墨三啊,你要是不能活着回来该多好。”   “永远站在墨夜身边的人,应该是……我。”   ============================================================================   秋暮,霜降,青枫白露寒。   一条据说是可以通往舒家堡的捷径,人迹罕至的小道,荒草丛生。   一辆马车平稳地在路上行驶,即便遇到不平坦的坑坑洼洼也未曾有过太大颠簸,可见驾车的车夫是个好把式。   这辆马车上载的正是舒逸一行人。   维持着原本的格局,两人在车里,一人负责执鞭。戴着一顶草帽的人正是墨夜,他非常专注地驾着车,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车夫,脸上已经换过了新的面具,于是这个男人此刻看上去恰是一个憨厚老实风霜满面的劳动者,连那一头标志性的长发也被绾起来藏进了帽子里。   管马车足够宽大舒适,也很平稳,但车里的两个人其实并不轻松。若是寻常公子赏花踏月,自然有美酒美食外加美姬数名环绕左右,一路吟风品露,悠游自在。这里却只有两个行动不便的病人,舒逸自从那天昏迷后一直都没有醒,而墨三只是勉强能动,远不到自如的程度,墨夜却一定要带着两人一起上路。   墨三自顾不暇,还要分心照顾少年,自是劳心劳力,一天三顿地把苏真交代的药给舒逸吃,幸好只是丸药,用不着一勺勺地喂,总算省了不少心。   撩开挡风的门帘,是驾车人线条利落的背影,墨三定定地看着,这人原本最爱享受,比世家公子更喜欢玩风雅这一套,现在却沦为车夫,墨三几次挣扎着想自己去驾车,让他去休息休息,却总是被强制驳回,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理由自然是他觉得当车夫很有趣。   一点也不有趣,他明白,这只是这个人的关心方式罢了,言语于他而言太过浮华。   原以为这一路途中必定是杀机不断、刀光剑影、凶险万分,绝不会让他们一路无忧顺顺利利的到达舒家堡,谁知行来却是出奇的平静。尽管墨夜的行为已经不能只用“高调”来形容,行路途中却仍然只有衰草枯杨、碧空如洗。   所有人像是一夜之间都消失了,萦绕在四周的始终只有沉重压抑的气氛,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平静的海面,只等着被投入一颗石子,才能翻起惊涛骇浪。   就这样不眠不休地赶路,在墨三中毒后的第三天傍晚,墨夜一行人终于再次来到了漠北这座荒芜的舒家堡门前。那一天残阳如血,染红了四合的暮云,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乌鸦的鸣叫,带出一种萧瑟清冷的气息,荒芜的建筑依旧伫立在空旷的荒野,无声地诉说着过去的辉煌和此刻的沉寂。   第十六章、多难识君迟   这座建筑如今森冷得就像几欲噬人的沉默巨兽,张开它的嘴露出锋利的獠牙,等待有人自投罗网。   墨三在墨夜的搀扶下勉强能够行走,舒逸却依然没有醒,权衡之下,墨夜还是让两人坐在车里,驾着车进堡。大门在车前开启,带着喑哑的声响和尘封的故事,欢迎连日来唯一的到访者。   再次踏足这个地方,似乎一切都没变,它依旧保留着从前的模样,宏伟而空寂,只不过杯中酒已冷,床上被未温。不需要再打开一间间房去寻觅,墨夜确信,如果有人造访,必定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时间已经不多,隐在暗处的人却似乎很有耐心,也许正躲在哪一根房梁之上,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想到这里,墨三感觉脊上升起一股森森的寒意。   马车直接驶进了正堂,墨夜依旧在他坐过的主座上坐下,他们在明敌人在暗,形式非常被动。三人如今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等。   墨三安置好舒逸,感到全身上下无一不痛,尽管马车里的垫子已经非常柔软,这样的赶路强度依然让现在的他吃不消。但他偏偏又是这种不肯叫苦的性子,如今下了车才觉得抵挡不住,就地坐下开始闭上双眼运功调息,不一会儿又有一股柔和的内力加进来,不用睁眼他也只道是墨夜,干脆放手,放任他的内力在四肢百骸中游走,一瞬间感觉暖洋洋的,墨三放松了精神,开始思考过去这些天里接连不断的风波,回想上一次来访舒家堡的情形。   路上的刺客……空城、妖花、绣楼……步摇形状的暗器、唐大小姐、唐门……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似乎是某种关键,却又如石沉大海杳无消息,怎么也无法回想起来,不对,不对……一定有哪里错了……当时他和阁主在后院见到了墨罂粟和花海,以及花海里的奇怪绣楼,在里面找到了玉步摇,他搜寻过,没找到其他机关暗格……绣楼有两层高……等等,两层!当时他们直接上了二楼,根本没有查一楼!   墨三“嚯”地睁开眼睛,大呼糟糕,“阁主,我们快去唐林芸住过的那幢绣楼!我们忘了还有一楼!”说着就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力不从心险些摔倒,墨夜忙扶住他,闻言也是脸色一沉,竟然会犯这么简单的错误。   没空再管舒逸,想来对方针对的是他,少年不会有性命之忧,就让他在这里睡着,墨夜掺着墨三飞快退出主厅,脚下不停目标明确,直奔那座被墨罂粟环绕的绣楼。   已经不该是罂粟盛开的季节了,这个时节,原本连罂粟的果实都应该已经凋敝,舒家堡这一片黑色的花海却仿佛凝固了时光,四季的法则在这里失去了它的威严,只能放任大片大片恣意舒展的花瓣自我的在微风中摇曳,散发着它那幽幽的冷香。   这一切都太过怪异。   墨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勉力站稳,与墨夜一步一步向被黑色的海浪吞没的绣楼走去,越接近,目光越无法凝聚。   一楼的门终于被推开,门内是一幅寻常景象,一桌一椅都在叫嚣着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太普通,以至于欲盖弥彰。   没费多少力气,墨三就发现了多宝阁上一个花瓶有些与众不同,看来这里确实有密室暗格一类的东西。他伸手去转,却发现花瓶纹丝不动,反方向用力,结果依然如是,他以为是自己失去内力的原因,就让墨夜来试,却发现花瓶确确实实是固定的。显然,这个机关并不单纯。   墨三依旧不死心地研究着花瓶。   墨夜呢?墨夜在干什么?   墨夜在看画。   墙上挂着一幅美人图,并非常见的西施浣纱昭君出塞或者吉祥天女一类,而是一个陌生的美人,工笔描绘,纤毫毕现,宛然如生。   虽然陌生,却的确是美人,只见她双十年华左右,意态娴雅、姿容曼妙,眼中依稀还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手中拿着一支流苏作势要往云鬓间插去。   眉眼间依稀有些熟悉,却说不出来究竟像谁。   不知何时,墨三也已经放开了那个花瓶,走过来与他一起看着画中女子,看看画再看看盯着画的男人,不知道墨夜为什么盯着一幅画没完,难道到了现在还有心情赏美,不过按照墨夜不按常理出牌的个性,这也大有可能。   墨夜自然不仅仅是在看美女,事实上墨夜看着画中美人插流苏的的动作,想到了一个解开机关的可能。想到就做有时候是个好习惯,他一语不发地走上前去,把手覆在花瓶口上,往下一压。花瓶果然微微有些动摇,于是灌注了内力再压下去,花瓶果然缓缓陷入,随着动作的进行,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在地上显露出来,一眼望去深不见底,只有细微的光线影影绰绰无法看清,下面应该是一个密室。   “阁主怎么知道这花瓶要上下开启?”   “寻常人总以为这种机关,必然是转动花瓶就能打开,如若不可行,机关就一定在别处。却很难想到机关的真相这么简单,只要改变一下思路就可以解开。”   人人都有思维的盲点,越简单,越无法想通,只有知道了答案之后才会高呼,原来是这样。而设计这个机关的人,很善于利用这一点,或者说,更善于揣度人心。   “下面会有些什么呢,我好像有些迫不及待。”墨夜轻笑着点燃了一支蜡烛,端着烛台缓缓步入地道,墨三小心谨慎地跟在后面,有了刚才墨夜输的内力,他此时行动已经自如了很多。但他依然清醒地认识到,过了今夜子时若还没有解药,就会成为一个废人。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幽暗曲折的甬道里,只有一支微弱的蜡烛照明,慢慢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条通道永无尽头,会直接通到地狱里去。   其实时间只过了短短几瞬,通道并不长,拐过一个弯后就通到了底,眼前一亮,空间顿时变得宽敞起来,环顾四周,面前是一面类似牢房的铁栏栅,上面挂着粗大的铜锁,这里,是一间囚室。   还没等看清囚室里面是否有人,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幽幽吹过,吹熄了墨夜手中的蜡烛。   墨夜与墨三同时一惊,两人立刻背靠着背,摆出戒备的姿态。想要伸手去拿怀里的火石,却听黑暗中囚室里传来细微的摩擦声,一点幽暗的光线逐渐亮起来。   终于可以看见囚室里有一张凌乱的木板床,旁边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和木椅,而此时,椅子上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手执火柴点燃油灯的女人。   她静默无声地背对着两人坐在油灯昏暗的光影里,让人分辨不清是人是鬼,伶仃的身影好像随时都会消散在空气中那样的不真实。   就在两人的注视当中,她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凌乱的头发下掩盖的容颜,竟与他们刚刚看过的画中女子一模一样!   第十七章、妾在巫山北   诡异的囚室,幽暗的烛光,神秘的女子。   就那样静静坐在那里,用乱发掩盖下的双眼直直望着他们,眼神里有些微迷惘、些微戒备、些微恐惧、些微愤怒、些微希冀。复杂得就好像她本身一样。   墨夜与墨三不是没有见过美人,平心而论,谢语童与苏真都很漂亮,且各有各的风姿,各擅胜场,况且江湖上也有很多美丽出名的侠女。   但他们确实没有见过像这样的美人,寻常女子,无论多么自信容貌,总要描眉点唇、妆容精致,出门前衣服都要选上半个时辰。而现在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女人,头发凌乱得好像很久没有梳过了,不堪修饰的随意披散着,身上是陈旧破烂的旧衣服,想来被囚禁在这里,吃的也不可能很好,更遑论滋养容颜的补品。但是她就那样随随便便坐在那里,却依然粗头乱服不掩国色,不用做任何表情就足以迷惑众生,那张工笔画完全无法描绘出她美丽的十分之一。   在她面前,他们所见过的美人,都不算美人。   更何况她现在用这样令人怜惜的眼神看着两个异性,于是两人都不忍心出声,仿佛害怕连声音都会轻易打碎这个女人脆弱的美丽。   空气发生一丝震颤,良久才能反应过来那是有人在说话,是那个奇特的美丽女子,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因此声音中带着血腥铁锈的味道,嘶哑得令人不忍闻听。   “你们……是谁?”她略略歪着头问,双十年华的模样,似乎天真单纯、不谙世事。怎么会有人忍心把这样的姑娘囚禁起来?   “你是谁?”墨夜反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她呢喃着墨夜的问题,越说越快,越说越流离,语气却是让人出奇不舒服的尖刻,自言自语到最后她开始疯狂地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了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然而即便在如此失态的时候,她仍旧是美艳不可方物,让人不忍苛责。   不知过了多久,笑声终于停了下来。   她紧紧盯着墨夜,一字一顿极其有力的回答他。   “我是,唐,林,芸。”   墨夜与墨三悚然动容。   怎么可能?眼前这个丽人,抛开惊人的美貌不提,那张光滑细腻的脸孔,那皮肤、那身段,怎么看,都是个十□岁的少女,如此韶华妙龄,青春正鲜妍,就像蓝天下盛开的向阳花。而所谓的唐家大小姐、舒家堡女主人唐林芸,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已经三十九岁了,作为一个三十九岁的中年妇女,无论保养得多么得宜,生活多么优裕,都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年少青春的模样。   她在说谎?可为什么。   况且墨夜一直以为,假扮成清言的人就是唐林芸,这个女子无论怎么看都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了,难道是清言比他们先一步回到舒家堡故布疑阵?不像。这么说,也许,他一直以来的猜测都是错误的。   “你说你是唐林芸?唐家大小姐?你……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在说谎?”见墨夜沉吟不语,墨夜忍不住出言相询。   那女子见问“嚯”地一声站起身来,走到铁栏栅前双手抓着铁条,“我怎么证明我是我?呵呵呵呵……我怎么证明我是我……”她忽然狠狠瞪着墨三,“我为什么要证明我是我?与你何干,说!你们究竟是谁?谁派来的?我告诉你们,别想得到配方,我不会说的!”   “配方?你是指‘红颜’?”墨夜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红颜’?你知道,你们果然没安好心!谁都想要‘红颜’是不是,哈哈哈,我没有,我没有,只有寻簪阁才有,只有寻簪阁……”   女人似乎有些歇斯底里,说到最后又陷入了自言自语,痴痴地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手指,手上的肤质年轻而娇嫩,吹弹可破,却沾染了尘灰。   听到她提到寻簪阁与红颜,墨夜就知道自己这回赌对了,这个女人,也许就是解密的关键。   “姑娘,我是寻簪阁阁主墨夜,这位是寻簪阁的墨三,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到底是谁?”   在听到寻簪阁几个字的时候,女人忽然猛地一仰头,如狼一般盯着墨夜上下打量,然后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她慢慢从铁栏栅的缝隙中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触摸墨夜,有一点点怀疑和不信任,又有一些无法自抑的兴奋。   “你又怎么证明?”她问。   墨夜想了想,示意墨三拿出止杀令,递到女子手里。她用手指仔细抚摸着手里沉沉的令牌,羊脂白玉制成的令牌温润通透,上面雕满了踯躅花,中间用小篆雕出“止杀”二字,她拿过烛台贴近令牌,可以看到玉中隐隐绰绰还有一个“簪”字。   好像是一瞬间的神志清醒,女子收起了自己歇斯底里的模样,端庄肃穆起来,眼神变得清澈而温柔,她抬手把眼前的发丝撩到耳后,说,“寻簪阁主,你终于来了。”   墨夜颔首,“那么,能告诉我你是究竟是谁了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唐林芸。”   看到对面两人疑惑的神色,她微微一笑,她不笑时已经容色倾城,这一笑更是犹如春花灿烂,一时间阴暗的囚室都因此明媚了几分。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看上去……很年轻是不是?”她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从眉到眼,从鼻到唇,神色仿佛有些悲戚,“这一幅少年模样难道不好吗,永远不会有美人迟暮……我曾也以为这是很好很好的……墨夜阁主,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人妄想跟光阴抗衡,然后,她成功了。”   唐林芸把烛台移近自己的脸,火光照耀下那一张年轻的容颜令人惶惑,而那凄楚的神情则叫人不忍直视。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是谁把你关在这里?”墨三忍不住问。   “长生不老,红颜常在,人们孜孜不倦前赴后继追求的永生啊,真是巨大的诱惑,不是吗?忽然有一天你发现有一个人掌握了这个秘密,她在你身边与你共同生活一年又一年,却渐渐不再老去,渐渐恢复青春,多么令人艳羡。你难道不想了解,不想也得到永生吗?可是她却总是推脱躲闪,怎么也不肯告诉你。换了你,你该怎么办呢?所以,我的枕边人,我的爱人,我这一生唯一想要执手白发的人,他把我囚禁在这里,日复一日,只想要得到一个秘密。你说,他是谁呢?”   “囚禁你的人是……舒正扬。”   第十八章、愿同尘与灰   唐林芸出生的时候,是唐家掌门人唐老太太最喜欢的女儿,没有之一。当然这并不是因为这时她还只有一个哥哥,没有其他姐妹,也绝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貌,事实上,在她年少的时候,只能称得上清秀端正,远远够不上美貌这样的词汇。她得宠的原因在于,她是一个少年天才,暗器发明的天才。   唐门上下都知道,在唐林芸周岁的抓周宴上,这个尚未懂事的孩童一把抓住了一枚“春波绿”紧紧握在在手里不肯放手,在满堂宾客亲朋的恭贺声中,完完整整地把它拆了开来,没有毁坏任何零件。虽然说春波绿只是唐门的一种普通暗器,尽管如此,对于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孩来说,它的制作工艺依旧是十分复杂的。   人敢断言说,那究竟是一个巧合还是,唐林芸真正明白自己做的是什么。只是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从那一天开始,唐老太太开始时时刻刻把唐林芸带在身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甚至带着这个尚且懵懂的小小婴孩随意出入除了掌门和炼器弟子之外所有人都禁止出入的制器堂,制器堂是为唐门发明创造新暗器的地方,其中的一切资料模型都属于绝密。这一切落在唐门旁支几个庶出子女眼里,显然有着特别的意味。   唐林芸没有辜负唐老太太的宠爱,随着她渐渐长大,很快,她就显露出自己在炼器上面独特的天赋。当年仅八岁的唐林芸,拿着自己发明制作的一支巧夺天工的连环双向玉步摇站到堂门众弟子面前的时候,唐老太太微笑着,亲自把这支价值连城的玉步摇插到了小姑娘的发间,告诉她,这支步摇以后就是她的独门暗器,赐名“枕芸缃”。   此后,越来越多奇巧罕见的暗器图纸与模型从唐林芸的手上一一流进制器堂,唐老太太在这个天才少女身上,看到了唐门的复兴,看到了唐门未来无比的辉煌。于是她越来越宠爱她,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吃穿用度一应是市面上能见到的最好的,丫鬟仆妇是所有少爷小姐中最多的,如果提什么要求,只要能做的,也一定给她做了。   更令人惊喜的是,唐林芸的天赋显然并不仅仅是在炼器上。   十二岁的时候,唐林芸擅闯百毒楼,并安全无虞地从里面退出来,当天晚上,她拿给唐老太太一张改进某种毒物的配方。   闺阁小楷秀美怡人,记载的却是一味味能够致人死命的毒药,经过微妙的比例调和,成就了更神奇的药性。从不知道唐林芸精通用毒的唐老太太发现,唐林芸对这些毒物毒性几乎无师自通,得心应手。   至此百毒楼的毒药配方也开始出自唐林芸之手。   这一次唐老太太终于相信,唐林芸,绝对是上天派来振兴唐门的。   于是在唐家大小姐唐林芸的十五岁及笄礼上,当着她的哥哥唐林浩以及后来的妹妹唐林芷、唐林笙的面,唐老太太宣布唐林芸会是唐门下一代的掌门,并且从这次的及笄成年礼后行使代掌门的职责,好让自己可以退隐修养。在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唐老太太眼中是满满的欣慰和期望。   几个姊妹兄弟眼中,似乎也露出的是善意和欣喜。唐门一众弟子当场山呼唐林芸的名字,似乎看到了可以预见的美好明天。   十六岁的时候,唐林芸将唐门暂时交回唐老太太手里,外出游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也许是文人的梦想,但对于一个武林中人来说,没见过江湖,就不算江湖儿女,可以不读万卷书,却绝对要行万里路。   唐老太太十分支持自己最爱的孩子做出的决定,当然她也考虑过,以唐林芸的聪慧和武功,绝不会吃亏,反而也许在见过天有多宽地有多广之后,唐林芸能制作出更多的暗器和毒,这对唐门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于是在一个晓风残月的清晨,唐林芸离开了自小生长的唐门,一个人,走向波诡云谲的江湖。   而这一去,她却再也无法按照原定的人生轨迹生活。   唐林芸依然记得初见舒正扬的那一刻。那一年一切都还明亮美好,没有太多烦忧萦绕心头,年少的姑娘挽发仗剑、初入江湖,那男人聆风踏月翩翩而来,白马轻裘。   月光下四目相对,从此后除却巫山不是云。   多么俗套的故事,像任何一个传奇话本的开头。聪慧绝伦却不谙世事的唐林芸却偏偏心甘情愿落入情网,她真的真的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少年英雄,心系苍生,豪爽洒脱却又对她如此细心温柔。即便在知道了她唐门中人的身份的时候,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流露出敬畏或厌恶,待她仍旧一如往昔。   他在别人眼里也许是热血豪情救人危难的大侠,对她而言,也只不过是一个体贴温存的恋人而已。   一切到这里时还是快乐而美好的。两人双骑并辔,闯荡江湖,成为被无数人称羡的侠侣。没有波折、没有争执、没有阻碍,天生一对。舒正扬对她简直百依百顺,她对他亦是深情款款。   但接下去,这段恋情的问题便开始浮现出来。唐门的下代掌门,舒家堡的堡主,似乎是很门当户对的门楣,原本没有丝毫问题。   于是唐林芸带舒正扬回唐门,舒正扬正式向唐老太太提亲,求娶唐林芸。那一天唐老太太坐在高高的正堂上,看着下面站着的一对你侬我侬的小儿女,笑着点头。   “舒堡主,你可以娶我女儿,只是唐门规矩,我唐门掌门从不外嫁,你只可入赘,居住唐门,以后所生子女必须姓唐。”   一句话,打碎了两个人的梦想。   舒正扬不可能放弃舒家世代经营的家业,更不能容许自己的子女却要姓唐。于是他在与唐林芸大吵一架后离开唐门,回到舒家堡。   唐林芸大闹唐门,声称非舒正扬不嫁,闹得家中自唐老太太以下一干人等鸡犬不宁;并且在绝食以死相迫等手段都失效后最终决定放弃唐门掌门之位以及唐门中人身份,叛出唐门,私奔舒家堡。   那一夜当唐林芸风尘仆仆突然出现在舒正扬面前的时候,那个已见消瘦的男人呆了。   事情的最后,唐林芸与舒正扬有一场轰动江湖的婚礼。尽管唐门不再承认唐林芸的娘家身份也没有出席婚礼,更是一直漫骂不休。深感于唐林芸用情至深的舒正扬还是请来了江湖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且用上所有最奢华贵重的彩礼。   十万烟花点缀彻夜不眠的舒家堡,一身火红嫁衣的唐林芸靠在舒正扬肩头,看所有幸福像烟花一样绚烂次第开放,仿佛永不熄灭。   这一年唐林芸十八岁,身边站着她准备与之共度一生的男人。在这幸福背后,是她放弃所有的决绝,和唐门痛失光明前程的愤怒。这些,她身边的男人知道,却永远都不能感同身受。   而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悄然改变?   第十九章、情字如鸩毒   “那么,唐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抹煞你的存在的吗?”墨夜打断囚室中显然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回忆的女子,她神色间充满了怅惘和追忆,开始不知今夕何夕,沉浸到自己营造的幻觉中去。而墨夜似乎并没有被深情叙述的故事打动,他只是仔细的斟酌着唐林芸所说的各个细节,然后提出自己的问题。   被打断回忆的姑娘有片刻的失神,随后才反应过来,微微茫然地摇头,眼神还保持着望向过去的散漫。   “不。”她说,“那一场自作主张的婚礼,尽管母亲很生气,但终究还是遂了我的心愿,见木已成舟,最后还是没有太过苛责。那以后,大哥行使代掌门之职,与母亲一起管理唐门。而我则安心在舒家堡住下了,当我的舒夫人。开始的时候,一切就像预想的那样美好,付出的一切换来了想要的欢愉。我们夫妇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我和他一起行走江湖,锄强扶弱,过着自己最喜欢的生活。累了就回到舒家堡,堂前栽树、屋后种花,清茶两盏、自得其乐。春天赏花、夏夜扑萤、秋日对酌、冬天围着火炉一起看窗外漫天飞雪,拥抱着彼此取暖。这样的日子好长,我常常以为这样下去,就是一生了。   然后,然后过了三年。我依然没有孩子,是的,无论找过多少大夫,服用多少偏方,寻访民间的奇人异士,我都无法怀上正扬的孩子。其实以我自己的医术,我知道我是没有怀孕的可能了,但我不甘心,不甘心这样的噩耗会降临到我身上。我想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一定有比我医术更好的隐士高人,可以治好我的病,让我怀上正扬的孩子。我开始频繁地出门,去各地探访,一路上救了不少人,却依然没有任何的结果。而那一次回到舒家堡的时候,我听说一个婢女,有了正扬的孩子。   舒正扬一遍又一遍与我反复解释,说他是醉酒糊涂,说他始终是爱我的,说一切只是个意外。   墨夜阁主,你知道吗,其实当时我并不十分伤心。我想既然我不能带给他做父亲的快乐,那么有人能给他一个孩子也是很好很好的。那个婢女叫玉秀,很有几分姿色,我想既然有了孩子,就让正扬纳她为妾,也好名正言顺。正扬却始终不同意,最后她死于难产,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逸。此后一直养在我膝下,那么小小一团抱在我怀里皱着鼻子哭,真是可爱极了,我真的很喜欢他,一心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抚养。   然而从那个婢女的去世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正扬开始慢慢疏远我,表面上还是温存体贴,但是我能感到到,远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他有时会对着小逸发呆,透过小逸不知在看什么人。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只好越发温柔谦恭地对待他,而他看我的眼神,却越来越带有一种狐疑的意味在里面。有一回小逸在花园玩,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忙扶起来想给他上药,正扬却冲过来抓着孩子的手臂指着上面的乌青对我说‘孩子还小你对他干什么?’。晚上却又对着我不停道歉,说如果我不喜欢孩子就送走他吧这样的话。   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他会告诉我说他不再爱我了,要让我离开他或者,他会某一天突然离开我,带着新的如花美眷,嘲笑我。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天天憔悴下去,本来就不曾如何美貌,更遑论随着年月的流逝会慢慢长出皱纹越来越老。”   说到这里唐林芸有一瞬间的停顿,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慢慢微笑起来,不知道是嘲笑多一些还是冷笑多一些。她看着墨夜和墨三,“是的,我从前并不像你们看到的这样美貌,我从小到大,只被冠上天才之名,长的,也就是端正不难看而已。舒正扬到底是看上我什么呢?我现在不敢想了,我只知道,我想要挽留他。如果我有无与伦比的美貌和永远年轻的容颜,他一定就不会再离开我了。而随着舒逸渐渐长大,我也一年老过一年,这种想法就越来越强烈,像毒瘾一样埋伏在我心头,时刻噬咬着我、催促着我。   这种时候我真是无比感谢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我开始偷偷回唐门,在百毒楼里查找了大量古方秘籍,更便利的是那里什么毒物药材都有,很适合让我取出来炼药。我借闭关的名义在舒家堡里另造了一幢绣楼,并栽种了大量墨罂粟——我从某张上古残方里推断出合成长生驻颜药需要大量墨罂粟做药引。我以为舒正扬至少会问一问,但其实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很僵了,我没有太多时间来挽回局势,只好日以继夜不停地研制药方。   最后我终于拟定了一张药方,并千辛万苦制作出了药粉。没法找人试药,我在不知道药性究竟如何的情况下还是狠心直接给自己用了——哪怕是猝死或失败,我也要赌一赌。因为对那时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舒正扬更重要。幸运的是,从第一天用药开始,我每天都发现铜镜里的自己比前一天更加漂亮,到最后,简直是容光摄人,让人移不开眼睛。最后我打开绣楼大门再次走回舒正扬身边的时候,他简直惊呆了。   他问我是谁,我像从前一样唤他,他简直不敢相信。他重新恢复了对我的热情,不,应该说是更热情,他看着我就像看着稀世珍宝一样,他亲自为我画像珍藏,画里我拿着自己最喜欢的流苏‘枕芸缃’,还像个少女模样,悬挂在我们的卧房里,他说我不在时他就对着画像思人;他日日为我画眉,还笑说张敞没有他的福气,可以为这样的美人画眉。   那几年里,我过着这世上最好的生活。完美的丈夫,煊赫的家世,对了,还有孝顺的儿子。我告诉过小逸我不是他的亲生母亲,我从没打算隐瞒玉秀的事,然而他还是对我很孝顺。小逸他,当真是一个纯良的孩子,也许没有太多机心,却也不会去做什么算计。耿直又诚恳。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正扬开始慢慢有了几丝白发,小逸长成翩翩少年,外出游历。舒正扬终于开始发现我的不正常,他发现我,不会老。依旧是十□的年少模样。我以为他会很高兴,自然了,哪一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不是黄脸婆而是美艳如花青春逼人呢。   可是忽然有一天,他问我,药方呢。我不知所以,他却对着我咆哮,说他要长生药的药方。那时他变得如此狰狞恐怖,完全没有了平时平和洒脱的模样。他逼我交出药方,从他的眼神里,我看不到一丝爱意与怜惜。我一直不肯告诉他,最后,他把我囚禁了起来,这一囚禁就是很多年。期间我想尽办法传消息到唐门,可是,如你所见,没有人来救我。   他几乎每个月来一次,逼我交出长生药的配方,后来我甚至发现他带着药来逼供,那是唐门才有的迷幻药,叫做‘眼儿媚’,可以让人迷失神智。值得庆幸的是,我根本不会受到这种药的影响,他似乎已经狂躁得忘了我才是唐门最好的制药师。   但是不会受到药物影响,不代表我的心没有受伤。我曾经以为他真的爱过我,超过一切其他的东西。而现在,仅仅为了一个配方,他把我长年累月囚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你能感受到那种被寂寞折磨到疯狂的滋味吗?没有一点声音,风声、雨声、蝉鸣、鸟语,日复一日幽暗昏聩,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狭小的地方。开始时我还自语自语,后来甚至不再开口说话。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被这孤单的感觉弄疯的!”   唐林芸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已经没有了适才沉迷于往事的温柔与怅惘,眼里是几近歇斯底里的悲痛。   “最后我想到了寻簪阁。也许只有寻簪阁能救我了,我必须出去,我不能把一辈子毁在这个地方。于是舒正扬又一次来拷问的时候,我假装被迷惑了,我告诉他我之所以青春永驻,是因为我曾委托了寻簪阁,寻簪阁只给了我一颗药,我知道他们有一张配方,叫‘红颜’。我知道舒正扬一定会去寻簪阁,他对配方的执迷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而寻簪阁一定能查出来事情的真相,最后把我救出去。   而现在,墨夜阁主。你们终于来了。”唐林芸终于讲完了自己放在心里多年的一切,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她不再言语。   事情的真相似乎已经明朗了起来,谜题被解开,墨三心里却沉重得无以复加,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这个故事像一块大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反观墨夜,却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他只是皱着眉,继续抛出了一个问题。   “唐姑娘,既然制作出了长生药,舒正扬问你要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干脆给他呢?”墨三也是一怔,是呀,唐林芸既然说自己这么爱舒正扬,难道不想与舒正扬共享此后的漫长岁月吗?   唐林芸似乎有些迟疑,“是因为……”   就在这里,身后的甬道里似乎传出了什么声音,打断了女子吞吞吐吐的言语。墨夜与墨三飞速来到甬道口,气氛剑拔弩张。   “谁?!”   第二十章、梦为同心结   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一双怨毒疯狂的眼,在昏暗的烛光照耀下明灭闪烁捉摸不定,那样沸腾翻滚的恨意聚集在漆黑一片的瞳仁里让人心惊。一点一点从身后的甬道里缓缓步出来的人,嘴角上扬带着诡异的笑容,眼神却让人觉得这个人已经接近疯狂边缘。   清言。   从寻簪阁修罗堂顺利逃脱后一直再未现身的神秘女子,几次潜入寻簪阁寻找“红颜”、给墨三下了“流离”的人。她就这样在墨夜、墨三和唐林芸的注视下款款来到囚室前。   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三个人在她说话的时刻同时闻到了一种幽幽的冷香,无声无息地悄然在空气中挥散,似乎能够无孔不入,倾蚀心神。   墨夜感到片刻的恍然,想要动一下身体却有点身不由己,而墨三已经开始神智昏聩,意识到应该要屏住呼吸,仍旧已经晚了。清言得意地冷笑,并不急着行动,好整以暇地等着药效彻底控制对手的神智。这件事实在拖得太久了,还是早些解决为好。她想。   唐林芸却动了。她端着烛台靠近铁栏栅,借着不太明亮的光线盯着突然出现的女子,表情复杂。   “我不管你是谁,但你要知道我是谁,这点‘眼儿媚’,对我不可能起作用。”   “哦,可是那又怎样呢。你被关在这笼子一样的地方,就算是鹰,也已经是折了翅膀的鹰,再也没有一点威胁。”清言漫不经心地笑着,显然没把唐林芸放在眼里。   “唐林芸,原本你还可以活着,毕竟你有可能知道‘红颜’的配方。现在呢先闭嘴吧。呦,瞧瞧,这一动不动的男人是谁?好像是我们不可一世的墨大阁主,你为了救你的墨三,如此高调地出行,这份心意当真让人感动不已呢。那墨三又不是个女人,你这算是士为知己者死呐还是——有些特别的嗜好?瞧我,光顾着说废话忘了正事儿,阁主应该也把配方带来了吧?”   清言伸出手去想挑起墨夜的下巴,墨夜冷冷地看她一眼,略略偏过了头。   “啰嗦。”   “你说什么?!”   “别学得真像个女人一样,演过头了,舒正扬。”   清言脸色一变,收回手,搁在自己下巴上来回抚摸,眼中恶毒的光芒更盛。墨夜的话音刚落,囚室里的唐林芸完全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手中的烛台“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光线暗下去的一瞬间,几个身影同时一动,快速交手;等蜡烛再被点起的时候,几个人完全换了格局。   清言依旧站着,身上衣衫却破了几分,右手按着左肩,有血迹从指间慢慢渗出。墨三躺在墨夜身后的一个安全角落里,而墨夜长身而立,手中执剑,完全没有中了迷幻药的症状。   “不可能,难道你也百毒不侵?”清言恨恨地喝骂,刚刚的局面完全有利于她,现在却换过来了。   墨夜伸手弹了弹身上沾染的灰尘,才抬头看着对面。“同一个伎俩用两遍,就是蠢招了。”咬牙切齿的女人低头半晌,再抬眼时,眼中疯狂的神色愈浓。   “没错,我是舒正扬。”随着言语声,她抬手摘下脸上一张精巧细致的人皮面具,下面赫然是一张饱经沧桑的男人面孔。随即室内响起了一些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声,仿佛谁的关节被折断了一样,声音响个不停,清言的身体也随着发生变化,很快,她开始变高变壮,最后站在几人面前的,不是舒正扬又是谁?   “墨夜阁主,能不能告诉我哪里出了破绽,你是怎么知道的?”再开口时,已是浑厚低沉的男声。   墨夜微垂着眼,看不出在思量什么,“演技一流,没有破绽。我猜的。”轻描淡写一句话,让自爆身份的舒正扬气结,按捺着性子把心底的气愤放到一边,稍稍走近墨夜。   “时间不多了,墨三马上就会变成废人。这样,我给你解药,你给我配方,我们公平交易,如何?”   从卸下伪装开始,这个男人,始终没有向牢狱中被自己亲自囚禁的妻子看上一眼,他的眼里,只有墨夜和配方。   一时没有人出声,在他提出了看似公平合理的交易后。   “为什么?”满室寂静的对峙中,一个略带哽咽的女声低低响了起来。唐林芸跪坐在地上,满脸悲伤与惘然。   “为什么?”她抬头小声问舒正扬,几不可闻的声音,却像重石一样砸在几人心头,那样的哀戚、那样的绝望、那样的不敢相信。   “你说过你爱我,然后你疏远我,你囚禁我。我其实都可以不计较,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想起对我的承诺,放我出去,然后我们可以忘记所有的不愉快,依旧好好生活。可是现在,我没有价值了,所以你要杀我。”   “唐林芸,不要说得你好像天真单纯被我一味迫害一样,你不过是一个毒妇。”舒正扬终于回头看着唐林芸,居高临下看着昔日爱侣的男人眼里却带着怨恨与,厌恶?   “正扬,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那些相遇相伴的美好回忆,那些执子之手的美好诺言都是假的吗。“你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我,是吗?”她痴痴地笑着,眼泪一滴滴滑落。   舒正扬的眼中猛然多了点可以称之为痛苦的东西。   “从来没有?怎么可能……我曾经那么喜欢你,我真的想和你白头偕老。可是你,表面天真纯良,内里却是个蛇蝎毒妇!我怎么敢,怎么敢跟你这样的人睡在一张床上!”   “蛇蝎毒妇?我以为你一点都不在意我是唐门的人,原来你心里我只是一个蛇蝎毒妇。”   “何必狡辩?是你杀了玉秀对不对,是你怕她夺了你的位置,因为你生不出孩子,所以你嫉妒她,杀了她!”   “玉秀?……正扬,你明知道她死于难产——”   “别装了!你要让一个人死于难产何其容易!你以为假装宠爱他的儿子搏个贤良的名声就可以了?你其实恨那个孩子要死吧,我早就看透你了!”   唐林芸不再辩解,只是跪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听舒正扬在自己耳边一声声数说着自己的罪状。   “你这个蛇蝎毒妇还敢说爱我?连长生药都不肯给我!你根本是妖精!我跟你要了一遍又一遍,你怎么都不肯说。你根本只想独享天下是不是?”   “同床共枕数十载,原来,在你心中,我是这样十恶不赦的人。”唐林芸再抬头的时候,眼中已经没有了任何光彩,就连那张绝色倾城的脸,都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岁,憔悴不堪。“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我们真是,枉做了十数年夫妻。”   舒正扬看到唐林芸完全绝望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忡。就在这时,一柄剑搁在了他脖子上。   耳边响起的,是一个永远冷静永远不会动容的声音。   第二十一章、魑魅喜人过   “解药。”   一着不慎,受制于人。舒正扬现在完全能体会到这种不甘,但他现在无法回头,只能听到那音调中的无情与肃杀,否则就能看到墨夜此时一改往日淡漠神色,脸上难得地浮现几分焦虑。而角落里的墨三不知何时已经昏迷,皮肤隐隐泛着青色,显见是不大好。   舒正扬微微低头去看颈边的剑锋,心下暗凛,刚才与唐林芸一番争执,竟然差点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倒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   都是这个贱人的错!他狠狠瞪了唐林芸一眼,那女子似无所觉,只失神地微微颤抖着身子,眼中已经什么都看不见,眼泪悄然砸在地上,洇湿了一地冰凉。   舒正扬有一瞬间握紧了拳,终究还是悄悄放开了,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究竟想到了些什么,然而他很快就变回清醒冷酷的舒正扬,背对着墨夜脖子上架着利剑的男人开口依然毫无回旋余地。   “我给你解药,你给我红颜。没时间讨价还价的是你,阁主。”   面对如此执着的索求,墨夜不怒反笑,“容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的生死由我掌握。”   “可墨三的生死在我手里。”听出了对方话中的嘲讽,舒正扬并不慌乱,他早就知道,若世界上还有人能制住墨夜,让这个接近神的男人空有一身武艺却无从施展,恐怕只有墨三了,他虽不懂个中情由,然而知道结果就够了。   “未必。”   “什么意思?”   “我相信唐小姐的能力,解开‘流离’不过是举手之劳。”   “……那你又何必威胁我?你明知墨三已经没有时间等这女人配出解药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一张配方换一条命,别浪费时间。”   料定墨夜不敢此时出手,舒正扬用指尖拨开剑锋,转过身来笑着看墨夜的踌躇,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到昏迷的墨三身上,其用意不言而喻。就在墨夜想要动手的时候,唐林芸尖锐的笑声忽然响起来,她一脸凄楚绝望的神色,直直盯着舒正扬,有种宁为玉碎的疯狂尖声高叫,“其实根本就……”   “——好!我给!”墨夜却不容她说完,低沉平稳的声音一出却出乎意料地压倒了歇斯底里的女声,让舒正扬没有听清唐林芸到底说了什么。当然,此刻,他也已经顾不上唐林芸到底想说些什么了,因为墨夜已经探手从前襟里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纸张,里面隐隐有些字迹,看上去已经有好多个年头了。   舒正扬眼里发出狼一样的光芒,伸手就要去夺。墨夜把手一扬,眼神冰冷,“解药。”   “先给我看配方!”尽管心花怒放,舒正扬还没有丧失基本的理智,然而墨夜根本就不想给他这个机会,拿出纸张的同时也拿出了一个火折子,此刻他把火折子在舒正扬面前晃了晃,面无表情地凑近纸张,“解药,否则我烧了它。”   舒正扬眼神只随着配方转,眼看着火星已经有蹦上配方的趋势,生怕墨夜一个手滑就毁了它,权衡之下,还是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青翠欲滴的小瓶儿,准备扔给墨夜。   墨夜见他行为,摇摇头,“你亲自给墨三服下。”   “你别得寸进尺。”   “去!”墨夜陡然提高了声音,这一声隐含着深深的怒气,让舒正扬忽然觉得心下恐惧,明明不想遵从,身子却违背自己的的意志一步一步挪到昏迷的墨三身边,蹲下来把药瓶里的小丸喂了几颗给他,又点了他几个穴道,让昏迷者可以顺利把解药吞下去。做完这一切,他才猛然惊醒了一般一下子站起身来,略显慌张地冲向墨夜去夺他日思夜想的配方,令他疑惑地是墨夜并没有出尔反尔,毫不在意地把那张纸扔给了他,自己去看墨夜的伤势了。   舒正扬手里紧紧握着自己朝思暮想千方百计终于弄到手的长生药配方,一时间倒有些恍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哆嗦了半天,才狂喜着去打开纸张,却在看见纸上字迹的那一刻勃然变色,再抬头时看向墨夜的眼神已经变得癫狂而嗜杀。   “你骗我!”   纸张上哪是什么长生药的配方?   只有张扬肆意的七个大字写在那里,笔墨挥洒间可以想见主人临窗挥毫的英姿风华。   多行不义必自毙。   舒正扬的心情一下子从大喜变为大怒,连拿着配方的手指都在颤抖,那脸上的扭曲表情让人绝对相信他会马上大开杀戒,杀尽眼前的一切活物。不甘心的男人口不择言地愤怒大吼,“堂堂寻簪阁主,竟然拿张假配方骗我,你简直是有辱武林正道的名声!”   “有谁规定寻簪阁主不能骗人?至于武林正道么,舒堡主啊,寻簪阁从不是武林正道,只有您这样的人,才配称为武林正道啊。”搭过了尚未醒转之人的脉搏,感觉到墨三体内余毒确实已解,不再有危险后的墨夜心情转好,竟跟舒正扬调侃起来。显然,这话落入舒正扬的耳里,就更加不是滋味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长生药,我刚刚都说了,正扬,你永远都听不见。我说的话,你都听不见。”唐林芸终于从泥泞的地上站了起来,冷笑着。   “你也骗人!”舒正扬冲着唐林芸大吼,“若不是因为长生药,你何以会容颜不老!若不是因为长生药,你何以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就是不肯给我,贱人!贱人!贱人!”   在舒正扬疯狂的怒吼声中,隐约有一句微弱而疑惑的试探传进唐林芸的耳朵里。   “娘亲?”   不知何时走进囚室的少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嘴里发出不愿相信的质疑。那时墨夜把他放在主厅里自行离开,舒逸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身处舒家堡,身边却空无一人,于是找遍了整个舒家堡,最终穿过幽暗神秘的甬道来到这个他从不知晓的地下囚室,看到的却是这么一幅场景。   他好像直接走入了修罗地狱,才会见到这么荒诞的情景。   一向温柔娴淑的母亲被囚禁在牢笼里衣衫凌乱,一向温和慈爱的父亲目露凶光状若疯癫。   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太乱了。   唐林芸看到舒逸,连忙转过身去,整了整衣服头发,尽量收拾得整洁些,才转过头来看着少年,“小逸?”   “娘亲,真的是你?谁把你关在这里,你,你不是病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所措的舒逸奔到铁栏前,努力想把手伸进去够自己的母亲。   唐林芸没有伸手,只幽幽地看向舒正扬,“还能有谁呢?”   “父亲?你……怎么……”   “滚开。”舒正扬不耐烦地把冲过来的少年推到一边,眼中的不耐烦越来越浓。“贱人!告诉我长生药的配方,告诉我,不然——”他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伸手又把舒逸拽回来,五指成爪状扣在他脖子上,“不然我就杀了他!”   “舒正扬!你疯了!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唐林芸的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人,就是她爱愈性命的男人?就是那个温和洒脱的丈夫,仗义执言的武林英雄?他不是声称因为疑心她害了玉秀才疏远她的吗?他不是怕她对他的儿子不好吗?如今他在干什么?!   他扣着自己儿子的脖子,仿佛手下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哼,婢女生的种,你不是挺疼他的么,为了证明你不是装贤惠,来啊,把配方给我。”   墨夜皱了皱眉,看到唐林芸哀哀地望向自己求救,终于还是执剑走上前去,准备伺机把舒逸救下来。   就在这时,另一道陌生的声线加入了闹剧。   “墨夜,唐林芸。你们还是把真正的配方交出来吧。”   一个悄无声息出现的陌生男人单手拎起尚未醒转的墨三的衣领,尖利的指甲在他脸上反复划来划去,笑得邪魅。   第二十二章、红颜弹指老   人生际遇实在是一种妙不可言又或者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上一刻有人是富贵鼎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下一刻已经千金散尽广厦倾颓曲终人散。   所以我们说,这个世界上,总是意外连着意外,失控接着失控,而惊喜则常常有惊无喜。   比如舒家堡绣楼下小小囚室里汇聚的三方人马,分别来自寻簪阁、舒家堡和唐门。互相制约原本也许还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却终于被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打碎。   这一切越来越像一场闹剧,却已经无人能够退步抽身。   墨夜愠怒地用剑指着陌生男人,陌生男人提着墨三的衣领盯着墨夜和唐林芸,唐林芸拼命想要阻止舒正扬却被困在笼中,舒正扬则随时准备结果自己儿子的性命。   一时间,满室寂静。   只有几道并不平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响着,表达主人的心情。在这样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直昏迷着的墨三垂在身侧的右手小指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不,也许墨夜发现了。   “你们脑子都有病吗?!世界上哪有长生药这种东西!”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出言打破这令人厌恶的寂静的人却是舒逸。他正被舒正扬紧紧扼着,涨红了脸,有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喊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带着难以理解的厌恶。   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谁也没有看清楚墨三是怎么出手的,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舒逸吸引住的时候,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在胁迫自己的人反应过来之前,腰间软剑已如灵蛇一般轻盈舞出,温柔地缠上了提着他领子的陌生男人的双手。电光火石间尘埃已落定,谁也没有想到,墨三能够这么快。   令他惊讶的是,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竟是唐门的大少爷,唐林浩。唐门果然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几乎同一时间,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舒逸察觉的时候,自己脖子上已经没有了索命的力道,整个人顿时失去控制跌坐到了地上。   惨叫的人是舒正扬,墨三出手的时候,墨夜也动了。昏暗的囚室里一闪而过一道冰冷的剑光,美丽而炫目,等舒正扬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右手已经飞上了天,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断口处狂乱地喷洒出来,溅落到地上、墙上、身边的人身上,像盛开了一地的梅花。   墨夜此刻身上发出浓重的煞气,连带整个空间都好像变得寒冷起来,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失去一臂痛得满地打滚的男人,仍旧斜斜指着舒正扬的长剑剑尖上滴下一滴已然冰凉的血。   “正——扬——!!”愣了一愣后,唐林芸疯狂地大叫了起来,脸色苍白地就像见了鬼。看着从来温柔平和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毫无形象地惨叫打滚,她心急如焚只想想出去看看他,面前却依旧是冰冷的铁栏,她用力拽着铁栏,双手因为用力而青筋爆出,长长的指甲尽数折断,陷入肉里满手都是血,她却毫无察觉。意识到自己出不去,她痛苦地用头撞着铁栏,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哀嚎,就好像她也受到了巨大的痛楚一样。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正扬——别怕正扬——我会救你的……”   看到母亲自残的行为,舒逸急忙挣扎着爬过去,仰头看着自己这一生中最尊敬的女性,“母亲,钥匙在哪里,母亲!”   唐林芸根本听不见,此刻她眼里心里,只剩下受伤垂危的舒正扬。   舒逸只好再次挣扎着爬向父亲,把他抱进怀里点上穴道止血,安抚他让他安静下来,然后像哄孩子一样轻声问他,“父亲,这铁栏的钥匙在哪里?把母亲放出来吧……”   刚从疼痛中清醒过来的舒正扬听见他的话却猛地挥开他,瞪红了一双眼,像是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不行!我要长生药!我要永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对长生的执念此刻已经完全支配了他,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冲向唐林芸,把手从铁栏的缝隙里伸进去疯狂地拽住唐林芸的手,力气大的似乎能听见骨头爆裂的声音。   “给我!”   唐林芸终于再次握到了自己心爱男人的手,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   舒逸想去阻止父亲的行径,却被踢到一边,他中的‘眼儿媚’还没有解,就算解了,他那半吊子武功也完全无法与舒正扬抗衡。他求助地看向墨夜,墨夜只冷冷地旁观。他只好转头看向墨三,墨三已经制住了唐林浩,看到舒逸无助的表情,踌躇了一下,还是走到墨夜身边。   “阁主,要帮忙吗?”   看到墨三已经无恙,墨夜总算收敛了些身上的低气压,眼神也温和了不少,看着牢笼里外对峙的两人,摇了摇头。   “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已经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了。”   唐林芸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不管舒正扬拽着自己的手使了多大力,还是痴痴地看着终于近在咫尺的男人。   “正扬啊,没有长生药,从来没有。”   “骗人!你骗我!你的那些虚情假意我看够了。连有福同享都不肯!”反观舒正扬,也许他此刻已经不太适合称作一个人了。   唐林芸听着舒正扬一声声的责骂,眼中有着深深的无奈,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舒正扬说。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呵呵呵呵呵……正扬,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你配方?”   “因为你自私!”   “因为啊,你看我的模样,来,你摸摸我的脸。”唐林芸无视舒正扬的指责,拉着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你也以为我长生不死了对吗。我曾经,也以为是的,可惜,我只是不老,却并非不死。”   一句话轻微若无物,却沉甸甸地压在所有听众心头。   “我没有成功啊正扬。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长生药,我研制出的配方,只能保存我的容颜,却根本无法永生,相反,它的毒性会损害肌理,大大折损使用人的寿命。你不知道吧,就算你不关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知不知道,在明知了这是一种失败的配方以后,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服用?因为我想留住你啊,正扬,你永远都不会懂我有多么爱你,只有鲜妍的容貌能够留住你。所以,明知是毒,我也一天天、一天天地喝下去。你却不肯给我多一天的幸福。正扬,现在,你还想要长生药么?”   没有人出声。   良久,舒正扬像是失了三魂七魄一样松开唐林芸的手,目光呆滞而涣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阿芸,你在骗我,你又在骗我对不对?不会的……不会的……”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像是要催眠自己。   “正扬,这就是真相而已。我不告诉你,因为配方是失败的,我不想让你跟我一样。我马上就要死了。正扬。你记不记得对我说过什么话?”   “什么……?”   唐林芸接下自己腰带上系着的一个小小香囊,香囊里鼓鼓的像是塞着什么,她充满爱惜地把香囊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银鉴,极为小心的摩挲着,显见是心爱之物。   “当年你为我造此鉴作为定情信物,持此鉴对我说‘海枯石烂情缘在’。自此以后,我带在身边,从未离身。此鉴背后有你亲手所书‘死生相许’四个字。可是,正扬,当年说这些话的你,如今到哪里去了呢?”   “阿芸——”   舒正扬的脸上终于浮现些许愧疚懊悔之色,望着眼前蓬头垢面的结发妻子,根本无法面对她眼中依然不减的深情。   何以会如此?他好像想起了当年初遇:年少的姑娘挽发仗剑、初入江湖,他聆风踏月翩翩而来,白马轻裘。月光下四目相对,从此后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不敢告诉眼前的女子,即便是那一场看似美好醉人的初遇,也是他刻意安排。那时候,谁不知道,唐门出了个天才少女,正出门游历江湖。   尽管是刻意接近,可是当时,真的有动过心吧?那样明亮动人的神色。   唐林芸一直在等,等眼前的男人对她说一句对不起,等眼前的男人告诉她他对她依旧有情。可是舒正扬踌躇着,终究没有开口。   唐林芸的目光渐渐暗了下去。她终于把头转向另一个人,被墨三缚住的男人,唐林浩。   “哥哥。”她唤,“我知道,你们也想要长生药,整个唐门上下,在正扬告诉你们消息以后,就遗弃了我。从他带着‘眼儿媚’来审问我开始,我就明白了。想必现在唐门上下,已经没有唐林芸这个人了吧?”   原本面露不忿的男人此刻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妹妹……你猜的没错,你就是太聪明了。你不知道,从你出生后,整个唐门都围着你转,年少得志啊,谁能记得唐门大公子是我唐林浩?母亲商量都不商量就让你当掌门,所有人都说你是唐门复兴的希望,有谁能记得我?既生瑜何生亮!别怪我妹妹,也别怪母亲和整个唐门。你反出唐门嫁入舒家堡已经断了整个唐门对你的希冀,既然有长生药这么好的东西,抛弃你一个何尝不可?呵呵,谁晓得,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啊。”   “很好……真好。正扬,哥哥,我以为这世上我最爱也最爱我的,原来都是假象。海枯石烂情缘在……海枯石烂情缘在,我怎么忘记了,海枯石烂情缘在,下一句是幽恨不埋黄土呵。你们——罢了。”   唐林芸边说边笑,似乎非常快乐,舒逸却几乎要惊叫出声,只见唐林芸的满头青丝一下子变得苍白如雪,泛着憔悴的光芒。那张荣光绝世的面孔,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很快,站在众人面前的,已经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   “你们知道吗,其实我今年,只有三十九岁。正扬啊——”长长的叹息声里,唐林芸唇边慢慢溢出暗红的液体,她极力望着舒正扬的方向,似乎想要伸出手去再触摸一下心爱的人,却终于倒地气绝。   地上的尸体迅速异变,腐朽、萎缩,变成支离白骨,最后,连白骨也化了,只剩下满地骨粉,如同灰尘。   只剩下那一方小小的银鉴,空自躺在冰冷的地上,诉说着悠悠往事。   尾声   漫长的一夜终将过去,天边云层似江水奔涌,层层叠叠,一丝微光从云中透出,驱散了阴霾,清晰地照出大地的轮廓,辽远无际。   舒逸从囚禁了自己母亲多年的绣楼里一步一步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瓷瓶,抬头仰望这久违了的晴空,过于明亮的光线让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眼角似乎有些许湿意。   瓷瓶中是唐林芸的骨灰,舒逸用力抱紧了怀里的瓶子,似乎想要传递给死去的人一丝温暖,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娘”,然后把手伸进瓶中,把唐林芸的骨灰一把把洒进风里。   粉尘如雪花在半空中纷纷扬扬飘向四方,自此后万古不朽,与天地同在。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困住你了。”   直到瓶中终于空空如也,他似乎感到身边的微风如一只温暖的手掌拂过自己的脸颊,逡巡数次后终于向远方而去。   瓷瓶被摔倒地上,碎裂。   舒逸回头看着被墨三和墨夜缚着带出来的唐林浩,脸色复杂,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我原本该叫你一声舅舅。虽然唐门对不起娘亲,但我想,她并不想苛责于你。舅舅,回唐门去吧。那里还需要你。复兴唐门的事,就交由你了。”   唐林浩闻言猛地抬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不久前还年少无知的孩子,家中的剧变让他成长的这样快,此刻的他看起来已经稳重成熟,再没有过去的轻狂浮躁之气。   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舒逸的宽恕,最后,唐林浩还是轻轻点头,看着墨三解掉捆着自己的软剑后,走到舒逸身边轻轻说:“我会把妹妹的牌位放进祠堂,每天上香。”   舒逸不答。也许在他心里,这些都不重要了,人死如灯灭,死后哀荣再盛,也只有活着的人能看见。   “小逸,舒家堡毁了,跟我回唐门吧。”   唐林浩等了很久,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他知道自己再费口舌也已经没有意义,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舒逸的头,却迟疑着最终没有动作,离开前,他对着舒逸许诺,“不管你什么时候来,唐门都是你的家。”   唐林浩走了,舒正扬留在囚室里再也不肯出来,不知是因为歉疚,还是因为无颜面对世人,舒逸不打算去劝他,在舒正扬以他的性命要挟唐林芸的那一刻起,父亲这个词语,已经在他心里死了。   “以后,你要去哪里?”墨三走上前来,问着已经孑然一身的少年。   舒逸抚摸着腰侧的空劫剑,眼神平静。   “游历四方吧,剑在人在,天地之大又有哪里去不得呢。我也该长大了。”说到这里,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笑起来,“也许,我会去找清言的。我一定好好对她,绝不像父亲对母亲一样。”   闻言墨三面有难色,他自然知道世间根本没有清言这个人,那只不过是舒正扬乔装用来利用自己儿子的角色。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舒逸,就在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墨夜走上前来,嘴角微扬,带着一个真诚的微笑。鼓励般地拍了拍少年的肩头。   “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她的。”他说。   晨光照耀下,一人一剑慢慢远去,去寻找属于他的梦想与未来。直至舒逸的背影也看不见了,墨夜与墨三眼前只剩下衰草枯杨,和空寂无人的舒家堡。   那片墨罂粟依然在无情地绽放,璀璨热烈仿佛要燃尽这世间一切善恶因果,而种植此花的人却已连白骨都腐朽。   “那舒正扬——”墨三回头看着这座历尽劫灾的建筑,心中有些茫然和失落。   “随他去。”   来时载着三人的豪华马车离去时只剩下两个人,驾车的车夫变成了墨三,而墨夜,依旧侧躺在车里,仿佛沉入了梦中。忽然,他又睁开了眼睛。   “墨三。”   “在。”   “回去告诉谢语童,我原谅她这一次,下不为例。”   “什么意思?”   墨夜轻笑了声,“你以为,以谢语童的武功和心机,怎会轻易上当受骗让舒正扬乱闯不离居?以舒正扬的心思缜密,又怎么会留下脚印这么肤浅的疑点?她只不过想借机破坏那里又可以推脱责任罢了。”   “阁主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容忍副阁主?!”   墨夜撩开窗上的帷幔,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只孤雁凄厉地哀鸣,远远飞过。   “劝人莫作情痴也死生相许由人说。”   劝人莫作情痴也,死生相许由人说。如果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予一生一世,就不要轻易应许,因为誓言,实在是太过美好而残忍的东西。而局中之人,喜怒哀乐,又有谁能真正感同身受。我们,也只是,看戏罢了。   《寻簪阁系列之鉴取深盟》完   番外崩坏小剧场:养猫记   夜大公子有两个爱好,非常非常执着的爱好,他对这两个爱好简直已经到了怨念的程度:一,是吃葡萄;二,是睡觉。   寻簪阁里几位高层人士都知道,如果在午饭之前把墨夜叫醒,即便他睁着眼睛,也完全处于神游物外的状态——当然,这是在一般情况下。如果有人非要把墨夜从睁着眼睛睡觉的状态中拉出来的话,那个结局,一定是非常非常惨烈的。   这一点,通幽楼楼主路千寻就很有经验。   虽然墨夜最近身的下属是墨三,但以墨三的性格,显然不会以下犯上。但路千寻就不一样了,这小子又妖孽又随意,从来不把墨夜当阁主看,平日里调笑聒噪也就罢了,他还非常没有龙之逆鳞不可拂的觉悟,常常大清早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就把墨夜从床上拖起来,干些无非是   “阁主阁主你看我又做出了个奇巧玩意儿”的无聊事。   于是三天两头的,路千寻就会被墨夜从不弃居里扔出来,那可绝对是,扔啊。寻簪阁一众人等最奇怪的是,路千寻怎么到现在还没被摔死,而且依旧乐此不彼地一次又一次去把墨夜从床上拖起来。   “路千寻不会是脑子被摔坏了吧?”有一天,陈笑愚故作正经地去问苏真。苏真把玩了手里的银针半天,摇摇头,一脸沉重得回答,“不可能是摔坏的,路千寻的脑子就没好过。”两人严肃地看对方一眼,同时点头。   话说这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早起的鸟儿还在树上捉虫吃……但是墨夜不高兴。墨夜非常不高兴,墨夜非常非常不高兴。因为他这时本该在和周公下棋,却被吵醒了。   这一回吵醒他的不是路千寻,或者说,不单单是路千寻。   窗外那群家伙叽叽喳喳到底在争吵些什么玩意儿啊!墨夜十分火大地把被子一掀,顺手把枕边用来安枕的玉如意扔了出去。   “铛——”的一声巨响,世界安静了。半梦半醒间的墨夜满意地再次倒回床上,刚要入梦,那该死的叽叽喳喳声又阴魂不散地响起来,还越发变本加厉了,简直就像墨三放了一百只麻雀在他耳边叫。嗯?墨三哪里去了,也不管管外面那群疯子。   夜大公子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睡了,不情不愿地起床,不情不愿地洗漱,不情不愿地“哐当”一脚踹开大门,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弃居前一堆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叽叽喳喳争论不休。这堆人里面除了那万恶的路千寻,还有萧沉、谢语童、陈笑愚、苏真、林之遥、费言、墨七,还有墨三。   如今总部里有点身份的人,几乎都集中在这儿了。   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哎呀好可爱啊,我要养我要养。”——谢语童撒娇。   “骨骼清奇丰神俊朗,嗯,还是给我拿回去研究研究。”——陈笑愚故作深沉。   “这眼睛颜色好稀罕,没见过这品种,应该让我带回回天楼去解剖看看。”——苏真一副学究气派。   “苏真你是不是人啊,这么可爱的东西你都要解剖,以后谁敢娶你,不怕半夜被你解剖了才怪。”——林之遥沉重地摇头。   “还是给我吧,你们只会折磨这小玩意儿。”——萧沉摆出成熟稳重的姿态。   “这些都不重要,我想,你们把阁主吵醒了。”——墨三做了总结陈词。   众人闻言意图作鸟兽散,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夜大公子因起床气而散发的低气压已经围绕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除了路千寻心里都冒出了一句话:“阁主不会像扔路千寻一样把我扔出去了吧……”   于是大家都自觉地后退两步,免得墨夜发起脾气来波及到自己身上。   墨夜抬眼看了看几个吵醒自己的家伙,眼神好像还有点不清醒,排开众人走到了本次事件的中心人物面前,蹲下身,脸色沉重地看着眼前卧着一只满脸无辜表情的小猫咪。小猫应该刚出生不久,灰色的毛茸茸的一小团,全身上下都圆圆的,四只小短腿不知道跑起来是什么样子,一双眼睛是美丽的深红色,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慵懒地眯着,完全无视围在自己身边一群讨论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人。   这样看着,倒跟墨夜有些像。   大家心中又同时发出了感叹,当然,这样的话,是没有人敢说出来的。啊,不对,还有一个不怕死的。   路千寻笑嘻嘻,“阁主,这只猫好像你啊。”   所有人都觉得冬天提前到来了,几片叶子和一只乌鸦在头顶凄厉地飞过……   谁知一向不苟言笑的墨三也出言附和,只见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蹲到墨夜身边,注视着小猫沉思良久,“是挺像的。”   这是——世界末日要来了吧!!   墨夜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一一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回眼前依旧故我的小动物身上,刚才他的脑子里转了几百个怎样杀掉路千寻不留痕迹念头,当然,几乎每个被路千寻吵醒的早晨他都会想,所以,在他的脑子里,路千寻已经死了很多、很多次了。   这一切,路千寻显然是不知情的。于是,这个依旧欢快的年轻人,又提出了一个欢快的建议。   “你们都别争了,我看,这猫阁主养最合适了。是不是啊阁主?”   谢语童萧沉等人都觉得今天天气好冷啊,应该回去加件衣服。   只有墨三点点头,“确实适合阁主养。”   天呐,墨三今天一定是吃错药了。林之遥很想拽起苏真的领子,拼命摇晃着拷问她,你一定给墨三吃错了什么药吧不然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啊啊啊。   墨夜没什么反应,他仔细端详着小猫,最后伸出一根手指,试探一样戳了戳小猫的脑袋。小猫晒太阳被打扰非常不高兴,狠狠瞪了墨夜一眼,接着又躺回去睡自己的觉。墨夜玩得兴起,索性把小猫戳了又戳,最后几乎可以称之为蹂躏了,小猫在他手里楚楚可怜地发出抗议的“喵喵”声,然而很明显被无情的无视了。   墨夜笑了。   大家争先恐后地往西边望,看看今天太阳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   等到墨夜终于玩够了,起床气也消了,小猫也没力气叫了,他才站起来,把手里拎着的小动物往墨三怀里一扔。   “黑黑白白灰灰灰灰白白黑黑。”   “阁主你说什么?”墨三不解。   “名字。”   “啊?”   墨夜指了指墨三怀里的猫,“名字。黑黑白白灰灰灰灰白白黑黑。”   “阁主的意思是——你要养?”   墨夜点头。   众人抓狂,“这个名字也太长太奇怪了吧阁主!”   墨夜哪里肯听,转身就回不弃居去了,墨三自作孽不可活,抱着小猫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他只是开个玩笑,谁想到墨夜真的要养啊。墨夜所谓的养,还不就是扔给他,以后衣食住行什么的都是他打理,墨夜最多也就负责逗猫玩儿吧……   苍天啊,谁能告诉他“黑黑白白灰灰灰灰白白黑黑”到底算什么名字。他抚摸着怀里高傲得跟墨夜一样的小猫,无奈地说,“以后叫你小灰好了。”   墨夜躺回床上,心里大为得意。   看以后谁还敢打扰我睡觉。   但是这个如意算盘,注定是打不响的,因为他忘了,还有一个路千寻……   楔子、江南雨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日夜。   每一次的挣扎、妥协、厌恶、渴望、向往,都让人像被荆棘缠绕,越想逃脱,反而被缠缚得越紧,到最后只剩下筋疲力尽的喘息。   永世不醒的梦魇。   夜。   此刻长街上,万家灯火都已熄灭,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已进入梦乡。只有因为失眠而睁着清醒双眼的人,还在枕畔辗转反侧,太过寂静的房间里,就连自己的呼吸声响在耳畔都那么惊心动魄。   真是冷啊,这般料峭的春寒。   窗外,打更的人带着浑身酒气拖沓着脚步路过,三更的鼓点响起,在无人的道路上响彻。   屋子里,被褥翻动的声音,穿衣的声音,下床的声音。还有可疑的,重物被拖动的声音,夹杂着微弱的液体滴落声。   他忽然嘴角上扬,不可抑止地笑出声来,接着越笑越张狂,笑得整个人都弯下腰去,因为呼吸太过急促以至于神经质地咳嗽起来,单薄又张扬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房里,格外瘆人。   还是夜半,乌云弥漫在整个天空,遮住了苍白的月光。蓦然间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只见有殷红的液体蜿蜒在他指尖,圆润修长的指甲被晕染的格外妖娆,而他的嘴角亦有着可疑的痕迹,随着他疯狂的笑声不断滴落。   又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凌乱的房间。在他的脚下,蜷缩着一个人兽莫辨的身影,仿佛因为恐惧又或因为太过欢欣而在微微颤抖。   光线转瞬即逝,黑暗重新统治了世界。有沉闷压抑的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不消片刻,瓢泼大雨肆意的落向这个沦陷在梦境中的城市,有意无意地掩盖了一切肮脏与罪恶。   雨声响了一夜,谁也听不到,是否那一夜里还有过其它声响。   待次日晨雾微熹,一切将重新开始。   第一章、无双客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且不说那满楼红袖招的旖旎,亦不说那离离秋草掩秋霜的清冷。   只是这样的落叶时节,只是这样的烟雨晨昏,只是这样的繁华似锦,只是这样的游人如织,就足以让人流连忘返,忘却今夕何夕。   而江南最令人向往的去处,自然是人间天堂杭州。   那西子湖畔仿佛未曾融化过的断桥残雪,让许仙与白娘子的凄美传说年年如新,被不厌其烦地讲述了一遍又一遍。所谓“有情皆孽,无人不痴”大抵如是。还有那“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的苏小小墓,垂柳掩映下尽日有风拂过,让人遥想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如花红颜吟着“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却终究被一念相思误了终身。   那样多的佳丽,那样美的传说。   谁去想身后白骨支离。   这一天的杭州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西湖边的游人来来往往,脸上都带着欢喜的神情。簪花的仕女与翩翩王孙公子擦身而过,举扇回眸,或许是一眼的惊艳,或许就引出另一段不可言说的暧昧故事。   而街边小贩的生活则更加真实,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息,每日天色未明便已早早支起摊子,开始一天的营生。   就在这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一男一女缓缓的走近断桥。只见那女子一身普通的湖蓝褶裙,梳的是常见的桃心髻,饶是如此,那容色依然是摄人心魄,薄眉如远山,皓腕凝霜雪,一张娃娃脸未笑已见三分喜色。相比之下,那男子就逊色得多,虽然身量修长,一袭白衣倒也飘逸,只是五官却泯然于众,只能称得上不丑而已。   奇的是那女子竟然撑着一把油纸伞替男子遮阳,神色间隐隐透着恭敬。看她神色并不似一般丫鬟,让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赞叹平庸男子的好福气。   两人并肩踏上了断桥,视野顿时开阔,眼前有美景,此刻是良辰,真真是情人的天堂。   那女子微微一笑,向身旁的人说到:“阁主,西湖当真美如西子,浓妆甚好,淡抹亦佳。水声山色,风光一时无两。”那男子却不置可否,只漫不经心地望着远方,过了许久,才忽然颇为讥讽地出声道:“童童,看来我不管走到哪里,这麻烦事是少不了的。”话音未落,谢语童还不知所云,身后已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一个黑色裙装的女子匆匆走到谢语童身边,恭敬地低一低头,随即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谢语童蹙了蹙眉,斥退来人,小心翼翼地望望身边男子的神色。他却毫无预兆地开心起来,脸上有了淡淡的类似于喜悦的表情,抬手指着远处湖心的一座小阁楼,笑语到:“据说那可是杭州第一美女苏沫的住处,童童可愿与我同往?”   谢语童闻言面上波澜不惊,只轻声说到:“阁主,那边的事,还是先处理一下吧?毕竟这里是杭州。而以那个人在杭州的影响力都解决不了,看来有些棘手。”   “棘手?”那男子冷冷地重复了这两个字,笑意顿时隐没,自顾自转身去了。   谢语童暗自凛然,这位寻簪阁主墨夜的脾气,总是变幻莫测,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样与他相处的。心下想到那个尘封在过往中的女子,眼前仿佛一袭烈烈红衣飘过,不禁有些怅惘,她的脚步却不敢落下,紧紧跟在墨夜的身后。   毕竟现在,他在她的身边。   ===========================================================================   墨夜坐在堂上,已经换过衣裳,仍是素白颜色,却用银丝细细绘上了花纹,在阳光下隐隐有银色流光浮动。   此刻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透出的疏离神色,令坐在一边的男人有些不敢直视。   曾经名震江湖的江南双剑之一,林茂华,这座府邸的主人,就是眼前这个年过半百颇为富态的男子。看得出他已久不动武,生活也十分富足安逸。而据说最令他欣慰的是,他有一个才貌双全的掌上明珠。   当然,此刻他说起自己的女儿时,一点欣慰的表情都没有。因为她已经失踪三天了。   “原本想寻簪阁不拘哪一位肯赏光都行,想不到阁主亲自来了,想来江湖上说阁主神秘孤傲之言都是没见识的人瞎喊。”   “重点。”见林茂华还有恭维下去的趋势,墨夜感觉不耐烦。   林茂华一愣,心下对墨夜的无礼很有些不快,但如今有求于人发作不得,仍旧好声好气地解释。   “阁主,寻簪阁在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次既然知道是您到了杭州,本来应该好好接待才是,可是,您看,小女的事情,我几乎翻遍了杭州城,竟还找不回她。不知……”   墨夜看他迟疑,也不忙着接话,只将手中的茶盏递给身后的谢语童,这才慢慢回答:“按寻簪阁的规矩,可以替雇主寻找一切天下存在的事物,无论是人、是物、是秘密、甚至故事、传说——只要你,出得起价。”   林茂平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大概也听过寻簪阁主喜怒无常的个性,听他要价,就是有商量的余地了。只见他笑了笑,爽快道:“只要寻簪阁能找回小女,我愿以一万两黄金做为酬谢。”   一万两黄金当真不是个小数目,若非林茂平唯此一女平日里疼爱得紧,且确实富甲一方,换作他人是断断出不起的。   然而闻者却并未因此而动容。   “天下难寻之事物,必用天下难寻之事物换取。看来阁下还不太懂寻簪阁的规矩,这一万两黄金,不如自己留着寻令嫒吧。墨夜告辞。”   他口中说着,人已经起身,施施然向堂外走去。   那林茂平成名已久,受人尊崇得惯了,本想这寻簪阁在江湖上崛起也不过是这些年的事情,再怎么声名显赫,也得卖他几分面子。却不料得到这样的回答,顿时恼怒已极,也顾不得什么修养不修养,“嚯”地一声站起来骂到:“姓墨的!你别欺人太甚,老子现在虽然老了,以前也叫江南双剑!”   谁曾想堂外远远传来几声轻笑,有人扬声道:“可惜,在下不姓墨。”   林茂平一时哑然,醒过神来待要再骂,对方却早已听不见,自个儿在堂上回思了一回,脸上越发下不来,只好忿忿地把茶杯掼到了地上,自有丫鬟忍笑上前收拾不提。   ===========================================================================   这厢林茂平还没发完脾气,那边墨夜与谢语童却已经走得远了。   出了大门左拐右拐,顺着长长的青石板小路行去,到得弄堂尽头,眨眼便又是西湖。   “看来这个林茂平也是个浪得虚名之辈。”谢语童莞尔,“阁主,现在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看看那位第一美女了,良辰美景如斯,怎可没有佳人?童童可要一起来瞧瞧,这位美女,有没有比你漂亮?”   谢语童心下一黯,推辞到:“阁主自己去寻佳人吧,属下还有些事,就先行告退了。”说完了不等墨夜点头,转身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消失在墙角,似乎不想给墨夜出言挽留的机会。   墨夜也不阻止,眼中浮现某种莫名的神色,似讥讽又似叹息。   秋天的风沉默着吹过,吹起他银光潋滟的衣裳,把他的背影衬得格外单薄而寂冷。那一刹那,他似乎在想念谁,又似乎谁都没有想念。   “我总觉得我这个阁主做的太亲力亲为了啊。”莫名其妙地发出了一声感叹,就听身旁的一棵树上传来响动,墨三冷着一张脸跳下来,怀里还抱着一只没睡醒的猫,毛茸茸的一小团在他怀里不时地蹭啊蹭。   “不是你自己嫌无聊么。”他没好气地回了墨夜一句,自从捡到这只猫以后,墨夜倒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地,天天都要放在跟前逗着玩儿,可怜了墨三完全沦为一只猫的保姆,以前多么正经严肃的一个人,也被它折磨得无奈。这回墨夜要来杭州玩儿,墨三本来十分不情愿跟着,反正都有谢语童了,都说阻人姻缘被马踢,他可不想坏人好事。可惜墨夜非说自己离不开“黑黑白白灰灰灰灰白白黑黑”,那只该死的猫又只愿意让墨三近身,这见鬼的高傲性子跟墨夜有的一拼,到最后墨三还是抵不过小灰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打滚撒娇,跟在后面一块儿来了——当然谢语童是不知道的。   “寻人这种事,交给路千寻就罢了。”墨三提议。   墨夜听到这个名字立刻皱眉,事实上,他听到路千寻这个名字就相当头痛,只因为那个小子,实在是话太多了!他一边揪着墨三怀里小灰的毛,试图把它弄醒,一边微微摇头,“还是通知费言让慎言楼先打听着消息。”   “你明明就想管闲事,刚才何必拒绝林茂华?”   “看他不顺眼。”   小灰终于恼怒地叫了一声,龇牙咧嘴一番,一爪子把墨夜的手拍开,继续把头往墨三怀里埋。墨夜见状心情大好。   “墨三,这回我们打个赌,分开查如何?”   “赌注呢?”   “我还没想到。”   “……”   第二章、枉凝眸   谢语童其实并未走远,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在想要与墨夜独处的时候,却总被墨夜三言两语激得自己无法继续待下去。再心狠手辣,再名震江湖,她也只是个想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现自己温柔矜持一面的女子,做不到厚着脸皮死赖在墨夜面前。   而墨夜的态度却总是若即若离,像地平线一样可望不可即;当她靠近时,他不置可否;每当她觉得无法忍受,想要爆发毁灭些什么的时候,墨夜却又会偶尔对她做出些温柔举动,让她觉得对方对自己也并非没有一丝感情。   就像这回“红颜”事件后,墨夜遣墨三来私下里警告了她纵容舒正扬一事,谢语童本就不喜欢墨三,这样的言语由他说出来简直像是被直接打了一耳光。又想到自己的小小心思被墨夜窥破,还这样不留情面地叫墨三点出来,想必自己在他心里又要降几个档次,更是又羞又恼。以“血屠女”的心性,自己不高兴,别人也不能高兴。于是那几天里,谢语童处处针对墨三,没错也要吹毛求疵找出些无伤大雅的小地方为难他。萧沉每每劝诫,她也只当清风过耳不会放进心里。   就在这种不睦的气氛开始影响到寻簪阁上下的时候,墨夜却突然提出要带她出游。谢语童当时感到相当意外,尽管自己的心意墨夜早已知晓,但这样近乎暧昧的邀请是以前从未有过的。通常这位寻簪阁主不仅行踪不定,而且无论去哪里都是独身一人。   不过从前不离居还有人住的时候,她记得自己倒是常常看见两个身影同进同出,亲密无间——至少在她看来的确是这样的。她有时看到墨夜对那个女子的态度,会惊讶原来墨夜也会有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行为,可惜对象不是自己。   而那人走后,能近墨夜身的人,就变成了墨三。说起来,阁主对墨三好,也不过沾了别人的光而已。   谢语童并不无知,即便是在面对自己的爱情时,她也足够清醒。然而聪明人的悲哀是,有时装傻是必要的,她愿意为了墨夜而自欺。   就像这一次,她其实知道墨夜带她出门游玩大多是为了缓和寻簪阁总部的气氛,毕竟内讧常常是祸起萧墙的诱因;另外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让她找不到机会再为难墨三,墨夜了解谢语童,知道如果当面训斥,难免会让她心生怨怼。这个道理,谢语童同样明白。可是即便如此,她依旧很高兴地告诉自己,阁主还是有可能会喜欢自己的,这样的待遇不是人人都有的,如果换了别人犯了相同的错误,刑责难免,更别提安慰了。   然而现在她就站在这里,离之前她靠近的人只有一个拐角的距离,却听见了她最不想见的人的声音,听到了让她悲哀失落的对话。清秀的身影紧贴冰冷的墙壁,艳丽的衣衫也黯然失色。少女美丽的脸上,夹杂着不安、愤怒、悲伤与不甘,眼神像失了水的鱼一般干涸。   他说“墨三,这回我们打个赌,分开查如何?”。   是啊,这回。还有上回、上上回,也会有下回、下下回。这算不算一种承诺呢?   她清晰地认识到墨夜从一开始就打算瞒着她带墨三一起来,她从未比墨三更亲近她的心爱之人。她不仅比不过一个男人,甚至比不过一只捡来的猫。至少墨夜对那只猫的喜爱之情是昭然若揭的。   也许对墨夜而言,爱情已经在从前耗尽了。无论她用多少心思计谋,花多少功夫力气都无法得到她想要的。墨夜现在,只需要一个朋友和一只猫就够了。   可是,不甘心啊。怎么能够就此放手,已经这样过了这么多年。   就算是朋友,也只能有她才对。   背靠着墙的谢语童听着远远传来的对话声,狠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低下头去,无意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拿过武器、杀过人、屠过城,却没有握过喜欢的人的手。   谢语童惊诧地发现有温热的液体溅落到自己的手上,怎么可能?记忆里,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在她的生命里充斥的只有血。   一只拿着手帕的手伸过来,温柔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液体。慌乱地抬起头,一个女人笑吟吟地看着她。   “姑娘。眼泪要在适当的时候流,背着人哭,是没有意义的。”她说。   手帕被塞在谢语童手里,还留有淡淡馨香。来人已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娉娉袅袅的淡雅身影。   谢语童拽进了手帕,思索着这一句别有意味的临别赠言。   ===============================================================================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十分美艳的女子。   算得上漂亮,却也仅仅是漂亮而已。在杭州这样一座美女如云的城市里,人们却给了她第一美女的称号,除了因为她的美丽,更因为她的才气,还有宁静温和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性格。   美丽的女子很受欢迎,如果这个美女还很有才华,那么她会更受欢迎;如果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并不恃才傲物,反而温婉可亲,她会非常受欢迎;而如果这样一个女子不仅名花无主、还身处风尘烟花地,不像闺阁小姐良家女儿那样羞怯无趣,那么她大概就会成为所有男人心中的女神。   人们总是这样,不管拥有了什么,总想要的更多。   西湖湖心的一座无名小岛上,有一幢楼高百尺的青云小院。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可见主人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般庸脂俗粉的意思。没错,苏沫并不是一般青楼楚馆里的红牌花魁,她不需要鸨母仆妇也没有各色同行姊妹,她一个人就拥有一座楼。   没有人逼迫,她也许只是喜欢这种生活。   墨夜斜倚着厢房黄花梨木的大门,听廊前的苏沫静静弹奏一曲《梅花雪》。她的肤色有着江南女子水样的白皙,笼在天水碧的广袖里,异样得撩人心弦。琴声连绵而温柔,仿佛春天里初初长成的一点嫩芽,有着青葱的鲜妍颜色,缓缓流淌在她的指尖,她的眼睫低垂,看不清脸上神色。只是在这样情致妩媚的曲声中,她脸上的神情也该是柔软而静好的。   天空安然,风雨声亦在门外沉默。   一曲奏罢,无语相和。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沫才像刚从自己的琴声中醒来似的,向门前男子微微颔首:“小女不才,让夜公子见笑了。”   墨夜直起身来,以扇击掌,脸上是难得一见的赞赏神色:“苏姑娘琴艺甚好,琴中情意更是让人闻之欲醉。琴技精湛固然重要,然而若弹者无心,乐声便无情。刚才的一曲神魂兼备,不知是否是姑娘心中怀人之故?”   此问原本甚为唐突,问者自然是江湖上一等不羁人物,那苏沫却也不以为意,毫无平常女子的小家子气,只随口答道:“无人可怀,不过是想起屈原大夫的《山鬼》之句。”   墨夜闻言便笑:“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她眸光滟滟,接了墨夜的话语,颇为欣喜,“想不到夜公子也是雅好诗书之人。”   “长日漫漫,不过打发辰光。”   苏沫安然起身,只见她雪白赤足上没有穿鞋,裸足优雅无声地穿过长廊,走到墨夜身边,看着眼前面貌平庸却有着墨绸般美丽长发的男子,缓缓抬手向房内一引:“公子可愿至小女书房一观?”   美人盛情,自是不好推辞也不应推辞,墨夜随她走过厅堂,一间精巧雅致的书房瞬间呈现在眼前,门上匾额是“不系”二字,端正秀气的闺阁体,想来应是出自苏沫之手。   她看他注意匾额,便轻声解释到:“往常读庄子《逍遥游》的时候,很是羡慕那‘泛若不系之舟’的心境,于是题了这两个字。苏沫字拙,让公子见笑了,请进。”   两人分了宾主进房,进屋便是一张雕花红木书桌,桌上铺着宣纸,上面墨迹未干,空气中飘散着新磨的徽墨香味。大约墨夜前来拜访之前主人刚临过帖。   环顾四周,诗书满架,分门别类归置得十分整齐。粗粗一看,经史子集一样不缺,甚至还有些藏文、梵文等异域书籍。看来这苏沫确实是个名符其实的才女。墨夜面带微笑出言赞叹:“苏姑娘才华横溢,大约要让许多寒窗苦读的秀才汗颜了。”   苏沫闻言矜持地低一低头,然那眼中一闪而过的骄色还是显出了她内心的喜悦。墨夜生性怠于言谈,苏沫却极是风趣可爱,唤丫鬟上了茶,两人就在书房内絮絮谈些诗书之事。   窗外,阳光浅淡,从镂空的雕花窗棂照射进来,映得满室生辉。   苏沫谈兴甚浓,音色清浅悦耳,表情平和从容,气质远非一般烟花女子可比,凭空给人一种安稳宁和的感觉,只觉得在她身边可以全身心放松下来。   一盏茶很快见了底,丫鬟致宁重又添了茶来,还上了一个颜□人的果盘,里面有几串圆润可爱晶莹剔透的葡萄。墨夜漫不经心地听苏沫讲话,眼神落到那几串葡萄上,稍见疑惑神色,似乎对它们很感兴趣。   苏沫见状,忍俊不禁地把果盘往墨夜面前推了推,想了想,又拈起一颗葡萄剥好,送到墨夜唇边。她这一举一动做得极为自然,一点也没有风尘女子谄媚讨好的感觉,墨夜张口含了葡萄,点头表示感谢。   “这葡萄不像是中原品种。”墨夜吃相优雅,速度却快,盘中葡萄很快见底,这才开始发表意见。   苏沫递过帕子,替墨夜拭去水渍,略带了笑音回答,“夜公子见多识广,这是西域的品种,叫做醉胭脂。”   “好风雅的名字,苏姑娘竟能在江南尝到西域葡萄。”墨夜说这句话的,似乎只是随意闲谈,眼睛却一直盯着苏沫的反应。   苏沫宁和地笑笑,收回帕子,“是我自己种的,杭州的水土不易养活,真正的醉胭脂比这个还甜。让公子见笑了,我本是西域人士。”   “哦?西域人士?苏姑娘看上去不像西域人啊。”墨夜微微眯起眼,意味深长地说。   第三章、妖少年   苏沫所在的孤岛坐落在西湖湖心与世隔绝,若大雾时节登高望远,环顾四周只能看见万顷碧波,极目远眺处水天相接、苍茫一色,顿时让人生出天地高渺人生无常的感觉,只觉得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苍天在上主宰着万千生灵,没有人可以逃脱它的掌控,任何挣扎反抗都显得可笑而卑微。大概无数人在此时此刻看到眼前的空旷景象,内心都会涌上深深的无力感,无论他是权倾一时的帝王将相,还是跳脱红尘的隐士高人,面对不可捉摸的命数,都是如此无能为力。   从青云小院里出来,要回岸上只有一条水路可走。这一天连微风也没有,平滑如镜的湖中,一叶扁舟在水面上轻盈地前行,漾出一圈圈波纹。墨夜负手立在船头,看向遥远的天际。身后,丫鬟致宁熟练地执桨,纤纤素手握着深褐色的船桨,越发衬得肌肤莹白如玉,别有一番意趣。第一美女身边的丫鬟,都比寻常勾栏的红牌来得清丽动人。少女显然惯于此技,嘴角含着十六七岁少女应有的俏皮笑容,船行平稳且迅速。而苏沫则站在青云小院的最高处,倚着栏杆,目送来客的离去。   墨夜此刻在想方才发生的事情。   在那个意味深长的疑问抛出后,苏沫的脸色没有一丝变化,只是拿着手帕好整以暇地擦去刚刚为墨夜剥葡萄时指尖沾上的些许汁水,低垂着眉眼不卑不亢地告诉他,她的母亲是中原杭州人,因此有一半的中原血统,由于长的像母亲,无论走到哪里,若不自报家门,也无人拿她当西域女子。   她说她母亲去世后,父亲又娶了几房年轻貌美的姬妾,苏沫在家里不受重视,虽是嫡女,却饱受几位得宠姨娘的刁难,父亲也毫不在意未曾加以管束,实在难以忍受,只好自己回到母亲的故乡杭州定居,谁知母家人丁凋零,无以维生沦落风尘,卖笑为业。   乍听起来,似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悲情故事,年幼失母、宠妾嚣张、不受重视。几乎每个大户人家里都会这样的子女,这样的故事太多以至于人们都快无动于衷。   但苏沫的讲述其实有很多不尽不实之处。   比如一个孤身女子,如何辗转千里安然无恙地从西域来到杭州,并且讲得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一个不受重视的女子,如何会有条件读那么多书文采斐然;一个无以维生卖笑为业的人,如何今日却能够拥有一座岛一幢楼。   但墨夜隐隐觉得,苏沫并非有意隐瞒,因为这样的疑点太明显了,说的人完全没有想要隐藏它们的意思。那么只可能是,她觉得那些是她的隐私,所以不想告诉一个几乎陌生的人。这完全是很正常的想法,他没有想要去深究的打算。更何况,现在,似乎有更值得关注的事情在前面等着他。   ——船还没靠岸,他已经看见谢语童站在岸边等着他了,看到船头的墨夜,她露出一丝笑意,看到船尾执桨的丫鬟,脸上又隐隐闪过一丝不自在。   “这位就是第一美女苏姑娘吗?”她笑意盈盈,暗自上下打量着来人。   “这位姑娘说笑了,小婢致宁,是我家姑娘的丫鬟。小婢如此姿容,不敢妄称第一。”少女欠身行礼,谦卑恭谨,看墨夜上了岸,也不多做停留,转身摇着桨回去了,留下一脸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好的谢语童尴尬不已。   墨夜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说什么,自己在前面走着,腰间的玉箫轻微摇晃,在阳光下碧色通透。若有人知道闻名江湖的异宝弄玉碧凰箫就这样被墨夜大摇大摆地带在身边,恐怕要气的打跌。   直到进了寻簪阁杭州分部坐定,墨夜才示意谢语童有什么事可以说了。   说到公事,谢语童立刻收起了小儿女情态,严肃起来。   “林茂平的女儿并非近年来杭州城第一个失踪的人。据费言呈上来的调查显示,至少已有五人陆续失踪——并且,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尸体出现。”谢语童看着手中那一纸调查结果上罗列的名单,微微皱起了眉。   “有共同之处么?”墨夜懒懒地问。   “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以家世来说,这些人中既有贫民女子也有大家闺秀;以容貌而言,既有颇具美貌者亦不乏平庸之辈;以年龄而言,有豆蔻妙龄待字闺中的少女,也有出嫁多年的妇人……唯一明显的共同点,大概只有失踪者都是女性。”   墨夜沉默片刻,忽的抬眼:“寻簪阁有调查这件事的必要么?”   谢语童面不改色:“阁主一定会接。”   “原因?”   那女子狡黠地一笑,扬声道:“把人带进来。”   看着谢语童胸有成竹的样子,墨夜对即将到来的未知人物也稍稍有了些兴趣。谢语童眼界甚高,想必她也觉得不错的人,应该有些特异之处。   不一会儿,就有两名寻簪阁弟子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慢慢走了进来。   只见那是一个身量尚未长成的孩子,看上去十分稚嫩,衣着清寒却干净,几处破了的地方都被人认认真真缝补过了,针脚细密规整,可见做针线活的人手艺很好,还别出心裁的在补丁处绣了几株兰草。   从穿着打扮来看,这个少年显然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但也不像一般穷苦人家的孩子那样蓬头垢面畏畏缩缩,尽管进了寻簪阁的大堂,也未见失态。令人惊异的是他的肤色,白,非常白,根本不能简单地用白皙来形容,简直就是透明,离得近了,甚至可以看见那薄薄的一层皮肤下流动的淡青色经脉和血管。而之所以被人扶进来,是因为他的脸上绑着一条珠灰色的布带,遮住了眼睛。   墨夜颇有兴致地打量着来人,不发一言。   一个手下推了他一下,“还不快参见我们阁主?”   小男孩闻言十分镇定地推开扶他的人,“扑通”一声重重双膝下跪行了一个完美的大礼,“安棱参见寻簪阁主。”冷冽而天真的嗓音在整个房间内弥漫开来,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叫安棱?”   “是。”   “知道寻簪阁是什么地方么?”   “知道,我想请寻簪阁帮忙寻找我的姐姐,她五年前失踪了。”   “……”   墨夜没有回应,安棱等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似乎得不到回答,终于有些焦虑起来,又“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连自己的头磕破了也不管,固执地一遍遍请求。   “求求你们救救我姐姐,她叫安若,求求你们救救她!”   “你们的父母呢?”一旁的谢语童忍不住插嘴道,她不是这样婆妈的女子,但一见这个小男孩,心底却涌上了一种久违的柔软与爱怜,这也是她决定把他带到墨夜面前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我们是孤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安棱逞强地挺起了胸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并不难过。   “你可知道寻簪阁的规矩?”墨夜从堂上缓缓走下来,走到安棱的面前,不带丝毫感情地说。   安棱并未惊慌。从一开始进来的时候,他就有着这个年龄的孩子少有的冷静,在墨夜终于开口了以后,他微微扬起头,十分郑重地说:“我知道。我愿意用一样天下难寻的东西来交换。”   “嗯?”   片刻的静默。少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把手伸到脑后,解开了布带。他的嘴角绷得很紧,似乎是怕眼前的人不满意又或者从墨夜身上感受到一种难言的惧意,但是他仍然毫不迟疑地一点点睁开了眼睛,直视着墨夜,说:“我的眼睛。”   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刹那。   墨夜看着眼前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眼睛,有着诡异的淡紫色瞳孔,而瞳孔周围的眼白,则如同他的肤色一般是流动的透明颜色。   眸光滟滟。   墨夜仔细地看了许久,直到少年有些不安地微微颤抖着身体时才出声打破了灼人的寂静,“你要怎么把它们留下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唇边的笑容如同邪魅。   安棱看了看他,“请给我一把刀。”   谢语童不忍,迟疑地出声到:“阁主——”   墨夜微微横了她一眼,谢语童感觉周身一冷,立刻噤声退后。他低下头,随手扔了一把匕首到男孩的身边。那是一把相当精致的匕首,长约三寸,上面错落有致地雕着几朵踯躅花,刻着一个小字“寻”。   安棱伸手去拿这把即将夺取自己双眼的利刃,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一丝的迟疑和动摇,冷静而完美。他拿着刀伸向自己的双眼,坚定不移,仿佛没有任何困难能够阻挠他寻找自己姐姐的决心。直到匕首触上眼皮的那一刹那,墨夜忽然伸出手按在少年拿着匕首的手腕上,言语中有难得的笑意:“罢了,你就和你的眼睛一起留在寻簪阁吧。”   少年还没有回过神来,拿着匕首有些呆呆的望着墨夜,谢语童忙上前让他致谢。   安棱一直淡漠的脸上霎时有了类似欢喜的表情,这一刻他看起来才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他期待地望着墨夜:“那我的姐姐?”   墨夜挥一挥袖:“接了。”   安棱的嘴角这才挂上真诚的笑容,有点不舍的摸了摸手中精致的匕首,这凶器刚刚可能会取走他的眼睛,现在却让他觉得实在漂亮。尽管觉得喜欢,他还是伸出手去,想把它还给墨夜。   墨夜没有接。   “送你。”他说。   第四章、波诡谲   夜。   黑夜。   夜黑风高,杀人夜。   这一夜天空没有月亮,厚厚的云层从西南方向飘来,在这一方狭小的天空下争相倾轧着彼此,翻涌出层层叠叠的寒意,偶尔有几声沉闷压抑的雷声隐隐传出,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云层间偶然会逃逸出一丝微光,也立刻被铺天盖地的乌云淹没,就像溺水的人来不及呼救。   秋天里的雷阵雨,总让人有奇妙的维和感,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仿佛有什么不安的气氛在隐秘地扩散。   “喵——”就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一声悠长的猫叫声打破了寂静。曲折婉转的叫声响在无人深夜,像是在呼唤着什么。随即,声线不一的猫叫声在街头巷尾此起彼伏地响起,像是全杭州城所有的猫都在这一夜躁动了,它们是暗夜的使者,悄无声息地注视着黑暗里发生的一切。   墨三独自坐在一间邻近城郊的无名小酒馆里,摸了摸怀里小灰的头。   刚才第一声号令般的猫叫,正是小灰发出的。   墨三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碟盐水花生、一碟卤豆腐、一碟酱菜和一壶竹叶青。在这之前,他一直在这家简陋的小酒馆里自斟自饮,而小灰则自觉地在他怀里睡觉。   小酒馆建在这里,不过是给过路的旅人有个歇脚打尖的地方,平常客人就不多,更何况这样的夜晚。   墨三穿得很普通,一身粗布短打,软剑缠在腰间,外人看不见,此外别无所饰,看不出是一个江湖人士。但他一坐在那里,整个人就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严肃感,令酒馆里零星的几个客人不自觉地离他远一点。   酒馆鄙陋,没有小二,老板是一个整天笑呵呵的小老头,自己招呼客人,多年迎来送往惯了,倒不以为意。看见大半夜还有客人来,乐呵呵地招呼了墨三,擦干净桌椅麻利上了酒菜。只是在看见墨三怀里的小灰时多打量了两眼,也难怪,这么一个不苟言笑的大男人怀里抱着一只可爱的小猫,确实很古怪,只不过谁也没那个胆子笑,暗地里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看。   墨三倒是很坦然,有一杯没一杯地喝酒,时不时地夹个花生喂小灰。可惜小灰心高气傲,对这小酒馆里的花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只要墨三筷子上的花生递过来就伸出小爪子一爪子给拍地上,没多久地上就落满了花生。   墨三没去管它,他现在怀里揣着一叠纸张,是近几年来杭州城失踪人口的名单。自从墨夜说了要分开查案以后,知道他已经叫费言搜集资料,墨三就找了路千寻。   路千寻多话归多话,能力却不含糊,不多时就让手下把名单拿给了墨三。墨三已经看了名单一晚上,希望从字里行间查出一丝疑点,以便做此案的突破口。   虽然想不到墨夜所谓的赌注是什么,但既然是墨夜有兴趣的事,他也乐得全力以赴。   经过大半夜的逐个分析,墨三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掌握凶手的作案规律了。   就在这时,怀里的小灰发出了一声迥异平常的叫声。   从阁主决定收养小灰那一天起,小灰就一直赖在墨三身边,墨三很少听见它开口,有时它兴致好了叫几声,也只是微弱绵软犹如撒娇般的声音,细细的,像用它那小爪子在人的心头挠痒痒一样。   墨三从来没有听小灰发出过这样的叫声,像一个王者在发号施令。更令人惊奇的是,在小灰的叫声落下后,仿佛全杭州城的猫都听见了。声线不一的猫叫声在街头巷尾此起彼伏地响起,像是呼应又像躁动,绵绵不休。   在这一刻墨三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也许他该给小灰改个更有王者气度的名字。胡思乱想很快结束,墨三明白自己怀里的这只猫绝对不会是普通的流浪猫,也感觉到今晚的杭州城有一种并不安宁的氛围。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仰起脖子把壶中最后的酒一饮而尽,丢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转身隐没在门外的黑暗中。   =========================================================================   此时,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里。   子离提着盏灯笼,沿着暗淡的烛光踽踽独行。夜风轻轻拂过将灭未灭的灯笼,让它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光线愈发明灭闪烁,仿佛预示着一种不详。她却并没有发觉,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只是没来由地想要逃离,妈妈虚假谄媚的笑容,身边貌似忠心实则随时想要取而代之的丫鬟,还有那些自诩为惜花人的轻薄子弟。所有的厌恶终于到了一个临界点,于是她甩掉了跟着自己的人,想要自己走一走。   想到刚才觥筹交错的宴会,席间的名流才子无数,各各推杯换盏,吟诗作赋,流传出去,总是千古风流,而她不过与桌上美酒一样,是他们的点缀而已。无法融入那样热闹而世俗的场景。他们慕了她的色艺双绝的名,不惜花重金请她来陪酒,又岂是当真承认了她的才?她的诗词若真的盖过了他们的风头去,恐怕早就不欢而散了吧。虽然事实如此。   久经欢场,就算曾经再心比天高,子离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随手敷衍了两首,赢得些言不由衷的赞美,和闪烁着欲望的眼光,也就罢了。   找个借口早早退席,才能收获无数恋恋不舍的目光。至于他们恋的究竟是她的什么,又有谁会在意呢。   她忽然很不想回去,回到那座脂粉香浓的霜风楼,去做那些满楼红袖招中的一个,去重复那些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倚门卖笑一双玉臂千人枕的生活。只想要这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这条路最好长一点,再长一点,一直到未知的尽头。   一直翻涌的云层终于无法再沉默下去,三更时分,压抑许久的雨滴终于落了下来。   先是细微到不可察觉,慢慢地越来越大,天地间唯有磅礴的雨声。子离很想嘲笑自己这令人无语的人生,连难得想偷闲散个步也会被大雨淋透。   那本就坚持不久的灯笼顽强地摇晃了几下,终于“扑哧”一声被雨点浇熄,空留执着灯笼的素手有些愕然无措。绸伞并没有带在身边,往常来去都有楼里的小轿接送,毕竟是红人,比一般姑娘金贵得多,虽然这所谓的金贵常常让子离自嘲,但这时却也终于体会到它的好处来,比楼里起其他的姊妹,妈妈毕竟从未苛待她的吃穿用度,甚至比小户人家的女儿还好得多。   今天这状况却实在是计划外,完全由于她的心血来潮。雨帘淋湿了她的衣衫,紧紧包裹着她曼妙的身躯;也洗去她脸上的残妆,还原回最真实的那张面孔。也许不完美,但不再有虚伪。   抬起脚踢了踢地上迅速积起来的小水洼,看着一串晶莹的水珠被扬到空中又欢快地落下,在水潭里漾起一圈圈循环往复的波纹,像是第一次发现还有这么新奇的游戏,她乐此不疲地玩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激烈的雨声,连不久前群猫争鸣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   越玩越开心的子离却觉得这场雨洗去了她所有的无奈悲愤与痛苦,带她回到一无所有却心境明澈的好时光。她的心情忽然飞扬起来,眼眸里闪现出久违的明澈的光芒,单纯的、没有欲望的美。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所以才开始在嘈杂到寂静的淋漓大雨中跳一支舞。   也许每一个青楼女子都为了生计不得不擅长歌舞酬和,但这一支舞一定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伴奏、没有陈规、没有拘谨、也没有观众。不顾脚下是满地泥泞。   洗净铅华的美丽,如光之耀,花之魅,夜之魂。   就在子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时,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了一句极轻极轻的叹息,这叹息,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为了眼前绚烂如斯的美景,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不可捉摸的原因。只是叹息声中有着浓浓的哀愁。   可惜她听不见。现在的她,听不见嘈杂的雨声,听不见衣袂接近的声音,听不见这尘世间一切的纷扰,包括死亡的邀请。   漆黑的夜里闪现流星般雪亮的光芒。   那美好的舞姿定格在一瞬,然后,妖异瑰丽的血色飞溅在雨中,慢慢降落。满地的雨,满地的血。   美丽的女子甚至来不及从自己编织的梦中醒过来发出一声求救的呼喊,就已经变成了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   尸体旁,一双脚静静伫立。   某种动物啃噬残食的声音开始若有若无地响在雨声里,分明不真切,却又仿佛无处不在,格外瘆人。   又一声悠长的猫叫响起,有什么人在迅速靠近,不对,不止一个人。似乎有很多生物在接近,尽管没有脚步声,那种奇异的感觉却萦绕在心头。奇怪的声响立刻停止,尸体旁蹲着的黑影侧耳倾听,随即他看到,屋顶上、小巷口、树影里,有一双双荧荧的眼睛浮现出来,对峙般注视着他,数量庞大。像狼。   可是,城市里怎么可能有狼,有这么多的狼?   就在这时,墨三从巷尾飞速地向这边掠过来,腰间软剑已然出鞘,向着黑暗中那一坨巨大的黑影猛然斩去!   第五章、初长夜   这是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时刻。该睡的人醒着,不该睡的人也醒着。   无数绿莹莹的眼睛像幽幽的鬼火星星点点围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圈,注视着中央的两人。有没有光线,对这些动物来说,并不重要,它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发生的一切。它们像无情的旁观者,静默无声地面对一场厮杀。   黑暗中看不清对方面目,但墨三出剑的时候依然很快、很狠、很稳。软剑化成绵绵不断的波浪,一层层涌向对方,带着致命的寒意。   夜还很长,似乎永远都不会天亮了。雨还很大,似乎永远都不会再停了。   地上的尸体已经冰冷,她脸上惊愕的神情,也永远定格。   墨三感到有点懊恼有点自责,如果他再早一步赶到,也许这个人就不用死了。可惜的是“如果”这种词语,总是这么苍白而令人生厌。实际上如果没有小灰,他根本不会知道此时此地有一场杀戮正在进行。   起码他到的时候凶手还在现场,而他现在真正能做的,是抓住这个凶手,不让更多无辜的人枉死。   所以出剑的时候,他的心里已经一片平静,不被任何情绪控制,冷静完美的像机械运转,现在,他就是剑。   黑暗里那人迅速地错身、偏头、躲过他的剑势,伸手握住墨三的手腕。整个动作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精准的判断力和丰富的实战经验。   墨三对于手腕上的对方的手视而不见,五指微动就势回剑,剑尖在来人颈后划了一个圈,又向他的脖颈袭来。软剑的好处完全就在于即便在对方以为招式已老不可变招的情况下,依然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方向。   手腕上的那只手似乎只能迫不得已地撤回自救,对方却不,他握住墨三的手反而更加用力,整个人却柔弱无骨地劈了个一字马,整个人生生矮了一半。   手腕上涌来巨大的力道,墨三被拖得身体微微向前倾,对方的头此时却不在身前了,原本刺向对方脖颈的软剑眼看就要刺到墨三自己,手腕却还被对方控制着。   墨三抬脚踢向对方的下颌,自己整个人向后仰,剑光一闪,擦着鼻尖过去的同时对方终于被墨三的飞腿逼迫放开了手,后撤一步。软剑立刻稳稳地重新被墨三控制在手里。   那人一时站定不动,似乎在估量眼前形势,判断是否能从忽然冒出来的墨三手里全身而退。墨三却不想给他多少思考的机会,对敌时,一个分神就可能是生死之间。   墨三一脚踏向小巷一侧的青砖墙壁,借势腾空而起,另一脚迅速跟上再踏了另一边的墙壁一下,在墙上留下两个力度颇深的脚印,人已经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方,软剑因为灌注了内力而变得锋利坚硬,狠狠向那人劈去——墨三的目标是那人的右手,他还需要活口,不能在一切不明不白的情况下乱杀无辜。   直到这时,那人还没有拿出兵器,不知是太过自负,还是根本没带,或者确实没有兵器。   但毫无疑问,那人是个高手。   那人似乎是魔怔了,就这样看着墨三劈来的剑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反抗的意识。这让墨三怔了一怔,如果能这样抓住人的话,似乎也没有非得斩去对方手臂的必要。   万一他并不是真正的凶手呢?   有一瞬间他确实是犹豫了,那犹豫对于一场战斗来说也许仅仅只有千分之一秒,只不过眨眼之间。   在这种时候墨三忽然想起墨夜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那个男人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对他说,墨三,你这些不必要的善良和犹豫会害死你的。   就在墨三走神的这千分之一秒里,对方终于动了!   他挥出了长长的条状的武器,那武器在半空中展开来,柔软却致命,铺天盖地像一张巨网,要把还在空中的墨三完完全全地笼罩住。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墨三立刻回神,在发现自己情况不妙后,并没有留出时间让自己后悔,手中的剑立刻收回迎向那古怪的兵器,想将它划破,以免自己被包了饺子。   那兵器却像知情识趣一样,随着对方手一抖一绕,又从网状变回了条状,柔弱无骨地缠住了墨三的剑,墨三的剑是软剑,那兵器却比软剑还要软,紧紧缚住剑锋让墨三无法动弹,那东西更是得寸进尺,蛇一般翻卷上来,缠住了墨三握剑的整条手臂。   墨三这才看清楚这奇怪的兵器,像是戏子宽大翩然的袖子。   他想要挣脱,这磨人的东西却越缠越紧。他似乎听到了对方无声的轻笑,在嘲笑他狼狈的样子。   墨三运起内力,想要震碎这可恶的衣袖。对方却先他一步,连绵阴柔的内力刻不容缓地传送过来充斥着衣袖,像是要潜入他的皮肤,进入到他的经脉。那内力很充沛,但墨三并不是只能受制于人。   只是如果与他比内力的话,可能要浪费好长时间。这个人的武功路数和内力都很奇特,并不像中原一带的武林人士。杭州城里,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高手了?   墨三皱眉,左手衣袖中一把精致的小匕首悄悄滑落到他掌中,就在他想要动手割断这恼人的衣袖时,一阵风声传来,又一只袖子凌空而来,点中了他胸前两个穴道。   糟糕,不能动了。   这回,他似乎真的听到了轻笑声,一种蔑视的、残忍的冷笑。那人似乎不再打算逃走,他伸出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又慢慢向墨三走来。   墨三感到手上的衣袖一动,缠住了他的脖子缓缓收紧,窒息感一点点泛上胸口,储存的空气即将耗尽,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影影幢幢看不真切。死亡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夜空。   黑暗中注视着这一切的绿色眼睛们迅速动了起来,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东西撞到他的身上,接着手臂上狠狠一痛,现出三道可怖的抓痕。   疼痛让他尖叫了一声。   这一声的音色清亮高亢,让不能动弹的墨三发现,这个人是个女人。难怪,用衣袖当武器。   这个女人刚刚在与墨三的打斗中完全忘记了四周这些诡异的动物,而现在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究竟被什么包围了。   不是狼,是猫。   刚刚抓伤了她的,赫然是小灰。   此时天空已经不再是纯黑的颜色,启明星高挂苍穹,黎明即将到来。她似乎极怕被人看到真面目,面对群猫虎视眈眈的包围和不能动弹的墨三,在杀人与不杀之间犹豫不决。   小灰跳回墨三头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举起了一只前爪挥动了一下。   就这一下,所有在场的猫都发了疯一样前仆后继地向她扑过去,凄厉的叫声和锋利的爪牙在这一刻似乎能代替死神宣判。   潮水一样杀都杀不完的、悍不畏死的猫群。   那女人终于觉得惊恐,放弃了杀死墨三的打算,转身狼狈地快速地逃离现场,墨三终究没能看到她的样子。   巷子里只剩下一个被点了穴的男人、一具尸体、和一群猫。   小灰又恢复了它的慵懒高傲,绵软地“喵”了一声,叫声微弱,像是饿了,又像是不屑多话,懒洋洋地蹲在墨三头顶。群猫像是得到了命令一样,一一散去,最后一只都不见了。   小巷里越发空寂,可墨三依旧不能动弹。   只见小灰轻盈地跳下墨三的头顶,又扑倒墨三的怀里,使劲儿仰头去看墨三。眼睛在黑暗中发出不同寻常的红色微光。墨三身不由己地注视着面前小灰深红色的美丽瞳孔,那眼中似乎有什么动人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墨三感到身上一松。   可以动了。穴道,被解开了。   就在这时,一缕天光划破整夜的黑暗,照亮这座即将苏醒的城市。天,亮了。   太阳姗姗来迟,慢吞吞地从云层里爬出来,照耀着天地间美好的一切,驱散了阴霾,也掩埋了罪恶。   真是漫长而惊险的一夜。   墨三摸了摸小灰的头,小灰十分享受地眯起眼睛,在墨三怀里找到舒服的位置,蜷起身子睡了,昨晚的一切好像都与它无关,它仍旧只是一只好吃懒做性格高傲的小猫。   墨三心情沉重地走近地上那一具女尸,过去失踪的人完全没有尸体出现,这一次如果不是来得及时,这具尸体恐怕也会被处理掉。   那些尸体究竟到哪里去了?全是昨晚这个女人杀的?这些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她为什么要杀掉她们?复仇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究竟,动机是什么呢?   实在是不该让她跑了,墨三有一种直觉,她一定会继续作案的。   现在他的脑中翻翻滚滚一片混乱,只好蹲下身去仔细观察眼前这一具现成的尸体,希望从中找出些线索。   眼前的一切却让人骇然。   看得出这个女人生前是个美丽的人,但现在恐怕没有人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了。因为她的脸上血肉模糊,全是被啃食的痕迹,就连手上、身上、脚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齿痕,像是被什么野兽分食过一样。   可是,墨三很清楚,一整夜他都在与黑暗里的那个女人纠缠,绝对没有看见任何野兽啃食尸体。   难道是那些猫?他怀疑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小灰,却又摇摇头。不可能,那些猫明显听命于小灰,小灰没有下过这样的指令。他也没有看到有猫接近尸体。   他想到昨晚赶到时,听到的那种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像是吞噬什么的声音。   他低下头去,仔细观察那些凌乱的咬痕。不对——那分明是人的牙印!   第六章、声声慢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若有人问起杭州最有名的酒家,当属坐落在西湖畔孤山南麓的楼外楼,它邻近平湖秋月,使得游客可以一边享受美酒美食一边当窗观赏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佳人,最得风雅士子的喜爱。尤其是楼中的西湖醋鱼做得妙绝,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独门秘方,非一般寻常小店可比,香气浓郁、甜酸开胃,端上桌来一揭盖子,色香味俱全,绝对能引得人食指大动频频下箸。   当然楼外楼的美味不只一道,除了最出名的醋鱼之外还有鲍鱼扣鸭、宋嫂鱼羹、东坡焖肉、龙井虾仁、蒜泥溜鳝卷、元鱼煨鸽、干炸响铃、蜜汁火方、油焖春笋、西湖莼菜汤等等招牌名菜,各具风味。据说无论多么挑剔的客人到了这里都能尝到满意的菜色。   特别是到了秋末冬初鲈鱼当季的时候,一道鲈鱼莼菜羹,不知勾起了多少客居异乡的旅人思乡之情。即便不通翰墨不知其中风雅典故的普通游客,也会被它本身的鲜美折服。   当然,楼外楼的价格也就不是小门小户可以承受的。   这一天的楼外楼依旧客似云来,一楼大厅里小二搭着手巾手拿托盘麻利地穿梭来去给各桌客人们添酒上菜……拖长了声音报菜名儿;掌柜的侧身站在柜台后笑眯眯地打着算盘,翻动手中的账簿;卖唱的姑娘拿着琵琶在桌与桌之间辗转,半遮容颜风情无限。   而二楼雅间里则是另外一番情景。   楼外楼的二楼有十间包厢雅间,分别以西湖十景为名,说是应景也好,附庸风雅也好,总之雅间的消费要远远高于大厅,愿意上来的都是些爱清静的富家子弟。天气好的时候,凭窗远眺,一眼望去视野开阔,可以看见西湖湖心三三两两的小岛游船。   一个小二打扮的人两手端着托盘几步跨上二楼,然后放轻了脚步来到一间悬挂着“曲院风荷”匾额的雅间前。大门两旁写着一幅楹联,虽然笔力遒劲、写的却是风月无边。   “一楼风月当酣饮,十里湖山豁醉眸。”   这间雅间一早已经被人包下,此时房门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托盘里是一盘叫花童鸡、一盘油焖春笋、一盘蜜汁火方和一盏新鲜的莼菜羹,还有一壶雨前龙井。   小二敲了敲门,小心翼翼地扬声道,“客官,您的酒菜来了。”   等了半晌不见回答,正想再敲,只听门内终于有一个清越女声应道,“进来。”   推开门,小二陪着笑脸把酒菜端进去。掀开一道珠帘,只见临窗的方桌边,一个白衣公子随意地坐在那里,用右手支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虽然全身上下看不出什么华贵饰物,但是那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真正高门望族出来的公子哥儿,不是平常纨绔子弟可以比的;而他的对面,则站着一个少女,穿着粉红色的裙子,娃娃脸,让人猜不出年龄。   小二目不斜视地把菜点一一放到白衣公子面前,心里却在猜测着这两人的关系,不像夫妻也不像姐弟更不像少爷与丫鬟,看这粉衫姑娘虽然穿得甜美可人,但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不像是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但也不像风尘女子。   唔,又不是烟花女子又出来抛头露面的,该不是混江湖的吧?小二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害怕,他见过不少江湖人,动不动就一言不合拔剑相向,凶得很,就连女的也个个舞刀弄剑的,跟温柔娴淑完全搭不上关系。   小二又大着胆子偷偷看了那白衣公子一眼,瞥见他腰间悬着一管玉箫,倒是难得的好玉。除此之外,倒没有刀剑之类的武器。   大约是自己想多了,暗自松了一口气,小二仍旧不敢逗留太久。这个姑娘一早来订了雅间,点菜的时候却全然避开鱼虾之类的菜品,无论自己费了多少口舌推荐西湖醋鱼、鲈鱼羹之类的湖鲜,简直到了舌灿莲花的地步,对方依旧只有一句水里游的都不要。   到了西湖边,却不肯吃鱼,真是怪人。   退出房间的时候小二尽忠职守地带上了门,心里给雅间里的客人下了定义。   这两人正是慕名而来的墨夜与谢语童。   “到了杭州怎可不去楼外楼。”这句话是墨夜说的,这两天他悠闲地很,带着谢语童四处游山玩水,比如此时此刻,他就在坐在这里,看风景尝美食。可惜桌上几碟菜虽然色香味美,却没有最著名的西湖醋鱼。   这自然是因为谢语童从不吃鱼,确切的说,一切水里游的东西她都非常讨厌,宁死不碰。墨夜倒不计较,反正这一趟主要就是带谢语童来散心,这种小细节上当然要照顾她的感受。墨夜举着筷子夹了一点油焖春笋,看谢语童依旧立在那里,便示意她坐下。   谢语童踌躇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寻簪阁里,没有跟阁主同桌吃饭的规矩,即使到了外面,也是如此。   墨夜其实没有定过这样的条规,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自觉自发地遵守这并不存在的规矩。并不仅仅是因为上下尊卑,只是看着墨夜的时候,总是无端升起敬而远之的感觉,没有人敢与他平起平坐。   “跟你坐在一起,食欲都没了。”记忆里有个总爱穿大红衣服的女子一脸冷淡地批评过他。墨夜不自觉地笑了笑,不再勉强谢语童。   见他这几天太过悠闲,似乎真的只准备游玩享乐,丝毫没有查案的意思,谢语童私下里打探过墨三的动向,却没见着人影,像是真的信守了那个无稽之谈一样的赌约自己去查了,连带着那只可恶的猫一起不再在她和墨夜眼前晃悠。   倒是那个心系姐姐的小男孩安棱,常常不言不语地跟在她身后,用那双独一无二的淡紫色眸子盯着她等消息,虽然一句话都不说,却更让她感觉不自在。几次都想对墨夜提,转念又希望墨夜多陪陪她游玩、晚点再想案情。   就这样矛盾到现在。   忽听有人敲门,原以为是小二,打开门却是一个抱着琵琶的姑娘,长得还算清秀,一身廉价却干净的布裙,头上只插着一根木簪,低着头给谢语童行礼,一口吴侬软语软糯清甜,一听就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   “客官可要听曲子?”谢语童刚要打发她走,却见她先一步进来了,原来墨夜在窗边向她招了招手。   卖唱女行到墨夜身边,低声相问:“客官想听什么?”   墨夜也不答话,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示意她随便唱。   卖唱女就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款款坐了,先抱着琵琶试了几下音,音色清亮,倒是把好琴。   调好了音,只见她按着弦,轻拢慢捻,细细地唱起了一支《满庭芳》。歌喉婉转如黄莺出谷、又似细流涓涓,缠绵往复,萦绕心头。   “小阁藏春,闲窗销昼,画堂无限深幽。   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   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   无人到,寂寥恰似、何逊在杨州。   从来,如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   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莫恨香消玉减,须信道、扫迹难留。   难言处,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   歌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像落在心头的离人絮语,有淡淡的哀愁与惆怅。琵琶的轮指也极为动人,如昆山玉碎、珠落玉盘,带着这乐器本身音色特有的凄怆,与歌声相辅相成,合成一曲天籁。   墨夜似乎听得入了神,眼中难得的显出温和迷离的神色,像是沉入了往事不可自拔。连谢语童也没有了最初的敌意,反复咀嚼着词中“莫恨香消玉减”一句,联想到自己,更觉得悲戚莫名。   就在众人各自沉浸在歌声之中的时候,窗外却开始喧哗起来,初时只是零星的几句,越到后来越来越杂乱,各种高声的叫骂夹杂着拳脚声、女人的尖叫声和哭泣声、劝和的声音还有看热闹的议论声,动静越来越大,惊醒了唱歌的人和听歌的人。   被从这么美妙的歌声里拉出来,墨夜明显地感到不快。歌女似乎有些不安与歉意,为难地开口道:“客官——”   墨夜摆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随手拿出一小锭黄金扔给歌女,于是她很识趣地行礼退下。而谢语童已经走到窗边,探身去看下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两个穿戴不凡的少年公子哥儿正你揪着我的衣领我抓着你的头发在打架,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徐娘半老的女人拿着手帕边哭边数落着什么,边上还围了好些看热闹的游客。   好一出热闹的戏!   谢语童招来了小二细问究竟,那小二也是跑堂多年成了人精的,见是雅间的客人询问,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一席话说的跟说书似地。   “客官您是外地来的不晓得,那位撒泼的大姐是这儿红粉巷里霜风楼的妈妈,手底下有好些个漂亮姑娘。那两位打架的小公子呢,一位是本地富商的儿子,一位是武林世家的公子,昨儿晚上赏花夜宴,偏偏都看上了霜风楼的头牌子离姑娘。那子离姑娘可是金贵的很,轻易不见客。昨天宴会上几首诗啊,那可真真是艳惊四座。   哎客官您别急,听小的细细说明。昨儿个子离姑娘提前退了席,抬轿的轿夫说姑娘想自己走走,就先回去了。这两位小公子呢也先后退了席。哎您说怪不怪,子离姑娘到今天还没回霜风楼,就这么凭空失踪了。妈妈来要人,两位公子都说肯定是对方把人藏起来的,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如今您看,闹得没法收拾不是?要我说呀,说不定子离姑娘自个儿与什么穷酸书生私奔了呢。这事儿难说,戏文上都写着呢。□无情,戏子无义!”   眼看着这小二越说越粗俗,什么话都要出来了,谢语童忙拿出赏银打发了他。外面的吵嚷还是没有停歇,那女人的聒噪声越来越响,很有母夜叉的架势。   墨夜神色严肃,站起身来,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们下去。”他说。   第七章、异乡人   昨夜下了一夜暴雨。尽管这一天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街上的积水依旧未干,整个城市都湿漉漉的,散发着青草落叶清新的香气。家家户户屋檐角边时有时无地滴着水珠,发出“叮咚叮咚”的悦耳声响。等到了冬天,就会变成一串串长短不一美丽晶莹的冰棱,那是街上玩耍的小孩子最喜欢的玩具。   可惜这样平静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了。   “啊——死人啦!死人啦!——”   就在楼外楼下的一群人依旧吵闹不休的时候,从长街那端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生生压过了老鸨假惺惺的哭闹声,使得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的围观众人骇然相顾,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却又好奇渴望的神色,齐齐回头望向一个跌跌撞撞向这边跑来的身影。   那是一个樵夫打扮的中年汉子,背上的柴火却已经掉得七七八八,手里的斧子胡乱挥舞着,一边跑一边不时回头看看,似乎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一样,尽管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停下来,脸色苍白一幅见了鬼的模样,直到一头撞进了人群里才不得已停下来,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见有新鲜的热闹可看,围观的人立刻把兴趣从厮打的两位公子和吵嚷的老鸨那边转过来,争先恐后地向那樵夫涌去,七嘴八舌地问他到底怎么了。   墨夜与谢语童已经下了楼,站在楼外楼门前看着这一堆人。   只见那樵夫被那么多人围着,似乎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安全了,脸色这才略微有些好转,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吓忘了,也不从地上起来,伸出一个手指指着自己奔来的方向,颤抖着说:“死人!……那里……有死人!啊——”说到死人的时候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可怖的情景,再一次失控地尖叫起来,疯狂地摇着头,眼睛睁得很大,面色狰狞,胡乱挥舞着手中的斧头,“有人杀人!魔鬼——有个黑衣男人在杀人,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看他疯得厉害,也没有敢人去拉他起来劝慰两句,听这话音倒像是见到了杀人凶手,大家愈发好奇起来,纷纷争着跑去看樵夫口中的死人,不一会儿,刚刚还热热闹闹的大街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那鸨母看看停止了打闹还在互相瞪眼的两位公子,又看看还坐在地上发疯的樵夫,为难地挥一挥手绢,一张扑满了白粉的脸上表情难以形容,她想着自己一夜未归的摇钱树,又联想到所谓的死人,心里总有些不详的预感,到底还是带着霜风楼的几个人去看那尸体去了。   没有人注意到,还在樵夫说话的时候,楼外楼门口立着的那一位白衣公子和粉衫姑娘就已经消失无踪。   不久前,小巷里。   已经仔细研究了半天的墨三还在考虑要怎样处理这具尸体,猛地听见一声高亢的大叫,抬头就见一个男人看着他像看着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脸色发青转身就跑。看看自己没有收回的软剑和脚下惨不忍睹的尸体,明知道他是误会了,却也没办法解释,既然已经被人发现,想必这里很快就会有大批的人涌过来,自己就算留在这里也绝对是会越描越黑。   看来没有时间找更多的线索了。墨三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身后,满地的雨水未干,满地的血水亦未干,死不瞑目的美丽姑娘睁大不甘的双眼,无言地望着雨后的天空。   墨夜几乎是跟着墨三离开的脚步来到案发现场的,若他再快一步,或者墨三再犹豫几秒,两个人就会打个照面。但显然,墨夜和谢语童落在尸体旁的时候,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谢语童弯下腰,观察眼前的死人,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实在是,太难以形容了。   “应该是个女的,看衣服大概不是闺阁小姐,整张脸上的皮肤都烂了,身上也血肉模糊,暂时无法判断身份。”血屠女见过很多很多尸体,死在她手下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这么恶心的死状,实在是让人不得不猜测凶手究竟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墨夜不置可否听着谢语童的结论,自己在尸体周围转了一圈,昨夜雨太大,就算有脚印也被冲掉了,更不可能留下其它痕迹。忽然他似乎看到了些什么,略微俯下身来,只见尸体周围的积水里,都漂浮着些细细的绒毛,墨夜伸出手沾了一些,放在眼前细细查看。   似乎,像是猫毛,他想着昨晚那些诡异的猫叫声。   “阁主?”谢语童走到他身后发出疑问。   “霜风楼。”墨夜拿出一方手帕,细细地擦了擦手。   “是,属下这就去查。”谢语童立刻理解了墨夜的意思,飞快地退下,墨夜再一次把目光转回尸体身上。   这条路偏僻难行,除了住在城郊的山野人家,很少有人经过。这具尸体的衣服虽然已经被扯烂,但可以看出原本质地不错,显然不会是樵夫渔户的女儿。那么她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里是第一作案现场,还是凶手把她扔到了这里?   全身上□无完肤,却不像任何一种兵器造成的,也看不出致命伤究竟在哪里;凶手这样做是为了泄恨还是想要掩盖某些也许会暴露他身份的东西?   墨夜脑中飞快地思考着,远远地却听到一阵阵喧哗声正在接近,很显然的,那群看热闹的人终于赶到了。没有时间细细勘察,墨夜最后看了尸体一眼,轻巧地跃上附近的屋檐,几个起落间人已经不见了。   离开时他隐约有些察觉,那伤口,倒像是被什么活物啃咬的结果。   身后,传来霜风楼老鸨扰人清静的惊呼,“啊——这是子离的衣服呀——我可怜的姑娘,我的苦命人儿呦,怎么会这样?!”伴随着因为失去摇钱树而真心悲伤的哭声,她开始拖着一个路人数落,“咱们家子离呀,那模样、那才华,就算跟青云小院的苏沫姑娘都有得一拼啊。是哪个狠心短命的,非要这么对她啊!这是要了我的命啊……报官,马上报官,你看你看她死不瞑目啊,要让官老爷套一个公道……”   =============================================================================   苏沫有些倦怠地倚在青云小院最高处阁楼里的窗边,望着下面白茫茫的西湖水。目力所及似乎杳无尽头,但其实只是很小的一个湖泊。   江南的山山水水,真是秀气,那么精致玲珑,连风也如情人的抚摸,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呵,不像西域,狂风肆烈。这里来来往往的夫人小姐,眉目精巧、肤色白皙、娇小玲珑,都是千回百转的九曲心肠,一低首一回眸都像蕴含着欲语还休的风情,不像西域,那么直接。   她在这里住的太久了,久到总以为自己也是在这样温润如水的地方长大的,唱过采莲曲、摘过初夏荷、绣过双鸳鸯,被江南的米和水调养得像西湖的波光一样。   可以为终究只是以为。   既定的事实是,她依然来自于那个地方,那个山石粗糙风雨混沌男人粗犷女人豪放的遥远的西域,所有人都不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为何物。那里的风,刮在脸上,生疼生疼。   “姑娘,你都在这看了一天了,还不就是西湖水,有什么新鲜的。还是下楼喝盏茶,歇歇吧。”丫鬟模样的姑娘拿了一件织锦披风,细心地围到苏沫身上。   “泊明,致宁呢?”苏沫恹恹地关上窗,问自己的侍女。   “姑娘忘了,您吩咐她采卖东西去了。”   “嗯。”   泊明看着苏沫的脸色,有些踌躇地试探着开口。   “姑娘?”   “怎么了。”   “——据说那个人到杭州了。”   “消息……可靠么?”   “是的。”   苏沫眉心微动,似乎感到无端的惆怅,良久,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窗外,刚刚还暖洋洋的太阳被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云层渐渐埋没,湖上的波浪也渐渐大了起来。   要变天了。   ============================================================================   “安若,十八岁,五年前失踪,孤女;夏小媛,丝绸夏家独女,十五岁,两年前失踪;张芊,富商妻,二十九岁,半年前失踪;李继红,三十五岁,夫死守节,三个月前失踪……林鉴月,江南双剑之一林茂平之女,十六岁,六天前失踪。”   桌上铺着的,是失踪人口的详细资料。   墨夜拿着一支笔,正在上面圈圈画画,寻找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   谢语童行动迅速,已经从霜风楼打探回来,于是此刻,又多了一个人的资料,不是失踪,而是确定死亡。   “霜风楼的头牌子离,十九岁,昨天退席后一夜未归,不知去向,今晨发现疑似子离的女子尸体,因为此前失踪者都没有尸体出现,还不能断定这次案件是否与之前失踪者有关。”   说完这些,又漫不经心地感叹到,“昨天这么大的雨,她为什么要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呢,太不可思议了。”   墨夜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她为什么跑到那么偏僻——”   “前面一句。”   “嗯……那么大的雨?”   墨夜眼睛一亮,迅速地在桌上的资料上翻了几页,一一圈出了些什么,然后搁下手中的笔,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我们可以守株待兔。”   谢语童表示不解。   “我想,她们失踪的时间都在雨夜。”   第八章、路何往   紫眸少年安棱一直站在房间一侧,看那个男人好整以暇地歪在塌上翻阅一本古籍,他今天脸上又换了新的面具,看上去像个清秀的年轻人,长长的头发没有任何束缚,像一匹光滑的绸缎一样安顺地垂到腰侧。   阁里的弟子来来去去,每个人看见那个男人都是同一副敬若神明的表情。   安棱住进来已经好几天了,从没见过那么多人同时在眼前晃悠,大部分时候,这里都是安静的、空旷的。今天的寻簪阁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忙碌。   他独自在这房间里站了很久,没有人来叫他坐下,但也没有人来赶他走。至于榻上的男人,更是把他当空气一样,自顾自看书看得入神,从侧面看过去,那张被头发半遮半掩的脸似乎也没有那么平凡。   不知道那张面具下的脸,究竟是什么模样?谁见过这张面孔的真相,那又是怎样的容光。江湖中传言的绝色,是真的吗?还是其实,面具下的眉眼,就如他的面具一样,平凡无奇。   男孩有些怔忡。   就是这个男人先要他挖掉自己的眼睛,后来又要他留在寻簪阁,却没有说过要让他干什么。这几天来,安棱不是跟着谢语童心心念念的等着姐姐的消息,就是自顾自地在阁里转悠,也没有人来阻止他,倒像是对他完全没有防备。   又或者是因为这里只是一个分部,没什么机密需要防人吧。虽然这样的想法很明显是在自欺欺人,安棱却不愿想是因为墨夜没打算防备他的缘故。   刚开始的时候,安棱是不太愿意去找墨夜的,尽管到底自己的眼睛还是好好的在自己脸上,事情却并不会就此揭过,那个男人总给他一种冷漠残忍的感觉。反而是谢语童,似乎从一开始就看上去和蔼可亲,而且对他也温柔有加。所以当他听说谢语童的外号叫“血屠女”,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时,反而有些吃惊。   人不可貌相,谚语总是有道理的。   如果谢语童没有看上去那么善良,说不定墨夜也没有看上去那么残忍。   安棱大着胆子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墨夜,男人爱穿的衣服颜色素淡,无非是黑白灰浅碧深蓝之类,但细看就奢华无比,常用金丝银线绣出低调的花纹,行动的时候被光线一照才会显出细碎的光芒。性格也奇怪,喜怒无常那是基本的,似乎有多个人格一样,在一千个人面前可以表现出一千种模样,当然,前提是,这所谓的一千人要他看得入眼才行。   在一般人面前,他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   有时候,明明那人是在温和地笑,可一接近他,就感觉无言的惧意,这种惧意就好像是本能一样,从灵魂深处漫上来,无法克制。   也许,这跟他练的武功路数有关?寻簪阁主墨夜,究竟练的是什么武功、武功高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   如果直接问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回答?安棱突然想,随即立刻否定了这个奇怪的念头,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危险了。   “看什么?”墨夜忽然放下了手中的书,望着堂下呆呆望着他的少年。   “啊?呃——阁主,什么时候能有我姐姐的消息?”被男人突然的发问惊吓到的少年慌忙找了个借口搪塞。   墨夜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安棱,似乎要把他从外到内看个透,直到他受不了微微低头以后,才若无其事地回答,“很快。”   安棱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转身想走,身后却又传来男人没什么温度的声音。   “今晚跟我出去。”   “啊,什么?”   “看看有没有兔子。”   “……”   安棱想一边保持匀速退出去,一边有些苦恼地问自己,为什么他总是听不懂墨夜说的话呢?   是夜阴有小雨。   城中住户纷纷早早关了家门躲进被子里去,游客们也没什么兴致,天刚擦黑就找客栈投宿了。整个城市又变得那么空旷,与白日的繁华相比,甚至让人有荒芜的错觉。打更的人无精打采地撑着油纸伞拎着幽暗的灯笼,走街串巷,时不时地解下腰间挂着的酒壶喝一口,拖长了声音有气无力地喊着每天都要重复的话。   没有人发现,在这座城市的黑暗里,忽然之间多了好多黑衣人。   在那些偏僻少人的街道小巷、独门别院、郊区野地,树枝间、房顶上、道路旁、隐蔽角落里,全部都埋伏着寻簪阁的人。   他们严阵以待,只等任何可疑的人影出现,就会出手把这只不停作案的兔子抓回寻簪阁。   墨夜带着安棱,选了西湖边柳浪闻莺附近的一座孤零零的小庄园,两人坐在庄园四周最高的一棵树上,监视着附近的动静。   墨夜没有说这是在干什么,安棱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大概跟姐姐的失踪有联系,于是安安静静地等在那里。   无声的夜晚总是格外骇人,好像随时都会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蹦出些什么凶物一样。低空偶有落单的乌鸦经过,凄厉的鸣叫令人毛骨悚然。   等待漫长而煎熬,直到一夜过去,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却仍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安棱默默地去看墨夜,墨夜依旧是一副天塌不惊的表情。   男孩此时的心情非常微妙。   就好像一个含羞待嫁的新娘,上好了新妆、着上了霓裳、盖好了喜帕,紧张地等待了吉时很久以后,却突然被告之新郎跑了一样,那种从高空直接跌落到深谷的感觉,实在不仅仅是一个失落就可以形容的。   大概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五味杂陈,墨夜难得地伸出手,有些迟疑地拍了拍他的头。安棱有些吃惊地望着他,这个男人的眼神似乎有一种,安慰的意思?等他想要再确认一下的时候,墨夜却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安棱挠了挠头,笑了起来。   等两人回到寻簪阁,埋伏在城中各处的分部弟子也都已经回来,回报无一例外是毫无所获。昨夜整个城市都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唯有雨声连绵。   墨夜觉得自己必定漏算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声微弱的猫叫声打断了思索,只见小灰高傲而优雅地跳进门槛,落地无声地向墨夜走来,眼里闪烁着属于狡黠动物的不屑与戒备。脖子上新挂了一个项圈,上面似乎还有用来传信的竹筒。   墨夜伸出手想要逗弄它,被它一扭身甩开了,然后伸出一只小爪子烦躁地把脖子上的竹筒拍下来,一脚踢到墨夜面前。   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差了啊。   “墨三想把你培养成鸽子么?”墨夜神情严肃地问小灰,好像对方真的会回答他一样。而小灰完全不理会这位名义上的主人,跳下案几,在房间里晃来晃去,好像一个高傲的领主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墨夜直起身来,打开了手中的信纸。   第九章、疑云生   纸上只有简洁明了的几行字。   端正严肃、一丝不苟的字迹,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久未相见的墨三在信中叙述了自己这两天所经历的一切,包括小灰的异常以及与凶手的那一次狭路相逢,着重提到了凶手可能是女人以及身上有被小灰抓伤的伤口。   显然,墨三这两天的收获远比墨夜要来得多。   看完信的男人沉思片刻,研墨提笔,回了几行字,落款处还不忘写上“望君安”。这才搁下笔,向躺在门口的小灰挥挥手,示意它过来。   这个举动绝对是徒劳的,事实上,那只猫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翻了个身,继续晒它的太阳。   墨夜无奈地自己走过去,把卷起的小纸条放在小灰脖子上拴好,同时趁机揉乱了它头上的毛,然后若无其事地示意它可以回去向饲主复命了。   刚刚还懒洋洋的小动物立刻精神抖擞地站起来,迫不及待蹿了出去。   ========================================================================   一个时辰之后,墨夜在青云小院的屋顶,身边坐着苏沫。   美丽的姑娘执起酒壶,在雨过天青的杯子里斟满酒,小心地端给墨夜。墨夜沉默着一饮而尽,抬头看着没有太阳的暗淡天空。   有风从林间穿过,发出可疑的萧瑟声响,仿佛深秋最后一只鸣虫寂寞的吟唱,切切地回响在空旷如斯的天地之间。   这样的时刻,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墨夜微微眯起了双眸,仿佛在享受着难得的清净。而苏沫,则眺望着遥遥远方暗色的山峦,那里有岚气若隐若现,氤氲开一片茫茫的浮空沼泽。   总有一刻的沉默让再锋利的回忆都变得温柔。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和她,各自想到了什么,又想念着谁。   孤绝的岛屿有时会给人一种错觉,自己不是身处繁华的城市,而是被孤立在天地间,拔剑四顾、苍茫无物。   良久,苏沫率先打破了这种气氛。   “夜公子是杭州人吗?”   墨夜摇了摇头。   “那是哪里人呢?”   这是平常的寒暄,而墨夜却收回了望着天空的目光,看着坐在身边的人,似乎在思考这个并不复杂的问题,半响,才吐出一句,“世人。”   苏沫一怔,随即笑起来。“是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红尘之内挣扎摇摆都是世人,又何必区分什么中原西域、王侯百姓。”   墨夜无可无不可的转过头,突然说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去过另外一种生活?”   “另外一种生活?”苏沫料不到墨夜有此一问,看看提出问题的人,只见他低首望着底下的西湖水,看不清脸上表情。苏沫把目光移向天空,过于明亮的光线刺激得她一时有些睁不开眼。张口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实际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省视过自己了,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一眼可以望到头的人生让人这样无望。   她说:“怎样才算是另外一种生活呢?天下一围城,无论走到哪里,都逃不开自己心里的束缚。你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以为自己在过新鲜的日子,其实同样不过是别人厌倦了千百遍的人生。从前我不明白,现在才知道,都不过是画地为牢。”   在决定逃脱既定的命运、辗转离开西域的那些日子里,苏沫也曾经是活泼明亮的,那时候她的身上还没有一些现在被人们称之为温和沉稳淡泊无欲的气质。年轻的时候,热血、孤勇、一往无前。   可是在过了那么久之后的今天,她早已明白,无论游到哪里,鱼的一生都离不开水;无论飞到何处,鸟的一生都飞不出天空;人呢,人也一样啊,天地那么广阔,人却无处可逃。   这个回答已经一点都不像是烟花女子的欢场戏言,而更像是两个真正的朋友在感慨人生。   男人听完苏沫的一席话,像是被触动了情肠,解下悬在腰间的一管玉箫,举到唇边。   “唱一曲吧。”他对她说。   悠远空灵的箫声响起,三分婉丽、三分苍茫、三分惆怅,还有一分绰约的情思。少顷,便有女子柔婉清浅的歌声轻轻相和,在青云小院七层楼高的屋顶上,像一场没有观众的华丽的表演。   “长相思,在苏杭。暮色潋滟天欲凉,残絮飞起柳丝长。谁家寂寞桥上客,何处萧冷伞下塘。一曲红妆渐憔悴,半分云色掩流光。君是陌上铅华远,我在人间减霓裳。相思不堪黄昏雨,持酒深深报未央。长相思,断人肠。”   歌声少了技巧雕琢,多了分浑然天成。在这一刻,歌唱的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墨夜很喜欢苏沫的歌声,也喜欢她说话的语调、读书的侧影、笑起来的样子,标准的笑不露齿,却不显得做作,更像是一种天生的优雅。她跟他身边那些策马仗剑的江湖女子完全不一样,少了那种如剑锋一样让人觉得寒冷的肃杀凛冽。   苏沫像一杯温度刚刚好的白开水,清淡,却不是无滋无味,反而让人心旷神怡。总给人一种温和无害适合亲近的感觉,什么样的人靠近她,都会觉得心平气和,万般烦恼皆消散。   而现在,她又让他看到了她的另一面,不那么清淡到底的一面。也有惆怅和感叹,也有对这个世界这种生活的无奈和一些身不由己的愁绪,但很有分寸点到为止、绝不过头变成一个怨妇。这让人更觉得真实、更觉得怜惜。   墨夜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墨三总是很恪守上下尊卑,路千寻虽爱说笑却太过大而化之,萧沉从来都冷静理智,而谢语童的占有欲和多疑则让相处变得很累。   所以苏沫显得这样的不同,墨夜似乎很喜欢与她相处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箫声与歌声都停了下来。   墨夜一手把玩着这管价值连城的玉箫,一手指着楼下,语出惊人。   “想跳下去吗?”   苏沫探身望了望屋顶与地面的距离,从这里掉下去,那绝对是粉身碎骨必死无疑。她诚实地摇摇头,心里却不知为什么有些向往。就这样什么都不管地跳下去——跳下去,一切都不用考虑了。   墨夜笑笑,“别怕。”说完整个人一纵身,像秋天里一片枯叶一样往下落去,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发出轻狂的呼啸声。   苏沫捂住嘴发出声短促的惊叫,手还没来及伸出去拉住他,那人却已经轻若鸿毛般稳稳落到了地上,未伤分毫。   惊魂未定的女子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俯视着下面。那个男人一手负在身后,抬起头,在树影斑驳中有一瞬间那张脸似乎俊美异常,他微微扬起嘴角,带着一点笑容对她说:“跳下来吧,我接着你。”不知是否距离太远的缘故,她觉得这个温文尔雅的夜公子此刻有些陌生,洒脱、飞扬、凌厉,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苏沫有些犹疑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一副决然神色。她打开双手,直直地向楼下倒去!   飞翔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身畔空无一物,耳旁是呼啸的风声,身体轻盈又沉重,这一刻,无与伦比的自由!   在即将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前一刻,墨夜如他所言,接住了闭着双眼的苏沫,苏沫感到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的手正稳稳地抱住她,一手正牢牢地抓在她的左手臂上。   然后,苏沫发出了一声痛呼。   墨夜脸色一变,立刻把她放下。   “你怎么了。”   苏沫摇头,不动声色的把左手放到身后,“我没事。”   墨夜哪里肯信?他抓过苏沫试图藏起来的左手,不顾她的挣扎,卷起了衣袖查看。   于是,他看到,苏沫那光滑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有三道深深的爪印。   第十章、绮罗散   苏沫有些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笑意终于不像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那样温和宁静,而有了一丝勉强。   就在刚才,墨夜发现了她手臂上的伤痕以后,两人都有短短一瞬间的失神。然而很快,墨夜就若无其事地放下她的手,什么都没有问,抬起头来看着她的时候,眼神波澜不惊,依然是那个她熟悉的温文尔雅的夜公子。   也许是因为刚刚飞翔的感觉还没从脑海里消失,被诚实地反映在了表情上,于是苏沫的脸色有一些苍白,她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抖着,无意识地把腰间的衣带一遍遍绞紧又放开。   墨夜只是不发一言。   直到两人回了屋里,墨夜才让人去拿上好的伤药和绷带。在丫鬟致宁想要替苏沫上药时自然而然伸手接过她拿着的托盘,态度自然神情平常,仿佛本该如此一样,让人无法拒绝。   苏沫好几次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最后只好妥协地伸出受伤的右手,举到墨夜面前,她做这些的时候前额上略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那个时刻她眼中闪现的复杂的光芒。   那个男人细致而耐心地把对面这个人宽大繁复的衣袖一点点轻柔地卷起来,没有碰到一点伤口,然后拔开药瓶的塞子,小心地倾倒在狰狞的伤口上,那伤口很明显是近几天造成的,似乎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幸亏现在不是夏天,否则就有可能会化脓。   在洒上药粉时些微的痛感让苏沫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墨夜立刻放轻了手势,就像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也不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对象,而是自己心爱的情人一样,唯恐让她有一点点的不快。   这样的小心谨慎、温柔体贴,却让苏沫更加不安。如果这里不是还有别人在场,苏沫觉得自己一定会忍不住把手抽回来。   致宁与泊明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带着点儿好奇带着点儿担忧注视着墨夜,两个丫鬟年纪都不大,穿着一色儿的嫩黄色褶裙,头上梳着俏皮的百合髻,抹了不少头油,一眼望去格外顺滑黑亮。虽然只是丫鬟,却有着属于少女的活泼和明丽,就像路边初初盛开的野花,虽然不是名花倾国,却别有一番意趣。两人尽管是一样的装饰,但长得却并不相似。泊明有着一张瓜子脸,眉眼精致,身量修长;致宁则更平凡些,大概是血气不足的缘故,似乎有些单弱。   墨夜仔细地给苏沫缠上绷带,稳稳地系好,这才放下她的袖子,遮住了受伤的地方。   就在苏沫暗自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墨夜却忽然说话了。   “怎么伤的?”他问,语气是纯粹的关心,仿佛还略带一点责备,就像男人对着自己骄纵任性的情人一样。   但正因为这样,却更让苏沫为难。   她微微抬起头,这个角度由于身高的缘故,会使她在墨夜眼里显得娇弱无助。此刻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惊慌失措或者犹疑躲闪,只有一点点似有还无的委屈、一点点半真半假的嗔怨、一点点欲语还休的风情。   她略微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后只听“噗通”一声,刚刚还站得好好的致宁已经跪下了,她惶恐地低着头。   “都是我不好……前天我帮姑娘沐浴的时候,忘了自己刚绞过指甲,才不小心伤到了姑娘……公子您饶了奴婢吧,别让姑娘赶我走……”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边眼泪就落了下来,一张小脸梨花带雨,当真是楚楚可怜,让人不动恻隐之心都不行。   苏沫眉心微动,似乎颇为不忍,耐不住开口道,“夜公子,致宁她还小——”即便是这个时候,她看上仍旧是那么宁和温婉,真诚恳切。   墨夜望着自己面前唱念俱佳的义主忠仆,对于她们所说的指甲划伤这样荒唐的理由,却让人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   “起来吧。”他不甚在意地挥挥手。   泊明忙扶着致宁站回了原本的位置。   苏沫早已端过了茶来递到他手上,接着又亲自捧过了果盘,几串“醉胭脂”葡萄莹然躺在盘中,闪烁着诱惑的光芒。   墨夜拈了一颗放进嘴里,脸上是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笑意深深地看着苏沫,那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纯黑的瞳仁里是一片波澜迭起的汪洋,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   苏沫乖觉地拿出手帕,像过去一样帮墨夜将指尖沾染的汁水擦干净,在她擦完后想要收回手的时候,墨夜忽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掌。苏沫一惊,然而这个男人却并没有做出其它的动作,只是握着她的手,十指紧扣,轻微地摩挲着她的手掌,那动作是亲昵而温暖的,这个时候,苏沫简直在墨夜脸上看出了一种类似眷恋的表情。   眷恋?她没有看错吧?   苏沫像是不胜娇羞一样低下头,露出一段光滑细腻引人遐思的后颈,浓密的鬓云间珠围翠绕,点缀得宜。   两个丫鬟相视一笑,知情识趣地双双退了下去,顺带关上了房门,而屋里的两人似是痴了,不为所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墨夜才放开她的手,却并没有继续做些什么。他就如同刚刚才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一样,对着苏沫点点头,起身礼貌地告辞出门。这样面不改色的墨夜让苏沫简直都要以为刚刚看到过的眷恋都只是幻觉。   而墨夜,显然对苏沫究竟会怎么想并不以为意。   这回等在船头的人变成了泊明,年少的姑娘熟练地划着船,看向墨夜的时候,脸上带着暧昧了然的笑容,似乎完全知道这位夜公子刚刚与她们家姑娘做了什么一样。虽然她的猜测,与真相可能去了十万八千里。   墨夜此刻的心情不是沉重。对,不是发现了苏沫手上的伤口那时的沉重,而是古怪。诚然,在看到那形似猫爪的伤口时,他立刻就想到了墨三信中提到过,凶手是个女人,而且被小灰抓伤了。   他的确是怀疑苏沫的,而苏沫丫鬟给出的理由,也实在是太过牵强——然而,仅仅是牵强,却并非不可能。之所以产生这个疑惑,是因为他刚才在试探苏沫时,发现这个女人并不懂武功。   他趁握着她的时候仔细检查了她的双手,她的手掌细腻光滑,没有任何长时间握兵器而留下的老茧,手背上也一样,因此可以肯定她也没有练过拳法,在他搭上她的脉搏时,也发现她的脉搏跳动规律显示她没有修习任何内功。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苏沫是不通武功的。   根据墨三的描述,凶手的武功不低,内力强劲。而苏沫却根本不会武。   毕竟单单只有手上的伤口的话,并不能证明什么。   墨夜觉得有些头痛,也许是湖上的风吹过来有些微凉。   而在他离开青云小院的时候,屋子里的苏沫偏过头问着不知何时重又站在她身后的致宁,“确定是他吗?”发间的金步摇颤颤巍巍的,发出细微而清冷的碰撞声,映着她那张充满倦怠的面孔。   “应该没有错了,就是他。”   第十一章、迷途变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   最近杭州的天气有些异常,连空气都潮湿得让人仿佛行走在茫茫雾气中,每走一步都要花上比平常多一倍的力气。从那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展现在众人眼前的那一天开始,沉重不安的气氛始终包围着这座精致的小城,稍微警醒点的人们都开始避免独自出门。那些历年来失踪的人物一个接着一个重新开始被大家挂到嘴边,于是所有人都惊讶的发现,原本各自所知的只是零星的几人,汇总起来却成了一个庞大到让人心惊的数字,如同一场已经精心谋划了多年的阴谋。   而凶手的脸隐在暗处,嘲笑着惊慌失措的人们。   街上行人寥落,往日里繁华如织的景象全然不见。少了游客,以卖馄饨为生的小摊也没了生意。摊主唉声叹气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扯下肩上搭着的毛巾来擦脸,手上厚厚的老茧和残余的面粉显示出曾有过的辛勤劳作,让他的门庭冷落更显得让人无奈。   这一天他唯一的客人,如今正坐在简陋的木桌前,望着眼前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鲜肉大馄饨一动不动。升腾的烟气模糊了他的脸,他的眼中却始终坚定、明澈、没有一丝犹疑。   肃杀的气息让年迈的摊主不由自主地缩在小马扎上,不敢像平常一样与客人说笑。他甚至有些后悔这种时候出来摆摊了,但想起家里那穷困潦倒的境况,最终还是只能裹紧身上的衣服,望着锅中“咕嘟咕嘟”沸腾着的热汤出神。   一只灰猫从不知谁家的房顶上一跃而下,姿态轻盈灵动,精准地落入那个黑衣男子怀里,高傲地扬起脖子,让他看上面拴着的小木筒。   墨三推开面前的馄饨碗,把从小灰脖子上取下的信纸展开,墨夜那狂放不羁的字迹迫不及待的跳入眼中,像他的人一样随性。   寥寥几笔,没有一句与案件有关,全是在讲些无聊的事,最底下的落款处有几个字稍微工整些,却是一句“望君安”。   ——倒不像是那个人的脾气,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古怪念头了。   其实拿只猫来送信就完全是个不合常理的行为,但墨三却觉得完全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墨三也没有比墨夜好多少。完成使命的小灰已经自己去附近觅食了,看完信的墨三将它收入怀中,端过已经变凉的馄饨刚举起勺子,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怯怯地响起。   “客官,要听曲子么?”   那是一个怀抱着琵琶的妙龄女子,看上去刚过双十年华,一张鹅蛋脸,薄施脂粉,清秀可人;穿着一身一眼望去就知廉价但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裙子,满头青丝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就,神情含羞带怯,见墨三回头看她,露齿一笑。   墨三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摇摇头,继续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馄饨上来。摊主远远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个男人真是不解风情。   那卖唱女被拒绝了却也不以为意,莲步姗姗走到墨三对面坐下来,自顾自地转轴调弦,琴弦发出铮铮然的声音,仿佛对面不是一个埋头只顾吃馄饨的男人,而是含笑欣赏的文人雅客一般。等调好了弦,就半侧着身子,左手按在品上,右手一个扫势,四弦并作一声铿然响起,隐隐有切金断玉之声,自顾自弹了起来,却是一曲《春江花月夜》。   她的手法随意而灵巧,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滞涩,也没有平常琵琶演奏时不可避免的杂音,显见已经浸淫此道多年,这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女来说是十分难得的。   如果墨三此时抬头,就看以看到对面灵动翻飞的十指修长美丽,指甲更是经过精心保养,上面没染一丝蔻丹,白生生的如春葱一般惹人喜爱。她并没有使用奏乐时该用的拨片或者玳瑁指甲,而是用自己的指甲在弹,一勾一挑一轮都极其用力,看上去精致脆弱的指甲却始终没有折断,在某些时刻看上去更像是杀人的利器。   曲声优美流畅,墨三似乎并不准备出言阻止。那女子也无意停下,随着一个泛音响起,卖唱女轻启朱唇,开始歌唱。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歌声清甜若溪涧清泉,流丽如月下飞霜,会让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泓春夜的江面,两岸有重峦叠嶂掩映,江上波涛随风汹涌,拍打出循环往复的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明,漾碎了一河的月光。天幕中悬浮的玉轮亘古以来就照耀着世间,无论人间多少朝代更迭多少缘起缘灭,它依旧清冷无言,冷眼旁观。   不知过了多久,墨三面前的碗已经空了,他默默地放下勺子,却没有起身,仿佛也留恋这天籁般的曲调,不肯就此离开。卖唱女的唇边慢慢凝起一丝微笑,这让她那张并不非常漂亮的脸变得出乎意料的魅惑。就在曲子进行到□部分的时候,她生生地改变了指法手势,琴音蓦地一变,从磅礴空灵的《春江花月夜》变成冷厉肃杀的《十面埋伏》,狂乱的杀意瞬间充斥了两人,铁马金戈、血染黄沙的悲愤被琴音表现得淋漓尽致,还带着英雄末路的感慨和凄凉。   墨三从来不知道,原来《十面埋伏》是让人这么绝望的曲子,绝望到好像天地之大却无路可退,惟有横刀自刎以绝天下。   而那杀意,已不仅仅是《十面埋伏》原本的杀意!   墨三毫无预兆地抬腿猛地一踢桌子,连人带椅子向后急退,右手迅速抽出腰间软剑,带出一阵冷兵器特有的萧杀之气。   与此同时,卖唱女手中的四根琴弦齐齐断裂,利剑一般向墨三射来,直指他的双眼、咽喉和心脏!   而就在墨三全神贯注准备应付眼前这四根夺命琴弦的时候,身后却又忽然传来可疑的呼啸声响,有什么带着高温的巨物正对着他后心凶狠地刺来!   第十二章、剑光寒   已经喑哑的琴弦化作几道刺目的白光势要穿透墨三的血肉之躯,而身后,还有呼啸声带着滚烫的温度迅速接近中。   如果墨三此时能够回头,就会看到那是一口被烧得滚烫的铁锅,还带着里面煮得沸腾的浓汤,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气势席卷而来,不容有失。那个忠厚老实,畏畏缩缩坐在小马扎上的馄饨摊老板已经不见了;此刻站在那里的人,如渊亭岳峙,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积年的威严与强势,虽然还是同一张脸,却仿佛判若两人。他双掌一翻,以一双肉掌驾驭着灼人的铁锅直直冲向无暇他顾的男人,似乎是与墨三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必定要将他立毙于掌下方可解恨。   而卖唱女则挑高了画得极美的远山眉,一双凤目中满是凌厉的光,四根锋利的琴弦所指,无一不是致命的要害。——好像对现在的墨三而言,根本没有任何逃生的余地,也无法知道自己正被攻击的原因。   这更像是一个设好的局,只等请君入瓮。   断弦先发,铁锅后至,却几乎同一时间就要打中墨三的几处要害,按目前的情况来看,一旦被击中,非死即残。   墨三这才发现,这条街上一直都冷清得太过诡异了。尽管最近没有往日热闹,却也没到一个游人都没有的地步,他甚至听不到鸟叫虫鸣,天地间唯有一片萧瑟凉意。望着对面的人,女子脸上带着微妙的笑容,媚眼如丝,不像在与敌人做生死厮杀,反而像正与情人婉转调情。看不到身后的情况,也能感受到那老头强硬的掌风,目标清晰、一往无前。   墨三有些烦躁,尽管他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最近,他好像常常与人交手,并且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落了下风以至于被人挟制,而这所谓的这样那样的原因里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他没有起杀心。   手下留了余地的结果,就是他甚至要被一只猫来救——就算小灰并不是一只普通的家猫,但是仍然让他觉得不舒服。而现在显然有一群人,还在乐此不疲地挑战着他的底线。   是可忍,孰不可忍。   墨三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不能再耗下去了,无论有什么疑问,都等尘埃落定了再说。现在,速战速决。他把右手放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卖唱女与那无名摊主几乎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而墨三原本坐着的凳子因为承受不住凛冽狂肆的剑气而断裂成了数块,砸到地上支离破碎,咕噜噜滚出去好远。没有了凳子,这个始终坐着的男人终于站了起来,手中软剑发出清亮的龙吟,带着耀眼的光芒被稳稳抽出,落在它的主人手里。墨三持剑画圆,快速地舞动起来,初时还能看到剑锋,后来只能看见软剑的残影,剑气在墨三身周绵密地筑起一道无形壁垒,卖唱女和老人同时发现,他们的武器再也不能更进一步,就这样,生生地停在了离墨三只有寸许的地方,与墨三的剑网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和零星的火花。   墨三此刻展现出来的剑法是这样汹涌而霸道,迅捷的速度把他整个人被包围在软剑形成的连绵剑网中,让攻击他的琴弦和铁锅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几乎在电光火石间就逆转了眨眼之前险象环生的状态。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被凝固了,使得双方呈现一种诡异的胶着状态。   明明是没有风的晴好天气,墨三身上的衣衫却猎猎飘动,因为承受不了澎湃的剑气而微微鼓胀起来。   卖唱女和摊主脸色一变,从之前的自信满满变得极为难看,这个被他们当做攻击对象的男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解决,点子极为扎手,需费一番功夫。直到这个时候,他们还认为自己是可以擒下墨三的,只是要多费一些精力罢了。   但很快,他们就不会这么想了。   “你们是什么人?”墨三对着两人大声喝问,声音灌注了内力,格外响亮。   卖唱女的琴弦还在锲而不舍地试图找出剑网的空隙,闻言一扬双眉,不但不回答反而笑了起来,笑声勾人心魄。墨三感到心神一荡,身后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   “等你死了,去地狱里问个明白吧。说真的,你今天不该坐在这里。”   墨三冷哼一声,不再询问,而是停止了防守,剑网一消失,琴弦立刻凶猛地扑过来。他面容沉肃将手中软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轻轻往前一送,剑身灵活如绳索,将四根利器拢在一起,反手送出!   那一端还连着卖唱女手中琵琶的杀人弦在瞬间遭到强大的内力冲击,立即以比射来时凌厉百倍的速度姿态反过来向卖唱女疾射而去!   然后他刻不容缓地转身,全神贯注地抬手用手肘挡住那口铁锅,而那锅中的沸水还凝聚在半空中,墨三右手一挥,黑沉的双眸中看不出情绪,那些本该在下一秒散落到地上的汤水好像有了实质形体一样,猛然向那个无名摊主溅去!   形式逆转得很突然也很快,弹指间卖唱女与无名摊主从猎杀者变成了被猎杀对象。   卖唱女变了脸色,琵琶一横一绞,琴身与迫来的琴弦缠在一起,琵琶被当场绞碎,琴弦杀势尤未减,同样对着她全身几大致命处呼啸而来,势如破竹。   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她却抬袖掩唇一笑,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凌厉,身姿翩然轻盈地转了几个圈化去琴弦劲道,重又把它们收回指上,同时知情识趣地后退几步,离已经起了杀心的墨三远远的,做出一副观望的姿态,似乎不打算再插手。   “客官,你怎么能对奴家这样的小女子动粗呢,好生怕人。”她语调妖冶,一手扶着胸口一副柔弱模样,若换个人来,恐怕要被气笑了。   可是墨三充耳不闻,见她离得远了,就凝神把心思放在突然冒出来的馄饨摊主身上,心中把江湖上成名已久年岁相近的高手一一过了遍,似乎也没有特别相似的嫌疑人。那人自然是不肯站在那里被滚水泼的,难为他一大把年纪了,身体的柔韧性倒也不输给年轻人,堪堪避过了锋芒。再看向墨三时,眼里倒有些了接近兴奋的光芒,似乎对这一战终于期待了起来,也不说话,双手紧紧握拳,看上去力气用得颇大,以至于青筋毕现,埋头冲过来就是重重一拳,拳势被墨三护身内劲挡住也不肯放手,手上的力气和内劲一加再加,竟有越挫越勇的趋势。   墨三岂容他再放肆?   对方没有兵器,他也弃剑不用,收回腰间,倒让人以为他是个君子。挥手一掌打出去,顿时你来我往,躲闪腾挪间两人一番肉搏,看上去似乎是打了个旗鼓相当,但那卖唱女冷眼旁观,就能很明显地看出墨三是留了力的,不知道是否又是怜悯之心大发,还是沉迷于猫捉老鼠的戏弄游戏。   很显然,她低估了墨三的怒气,高估了墨三的善良。   馄饨摊主觑见墨三露出一个破绽,想也没想就重拳挥出,却堪堪停在墨三胸前,明明只要再前进一点点距离就可以重创墨三,他拼命想要推出去,却发现自己再也动不了了。这个时候,他才看到对面这个男人的眼神,既没有一丝不忍、也没有一丝残忍,像深潭一样平静无波。然而恰恰是这种平静最可怕。这说明对方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感觉到自己喉头一阵腥甜,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即将喷射出来,然后他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腹部,那里有一柄剑,剑柄还留在身体外面,整个剑锋却已经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身体,鲜血缓慢而优雅地洇湿了他身上的衣服,也代表着他生命的终结。   这个无名摊主努力抬头盯着墨三,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颓然死去。   墨三冷冷地抽回软剑,也不擦拭上面沾染的殷红的液体,就这么像杀神一样站在那里。   就在一片冷寂中,一阵娇娆销魂的笑声响了起来。   那卖唱女似乎一点也不为同伴的死而感到恐惧或惋惜,她眼波荡漾,像春水一样媚惑,脸上的笑容完全不像初见时羞涩清丽,反而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风情万种。这个时候的她看上去完全没有了初见时的小家碧玉,一举一动似乎都能吸引异性的眼光,简直一个天生尤物。   她像一阵清风一样席卷而来,刚刚还在数米之外,却一下子依附到了墨三身边,衣袖摇摆,带起一阵迷人的暖香。这份功力,明显比刚才与墨三对战时要高得多。看来,一直懂得藏拙的也不是只有墨三一人。   从未被人□过的男人蹙眉不解地站在那里,心下有些淡淡的疑惑,明明自己应该在她飘过来的时候就立刻动手,冥冥之中却有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其实并没有恶意。然而立刻她就柔弱无骨地缠上他的身体,尽管隔着层层衣物无法直接感受肌肤熨帖的销魂蚀骨,却仍旧已经足以让人全身酥麻。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墨三杀意一动,刚想甩脱身上的女人,她却猝不及防地在他颊边留下一吻,嘴唇温热的感觉还留在脸上,那人却又像风一样远远飘走了,只留下一阵引人遐思的笑声,和一句意味深长的告别。   “客官,奴家很期待与你的下一次相逢呢。”   声音和着风声远远传来,仿佛无处不在,回响不绝,一直在墨三耳畔不停重复着,让他有些意外。   这真是一场开始得莫名其妙过程也莫名其妙结束得更莫名其妙的伏击。   而他所不能预料的是,下一次与这位神秘莫测的卖唱女相逢的时候,会经历那样惊心动魄的灾劫。   现在,他一心考虑的,还是眼前的案件。   第十三章、笼中鸟   很多年后有人回想这一天,都觉这是他们一生中经历过的最荒诞最无法置信的一天。就是从这一天一夜开始,之后发生了太多太乱的事情,以至于所有人都应接不暇。   这一天,墨夜接住从青云小院七层楼高的屋顶飞身而下的苏沫,发现了她手臂上的伤口,让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这个刚刚让自己觉得能够亲近的朋友;   这一天,墨三在一条无人的街上听了一曲琵琶,一剑杀死扮成馄饨摊主的无名杀手,随后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妖娆女子亲吻,让他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段经历无法释怀。   这一天,从入夜开始,下起了杭州城入秋以来最磅礴肆意的一场暴雨,那如开山碎石般的沉闷雷声和照得整个黑夜如同白昼的苍白闪电让太多太多的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然后,从第二天清晨第一缕薄雾弥漫开始,一场暗中进行的大肆屠戮悄无声息却又有条不紊地渐渐展开。   就好像有神坐在云端往下俯瞰,然后说了一句该收网了。   于是寻簪阁的慎言楼里,急报像雪花一样四处飘飞,盲目地落到墨夜的案头。一张张宣纸轻薄柔软,还带着些微的墨香,上面承载的消息却让阅读的人觉得无比沉重。   段采萱,18岁,失踪。   李芳苓,22岁,失踪。   歌阑,27岁,失踪。   王慧英,39岁,失踪。   林玲,13岁,失踪……   ……   不过是短短几日之间,不断地有女子失踪,走在街上的、湖边洗衣的、屋里做饭的、房里绣花的,纷纷在光天化日之下神秘消失无影无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整个城市迅速陷入比先前更巨大的惶恐之中,之前只是捕风捉影,现在是人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萧条无两。   那凶手简直是无处不在,自顾自躲在阴影里冷冷窥视这个世界,看着别人的失态发出嘲讽的笑声,随时都准备着把看中的目标拖进无边的黑暗中,谁也发现不了,谁也无力抗衡。   大家纷纷在传,风篁岭上出了个吃人的妖怪,专挑漂亮姑娘去吃,一旦吃完了杭州城所有的女人,就要开始吃男人了。此言一出,灵隐寺的香火大盛,各种符箓圣水供不应求,倒让寺里的和尚大赚了一笔。也有人商量着请些个高僧老道去山上除妖,只是各家有各家的心思,一直谈不拢,到底罢了。   墨夜自然不会信这些无稽之谈。那些文人墨客大多还要与孔老夫子一样,敬鬼神而远之,对怪力乱神神仙妖怪之流既不否定也不肯定。江湖中人,则是整日里刀头舔血惯了,对什么因果报应地狱轮回皆是一概不信。若管它死后多少报应,谁还敢身前血腥满手?信仰在大多数时候比律法更能代表一种约束,因为它是由人们内心自觉生发自愿遵守的准则,比强制教化更有说服力。   而兵器在手行走江湖的各色人士,大约只信他们自己。   所以若要墨夜认同这些人的失踪都是因为妖怪作祟,完全是不可能的任务。他笃信对手也只是常人,而这些天他这样反常地高调行动,一定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或者有更大的阴谋。   看着失踪名单不断增加,还有一个安棱一直跟在身后眼巴巴地等着姐姐的消息,这位一直都表现得很无谓的寻簪阁主终于收起了自己游山玩水的态度,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写写画画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这门一关就是两个时辰,连午饭都没让人送进去,谢语童端着一盅补汤在门口站了许久,终究没敢敲门。也不知站了多久,眼看汤都已经凉了,叹了口气正准备回去热热,刚转过身,只听后面大门被大力地打开,墨夜一脸阴郁地走出来,看到她直接甩出一句“派人去青云小院监视苏沫。”然后就自顾自地走了。   谢语童叫又叫不住,忙放了汤盅打算亲自去一趟青云小院。说实话她对那位号称杭州第一美女的女人也好奇得紧,明明墨夜是带她来杭州散心,这两天却一有空就单独去找那个女人,倒把她谅在一边。   一个墨三就算了,不能让一个风尘女子都那么容易近阁主的身。她倒要看看,到底是有多漂亮,迷得墨夜晕头转向!   揣着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谢语童一刻也没耽搁地去了西湖,谁知道了码头,却一艘小船也不见,人影也没有半个,整个湖面静悄悄的,唯有清风吹过岸边垂柳,几支伸到湖中的柳枝溅起微小的水花,倒显得今天的西湖格外静谧安详。这时的谢语童还以为是最近大家都不肯出门的缘故,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于是费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从别处找了个艄公来,这一折腾又耽误了点时间,等到她到了湖心岛上,才发现自己扑了个空。   青云小院里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精致的屋宇无言地立在那里,却已经是人去楼空黄鹤杳无踪。窗台门框上已经积了一点薄薄的灰尘,显见此间主人不是刚刚才离开,至少也走了两三日了。只剩下檐角的风铃,依旧自我地摇晃着,发出寂寞的清音。   谢语童立在那里,只觉得无端端一阵心寒。   黄昏,是传说中的逢魔时刻。   临走前,她看到即将隐没的夕阳殷红似血,染红了周围的晚霞,也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看上去更类似魔物。   ====================================================================   低首的女子站在堂下,不敢多说一句。   墨夜把手中的卷宗扔到桌上,双手负在身后,抿起的薄唇让那张戴着面具十分普通的脸看上去有点类似凉薄的意味。   “你说,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他重复着谢语童刚刚说过的话,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是,看上去已经走了两三天。问过附近的人,都说没有听说苏沫姑娘有搬家的意图。他们也有好些天没有见到人了。不知道是自己走的,还是——”谢语童没再说下去。   “还是跟那些女人一样失踪了?”墨夜自己接了下去,接着又飞快地轻声说了一句说什么,像是自言自语,谢语童没能听清楚。   他说:“也对,要是不失踪,反而奇怪了。”   谢语童偷偷抬头去看墨夜的脸色,却见他反而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意一点也没让人觉得开心,相反有一些说不出的意味。   “传令下去,调派寻簪阁杭州分部所有隶属慎言楼的魅姬,人数不够就从邻近城镇抽调,今天晚上务必全部出动,她们明白该怎么做。”   “是。”   墨夜冷笑了一声,“我们,也该收网了。”   第十四章、血月杀   江南的屋宇建筑不比北方宽阔疏朗,曲折蜿蜒就像女儿家的心事,轻易不让人窥见全貌,总是那么精致而写意,连天空都让人觉得更文秀些。但若你从高空俯瞰整个城市,就会发现这些看上去很美的青瓦红墙纵横巷陌,密密匝匝交织在一起,看得到进口却找不到出口,随时都会在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方出现种种转角和岔路,就像一座紧狭逼仄却又乱花惑眼的庞大迷宫,相似的制式让身处其中的外乡人随时可能分不清东南西北,一不小心就会撞进死角,存心留意也未必记得走过的路;就算久居杭州的原住民,也未必能准确地理清每一条路到底通往何方。   巷战,其惨烈程度可能不比沙场上万人冲锋陷阵的金戈铁马,却绝对易守难攻、诡异无常,最难防范也最难短时间内分出胜负。稍不留意,面临的就是单人作战,前后无援,全靠个人能力。实力相等的两队人马如果进行巷战,那必然耗时良久、伤亡惨重。输的自然溃不成军,赢的也未必好出多少。   但如果你的对手并不多呢?是否就意味着,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围追堵截、让人插翅难飞?   未必。   ==============================================================================   凌曼辞面前是一面打磨得异常平滑的铜镜,映出她色若桃花的一张脸,还没上妆,美丽素颜浑然天成,却与纯净出尘无缘。眼波中流动的满满都是魅惑,素手轻抬,纤纤十指拈起几案上的青黛,一笔一笔细细描画出迤逦绰约的远山眉,再轻傅脂粉、晕红了两颊娇态万千,最后画上一个“石榴娇”的唇妆,一点朱唇红得烧心,仿佛能直直烧到人的心里去,将心烧成空落落的一片虚无。   梳一个繁华富丽的飞天宝髻,簪一支七窍玲珑的碧玉流苏,披一袭紫烟罗的轻纱薄裙,熏一点朦胧甜美的暖香,盈盈起身转一个圈,镜中是飞扬曼妙的窈窕身影。就算此刻无人旁观,她的一举一动仍旧经过精心计算,能给人以最销魂的感受。轻勾唇角,恰到好处的笑容是这样惹人爱怜,平添三分春意。   有多少男人能够抵挡这样的诱惑,不去一晌贪欢。   寻簪阁的慎言楼里,多得是凌曼辞这样的尤物,自小经受过各种媚术训练,每一个都能够在床笫私欲间换取情报或夺人性命,还无人能够察觉。这些人,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烟花之地的花魁娘子、谁家公子的爱姬宠妾、一方大豪的正房夫人、王侯将相的丫鬟侍女、路边偶尔经过的卖花姑娘……   她们有一个统一的称谓,叫做魅姬。   今夜的杭州城注定不能太平。一夕之间,无数风情万种的女人出现在每一个街头巷尾,似乎对这座城市连日来的血腥传闻充耳不闻,她们笑声甜美、姿态曼妙,恰如春花秋月、各擅胜场,行动间带起的奇异香风,几乎吸引住了这里所有男人的眼光,他们的目光里放射出无法掩饰的狂热的欲望,甚至忘了自己身边或许隐藏着危险,直直地追随着这许许多多的佳丽。   直到天色渐晚,各色佳丽都纷纷归巢,男人们才失魂落魄地关起自家大门。这一晚,无数人沉入了自己编织的□无边的绮丽梦境中,迟迟没有醒来,也没有听见,这一夜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城市里,有过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与捕杀。   这天晚上没有下雨。天气奇异地清朗,一轮明月高悬空中,繁星闪烁,是入秋以来少有的明净。   苍穹浩瀚,永世无言。如果他有思想,会怎样看待这个被俯视的缭乱人间。红尘十丈、纷扰如斯。   凌曼辞提着一盏荷形风灯,手执一把象牙小扇,仪态闲适地款款走在这条狭窄幽暗的巷道里,昏黄的灯光让她的身形若隐若现,有种捉摸不透的不真实感,像是聊斋里凄美深情的妖鬼,仿佛随时都会遇上一袭青衫辛勤夜读的书生,与他来一段缠绵绝望的爱恋。实则却是个寡情无心的魅姬,会漠然收紧纤纤素手看人挣扎窒息,她的温柔,是催命的符咒。   她知道,此刻她脚下这片土地之上的每一条街道里,都有一个她的姐妹,与她一样以身作饵,吸引暗中磋磨着爪牙的对手。没有人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强,也许会被她们当即媚杀,也可能是她们自己血溅三尺。但是没有人退缩,每一个人,都对寻簪阁抱有无比的忠诚。   路,一步一步,没有尽头。   不知从什么开始,连耳畔的风声都仿佛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安静的肃杀。凌曼辞感到很不舒服,数次蓦然回头,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身影。但多年的直觉提醒着她,她被什么人盯上了,有一双灼热的眼睛,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肆意地打量着她,不怀好意。   有一种嗜血的、残虐的味道。然后她似乎听见一声极其细微的衣服摩擦而产生的簌簌声响,顷刻,那种嗜血残虐的感觉却又消失了。但是却并不能让她松一口气,颈上寒意一点一滴滋生,还是有人在窥视她。   凌曼辞犹疑地抬头,看到天边那一轮圆月,却不知何时那原本皎洁纤明的光源已经变成了暗沉的红色,像血,美得惨烈、红得不详。   “什么人?!请出来吧。”她唰地一下打开手中象牙小扇,半掩着容颜,长长的睫毛羽毛般眨动,明明是一句喝问,被她说出来却能让闻者丧失神智、浑身酥软。   没有任何回答。良久的对峙,胶着的气氛。   凌曼辞蓦然动了,她“啪”地一声甩出手中荷形风灯,灯烛裹挟着阴柔的劲力向前方的黑暗中冲去,然后仿佛击上了什么实物,发出沉闷的重响。落在地上灭了。   整个世界终于陷入完全的黑暗,血月那微弱的光芒根本不能照亮任何地方。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确确实实有人在向她快速接近中。   凌曼辞一扬小扇,整个身姿如舞蹈般优美,连攻击的姿态都漂亮得不似打斗。然而事实上,魅姬们本不擅长武术,她们的主要作用是暗杀与套取消息,需要长期埋伏在一些人身边,这些人中很有一些是武林中的知名高手,若魅姬武功过高,就会使他们产生戒心。   所以说,凌曼辞的武功,基本上属于剑舞一类的花架子,遇上强劲的对手,其实不够看。但现在,她别无选择,只能迎战。   那个人已经欺近身前,武器带着杀意直击凌曼辞的天灵盖!   第十五章、碎玉骨   凌曼辞举起象牙小扇,强硬格挡来势凶猛的物体,象牙制成的扇柄发出金石铿锵的声音,生生承受了巨大的力量,好在到底质地坚硬,虽然一直发出尖锐的令人牙酸的响动,却没有碎裂,为她争得缓冲的时间。   对方一击不中,大概有些惊讶,没有立时追击,凌曼辞一个回旋,欲进先退,一副明显不敌想要逃跑的样子,向自己来时的路拼命退去。   她感受不到黑暗中的那人是否有过迟疑,但少顷就有人从身后追上来,风声像索命的无常迎面刮过。凌曼辞用力握紧了手中冰凉彻骨的扇子,像抓住什么令人安心的事物一样,开始心无旁骛地奔跑。   曲折回环的巷道给了她喘息的时机,岔道、转角、相似的房屋,庞大的迷宫让人眼花缭乱,她对这个城市并不熟悉,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前进的方向尽头,是生机还是死路。   只能凭运气。   但很明显的,追她的人应该很熟悉地形,每次她以为自己快要甩掉那人了的时候,对方却如附骨之疽一样再次缠上来,甚至有好几次,她的后心就那么□裸的暴露在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内,这意味着下一秒她很有可能就成为一具尸体。   凌曼辞不甘心。是的,她可以死,但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掉,她甚至还没有完成任务。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起码要再拖延一点时间。   凌曼辞猛一转身,展开手中的象牙小扇,一扣扇柄,几粒乌黑浑圆的珠子从镂空的扇骨中射出,分成上中下三路打向前方的追击者。   那人似乎始料未及,狼狈地侧身贴住身后的墙壁,看着暗器从自己眼前掠过,转头再看时,凌曼辞却没有趁机逃脱,大概也明白自己脱身无望,这女子反而悍勇起来,拔下飞天宝髻上的碧玉流苏轻轻一按,弹出一段一尺来长的锋刃,凌空一跃,飞身扑来。   “阁下就算要杀人,也该让人做个明白鬼吧。”凌曼辞提气扬声,人在半空中俯冲而下,此刻的她看上去一点也不似最初那个妖娆魅惑的样子,倒显出些巾帼女子的英气来,说着话,手中的匕首已经冲到了追击者面前。   这兵器原是暗杀专用,优点就在于让亲近之人不设防,本就不适合这样一对一的近战,更何况凌曼辞与来人武功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只是看对方从容闪避,却好像也不打算立刻杀了她,不清楚这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倒让凌曼辞拼死也不能让人讨了好去的心思落了空。   无论她用什么方法引诱对方说话,对方都无动于衷三缄其口。   这样耗时良久,难免让人气闷。凌曼辞直觉对方是在耍着她玩儿,顿时满脸怒容,手下更没有章法起来,更别提什么招式,胡乱冲杀,反而让对方有些无法预料,只听一声裂帛之声,似乎是衣服被流苏匕首给划破了。   凌曼辞心中一喜,刚想继续用劲,却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腹部传来一阵剧痛,连呼吸都似乎停顿了一霎,让她不由自主地颓然倒在地上。接着就有一只脚踩到她的身上,力道用得很重,她极力挣扎着数次想要爬起来,却被压制着无法成功。那只脚似乎是故意踩在她受伤的腹部,让她只能张开嘴喘着粗气,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   尽管到了这个时候,她仍然努力想要做些什么,踩在身上的那只脚形状玲珑,不像是属于男人的,凶手,是个女人……   阁主……在哪里?   一口血沫从凌曼辞口中吐出来,缓缓流下秀美的面庞。她徒劳地抽搐了两下,终于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流苏匕首,暗夜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叮铃”声,是它落在地上时发出的最后哀鸣。眼前渐渐发黑,似乎死亡即将到来,然而身上的那只脚却好像有些犹豫,没有立即给她一个痛快。   总不能让人相信这算是仁慈,反而更像是折磨。   就在凌曼辞完全陷入昏迷之前,她恍惚听见了什么奇异的响动,但意识不容许她保持清醒,瞬间脑海就无法再进行任何思考。   她没有听错,确实是有人来了。   没有光的世界里那个男人就像一道光华破开沉闷的黑夜,居高临下翩然给予还踩着凌曼辞的人随意的一击。   细长而扁平像是刀片一样的东西带着无人可逆的气势割向那人的咽喉,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凌曼辞退开,而墨夜优雅而缓慢地行至凌曼辞身前,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女子。   她还没死,只是陷入了重度昏迷。   四周立刻有四个打扮的一模一样的黑衣人从不可能容身的地方显身出来,井然有序地把她抬了下去。   而那人直到现在才截住半路杀出的物体,原以为是什么致命的短兵器,然而现实总是让人哭笑不得。谁能相信,那样唯我独尊的气势,却只是薄薄一片柳叶,翠绿、柔软、清香,由墨夜使出来,却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看不清彼此容颜,那人不动,墨夜也不动,只不过一个全神戒备,一个胸有成竹。墨夜眼中莹然流动的微光深邃而不可违逆,连血月的冷意都被压了下去。似乎只要这个男人愿意,不管他站在哪里,都会是唯一的王者。   此刻,他开口说话,语气带着少有的沉重。   “停手吧。苏姑娘。”   话音未落,黑暗中传来一阵不安的骚动。   这时,巷尾传来一些属于别人的响动,那是一个人走路的声音,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认真。“嗒嗒嗒嗒”的脚步声规律而坚定,慢慢有一些光亮从转角处漏出来。   近乎温暖的灯光中,映出一个娇小的身影,提着一个红纸灯笼、在光明中缓缓走来的,赫然是一个乌发垂肩的紫眸少年,他诡异的瞳色在微红的烛光中展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瑰丽色彩,一时间肖似神仙中人。   安棱。   安棱与他所提灯笼的到来让无处不在的黑暗纷纷逃逸,一直隐在暗处的人终于再也无所遁形,她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墨夜与他身后的紫眸少年,那张脸,果然是墨夜无比熟悉的那个人。   杭州第一美女,青云小院的主人,不久前就失踪了的。   苏沫。   第十六章、美人劫   “苏姑娘,我以为,你是不会武功的。”   “夜公子,那你又是谁呢?”   明灭闪烁的烛光中两人相对微笑,就像两个好友久别重逢时的寒暄,表情都是那么真挚而诚恳,吐出的字句却字字诛心。   苏沫一身劲装,干净利落,与曾经青云小院屋顶那个柔婉宁和的女子判若两人,翩然长袖微微垂下,显出一个微妙的弧度,顺服地贴在身侧,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袖中双手有些微震颤,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愤怒。   “你不准备告诉我些什么?”没有回答苏沫的问题,墨夜语气温和地反问,却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   “如您所见。”苏沫点了点头,似乎也不是真的想得到对方的回答,只是再说话时无端地换了尊称,“您是不会错的,我确实没有修习内力。”   “哦?”男人摆出倾听的姿势,从安棱手中接过灯笼,一手提着逼近苏沫脸侧,似乎要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苏沫对那类似于血腥的红光有些厌恶,下意识地偏了偏脸,却在下一刻被一只手强硬地攫住了下巴,瞬间的疼痛让她几乎要叫出声来。   墨夜捏着她的脸不让她转头,又将灯笼贴近她的脸颊,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神色冷峻,语气却依旧温和,也许这温和之下还压抑着什么,但此刻的苏沫是无法辨析的。   苏沫有些艰难地眨了眨眼,却不知为何没有试图挣脱,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   “我练的是腿功。没有内力,只有纯粹的力量。”   墨夜无言地低下头,苏沫的腿看上去修长而纤弱,他记得第一次见她,她弹罢一曲、赤足缓缓行走在九曲回廊,映着深色木地板的双足香软如温玉,步步生莲。谁能想到,这样美丽的一双脚,却可以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   苏沫今夜异常的坦诚,与其说是因为墨夜在问,不如说是因为她自己想说。   “所以,就是你带走了我姐姐吗?”两个人的对峙里,蓦地加入了第三个怯生生的声音,稚嫩却毫无畏惧。乌发紫眸的少年略略歪着头,用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望着苏沫,脸上带着一点疑问和急切。   苏沫这才第一次正视这个紧随墨夜而来的男孩,在看到他的容貌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消失不见。她看了看墨夜,墨夜并没有出声阻止,默许了男孩的提问,同时终于放开了一直捏着她下巴的手,将灯笼放回安棱手心。   此刻整个巷道中只剩下他们三个,墨夜什么都没做,似乎笃定苏沫无法从他手中逃脱。然而苏沫知道,这里远远不止他们三个人。刚刚那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人让她明白,墨夜的势力比她想的还要强大得多。   她漾起一抹笑意微微倾身,看着只有十来岁的男孩,“你姐姐是谁呢?”   “我姐姐叫安若,五年前不见了。阁主大人说今天带我来找抓走姐姐的人,那个人是你吗?”小男孩似乎对她很有兴趣,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个女人。   “阁主……大人?”苏沫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安棱话中的称呼,看了看墨夜,“夜公子似乎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呢。”她脸上的疑惑看上去是这么真实,仿佛此前她从未怀疑过墨夜富家子弟的身份一样。   而男人既不否定也不肯定,淡淡的说:“些许虚名,不足挂齿。”   苏沫还想再说什么,就在这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服,原来小男孩见他们两人又开始针锋相对,忘了回答他的问题,所以着急起来,扯着她的衣服下摆,吃力地仰起脸来迫切地看着她。   看着他一张小脸上满布焦急,苏沫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发,颇带歉意地告诉他,“对不住,我记不得了。”   安棱刚刚还充满希冀的眼神立刻被失望取代了,他有些难过得低下头,“我姐姐已经死掉了,对不对?”   苏沫一时无言以对,良久才吐出一句“对不起”。   这时,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过话的墨夜终于开口了,“苏姑娘,我希望听一听你伤害那么多人的理由,你是要我请你,还是自己跟我走?”话虽然说得客气,可人却丝毫没有任何客气的意思,毫无疑问,如果苏沫此刻露出一丝想要反抗逃跑的意思,墨夜立刻会动手。   但苏沫却什么都没做,她温驯地跟在墨夜身后,看着他伸手牵过低着头还在轻声啜泣的男孩的手,从容而沉稳地走在前面,而她跟着这个令人难以言喻的男人,一步一步走得十分坚决。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个时刻苏沫的脸上那一抹又似落寞又似叹息的神情。   =============================================================================   若有人以为,这个夜晚就这样结束了,显然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在墨夜带走苏沫之后,所有散布在城中作饵的魅姬们都接到信号,纷纷撤离原本所在的街道,鱼已落网,她们,也自然是功成身退。   而这时,后半夜才刚刚开始,黎明,还很遥远。   暗夜里响起一声尖锐而撕心裂肺的尖叫,过于惨烈的呼号立刻惊醒了在一棵树上睡觉的墨三。   夜是猫的乐园,猫不需要在这样的时间里缱绻入眠,所以此刻,小灰并不在墨三身边,它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而经历了白天那一场搏杀之后,墨三原本睡得很沉。   与墨夜的讲究生活不同,墨三习惯了各种风餐露宿的日子,从小的残酷训练让他任何时候都以隐匿行藏为第一要务,大部分时候,他选择休息的地点,都是树上。   这种地方,很隐蔽,也很容易让人看见一些平常角度看不见的人事物。   现在这一声凄厉无比的叫声,就出现在他前方不足五丈之处。   墨三轻扣腰间软剑,无声无息地从树上跃下,几乎足不点地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掠去,黑色的衣服在夜晚很好的隐藏了他的身形,稍微目力不好一点的人几乎看不到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更何况这种时间这种地点,有人才是奇怪的事。   因此他很快可以看见,发出声音的似乎是一个女人,整个人倒在地上,大概受了伤。墨三皱着眉单膝跪地,想查看地上之人的伤势,却被一把抓住了手,那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丫头,满脸惊恐,拽紧了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放,一边语无伦次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救……命……救救我!……”   墨三几次想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扯出来,他十分不习惯这样的接触,没想到这样一个看上去没多大年纪的小丫头力气却大得很,怎么也挣不脱,最后只好算了。   “姑娘,没事了。你哪里受伤了吗?”   “啊!!有人要杀我!”听到墨三努力放缓了声音的问话,她反而更激动起来,几乎整个人都要扑进墨三怀里。   墨三全身僵硬着,又没法子推开人家,只好好言好语地安慰。   “没事的,现在没人要杀你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小姑娘可能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了,什么都听不进去,只一味地在抓紧了他的手在墨三怀里哭,害得墨三不能动弹。   自然,他也就看不到,暗夜中怀里那个人根本没有泪痕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鬼气森森的笑容。   看上去就像什么猛兽准备吃人前,先露出了嘴里狰狞锋利的獠牙。   第十七章、锁离愁   这里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墨三醒来的第一反应,不是睁眼。   他不能肯定自己身在何处、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但毫无疑问现在的处境不是太好。多年的训练让他随时保持应有的警惕——昨夜偶尔的一次疏忽就已经造成了现在不堪的结果。   不能轻易睁眼,因此他不知道身旁是否有人,对他有什么企图。于是这个男人仍然闭着双眼保持呼吸的平缓,让外人看上去就像依旧处于昏迷中一样。   等到手脚的一阵酸麻过去,完全清醒过来后,墨三感知了一下自己全身上下的身体机能。好消息是,他仍旧四肢俱全、各处也没有什么异常的疼痛感。坏消息是,他明显无法使出武功,而且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腰间软剑也消失无踪,显然是被抓住他的人拿走了。   对方不想给他任何能逃出生天的机会。   手脚上都绑着冰冷粗大的绳状金属物,刺骨的凉意直冲脑海,沉重的质地则让手脚的移动变得吃力,不出意外应该是精铁锁链。   他被囚禁了!   时间倒回到昨夜。   撕心裂肺的惨叫,深夜里出现在大街上的奇异少女,瑟瑟发抖地扑在他怀里哭。当然,墨三并不是一个好色的登徒子,少女也并非国色天香的祸国妖姬。然而墨三却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尤其是求救者只是个看上去毫无威胁的弱女子。   好心救人的结果,就是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点了穴道,而且对方用的点穴功夫非常古怪,一时之间根本冲不开。   所以墨三在被打晕之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少女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脸上带着残忍而嗜血的笑容,他几乎看到了她微微开阖的双唇间那一排尖锐森冷的獠牙。   现在回想起那个画面的时候,墨三才觉得有些不对。不仅仅是因为她看他的眼神。   如果记忆没出错,他确实看到了,在那个少女被扯得凌乱的衣物间露出的那截白生生的手臂上,隐约有三道深深的抓痕,就像猫爪一样。   是她?!他上回交手过的那个凶手?!   墨三放缓了呼吸,降低自己心跳的频率,然后竖起耳朵倾听四周的声音。一片寂静,没有其他的呼吸声。这里,现在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在确认了这一点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明。他的四肢上都被绑上了粗重的铁索,一端凿进了墙壁里,他试着扯了几下,发现不能挣脱,哪怕扯出了铁链,也会连带整个囚室都塌陷,在还没搞清楚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的情况下,这种做法显然很不明智。更何况以他现在的力气,要扯断铁索根本是天方夜谭。   还好铁索有一定的长度,他还可以在固定的范围内走动。   由于没有光,他无法确切地观察出这个囚禁自己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只好用手和脚一点点探测丈量。   宽九步,长九步,地方不大。墙上泥泞粗糙,带着些微湿意,偶有青苔滋生。   这里还在杭州城里吗?还是已经出城了?地面之上不应该有这么纯粹的黑暗。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囚禁他,只是为了针对他还是有更加险恶的目的?   不行,无论如何,他必须出去。   墨三把耳朵贴在墙上,以期听到外界的声音。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里,他听到了某种熟悉的声音,细微而连续的,潮湿冰凉的——流水声?   在杭州城里讲到水,那第一个反应必然是西湖。但愿这个猜测是正确的,那么他现在应该是在西湖湖底,至少没有出城。   墨三估计了一下自己的饥饿程度,也就将近一天的感觉,看来自己没有昏迷太久。否则,只怕更没有力气找到出去的方法。   平静了一下心绪,墨三席地而坐,开始试图冲破那女人下在他身上的内力禁制。   ===========================================================================   寻簪阁里,大白天的依旧灯火通明。   昨天晚上苏沫被请回来后,很意外的,墨夜没有要立刻审问她的意思,刚刚还精神奕奕的男人声称自己困了,要去睡觉,然后让人好好招待苏沫,带她去客房休息。   没错,是客房,而不是修罗堂。墨夜嘴里的“好好招待”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在里面,甚至没有人来给她上枷锁或者点她的穴道,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四个黑衣人沉默而客气地把她送进富丽堂皇的房间,然后齐齐守在了门外。   这一下让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苏沫有些措手不及,满肚子的说辞无处安放,当夜反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墨夜这一手不可谓不高明,一下子就搅乱了苏沫的心。   于是等到第二天她被再次带到墨夜面前的时候,眼下已有了一圈淡淡的乌青,脸色也比从前差了不少,尽管扑了不少脂粉,还是掩盖不了细微处颓丧的气息。   现在,房间里只有她和墨夜两个人。却不知是谁下的吩咐,整个寻簪阁杭州分部里的灯烛都被点亮了,不断跳动的烛光耀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吃力地抬眼望去,熟悉又陌生的剪影。   往常她见墨夜的时候,这个男人通常是慵懒的,随意的,带着点儿神秘的性感。而现在坐在高堂之上的这个男人,却难得的正襟危坐,严肃冷峻,散发出无形的威严。   气势一变,连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也看上去不一样起来。   究竟你的真面目会是什么样呢?千变万化的面具之下,那张真实的容颜,你是否连自己也好久没有仔细看过了?苏沫有些恍惚地想着,不知不觉就小声问了出来。   “你究竟是谁?”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走神,原本以为不会听到回答,堂上的人却走了下来,直到站到她的面前,平视着她的眼睛。   “我是,寻簪阁阁主,墨夜。”   “呵,原来如此。”女子脸上带着点恍然大悟的表情,却没有太多的惊讶,表现出一种先前就已怀疑而现在终于确定的神情,任谁看来都无懈可击。然而此刻墨夜已经背过了身去,不再看她。这个角度苏沫看不到墨夜的脸,只能听到他平静的声音。   “苏姑娘,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苏沫垂下眼帘,有一瞬间的踌躇。   “那些失踪者都是你所为吗?”   “是。”   “为什么?”   “……不知道。”   “苏姑娘!”   “我常常——记不得一些发生过的事情。”   “既然不记得,那又怎么这么笃定这些失踪案都是你做的呢?你跟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虚与委蛇吗?还是说,你要坚持你那套离魂症的理论,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墨夜语速很慢,听不出喜怒,然而一下子说那么多字,可见对苏沫推诿的态度有些不耐烦。   “墨夜阁主,你知道,我的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吗?”面对墨夜隐隐的怒气,苏沫却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墨夜不答。   苏沫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你一定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一群十岁都还不到的孩子,男男女女都被关在一个场子里,没有任何自由,没有任何闲暇时间,没有平常小孩的玩具,他们每天所要做的,只有不断练习练习再练习。   呵,纯粹的力量,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不靠任何内力的武功就像缺了一条腿却仍要行走的人,太难了。每一天,对着成长了十年百年的树木,就这样,一脚一脚踢下去,只能用力用力再用力,直到终于有一天踢断为止——而踢断了这一棵,还有下一棵,那么多那么多,永远也没有尽头。   每一天都要被喝骂鞭笞,每一天都有人累倒在地,每一天都有人撑不过去死掉然后被像垃圾一样扔出去。到最后,活下来的孩子,都不像是个人。   我一直都以为我会死,真的,那时候我那么柔弱,在那群小孩子中根本不算资质好的,随时都可能成为一具尸体。可是我不能死,我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必须活下去。我踢到整个双腿都肿起来、破皮、溃烂、流脓,我发烧,我昏迷不醒,我几乎被扔出去。可是最后,我还是成功了。   那么多人都死掉了,可是我活了下来。所以现在,你才能看到我站在你面前说话。   墨夜阁主,这些像你这样的天之骄子又怎么会懂呢?   是的,那些失踪的人都是我干的,我杀了她们。可你要问我为什么,抱歉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单单只是觉得她们生活得太好了,我不乐意。就是这样。你想要原因,原因就这么简单。”   苏沫挺直了胸,毫无畏惧地望着墨夜,“你每天出入都有华服美饰、姣婢慧童、前呼后拥,动辄千金买笑,一顿午饭能花掉穷苦人家一年的积蓄,穿的衣服要几千个贫女压着针线做上好几个月。有些痛苦,你永远都无法了解。”   墨夜终于回过头来,正视这个他原以为已经很了解了的女人。但他的表情并不是同情或者愤怒,也不是一贯的深邃无波,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想起某种过往的略带悲戚的沉默。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经历过?”   第十八章、憔悴损   的确。   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墨夜的过去,他也从未提起。寻簪阁一夜之间现身江湖,当年也曾引起武林格局的巨大动荡,却在各种挑衅讨伐无端未遂之后,终成传说。   谁管传说背后的隐秘过往,当眼前只看到富丽堂皇。   面对墨夜的反问,苏沫难得地保持沉默,而墨夜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没有忘记自己此刻与苏沫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不会因为苏沫的一席话而被打乱思绪。有时候,他理智得令人发指;有时候,却又会流露一点别人无法懂得的温情。尽管这点温情,很少有人能够注意到,所有人看他的目光,常常是仰望的,以至于到最后,大家都忘了他也只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苏姑娘,我再问最后一遍,那些人的失踪都是因为你?”墨夜这句话说得很慢,也许想留给别人更多思考的时间。   然而苏沫毫不迟疑地抬头,望着对方,表情坚定。   “是。”   在这个回答被吐出来之后,房间里有过一段长时间的静默,墨夜直直地逼视着苏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中尽是化不开的黑暗。苏沫等在那里,不安一点一滴地积累,最后变得繁重不堪,沉沉压在心头。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捏得指关节都开始泛白却不自知。   而那个男人终于坐回椅子上,没有再看她,只是盯着脚下的地毯出神,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却如往平静的湖面扔了一块巨石,翻涌起巨大的浪花。   “你可知道,你一心一意要维护的人,未必会领你的情。”   苏沫脸色一白,努力强撑着摇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如果此时,苏沫能听到墨夜未能诉诸于口的那声叹息,想一想墨夜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她同一个问题,也许事情就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但遗憾的是,很多时候,当我们已经一意孤行,就永远看不到别人伸出的援手。   她最终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这件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如今我就在这里,全凭你们处置。”   “失踪的人都在哪里?”   “我杀了她们。”   “怎么杀的?”   “就是……那样杀的。”   “尸体呢?”   “埋了。”   “埋在那里?”   “太多人了,我记不住。”   “最近的一个也记不住?”   “我——”   “这两天为什么要频繁作案?”   “……”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接踵而来,让苏沫毫无喘息的余地,墨夜咄咄逼人的姿态与刚才截然不同。她读不懂,他此刻眼中跳动的火焰。只能勉强自己去回答,却发现自己在这样的攻势下完全无法好好想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   到最后,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在应对,空气中某种凝重锋利的气氛让她几乎要崩溃,当墨夜问她,“苏沫,你之前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的时候,她差点要脱口而出“不是”了。还好,她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神,于是在墨夜看来,苏沫是很真诚而恳切地在告诉他,对,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他给出了他能给予的最后一个机会,对方却根本没有想要把握。最后,他只能俯视着她,眼中有某种怜悯的情绪。   “苏沫。你忘了我们有一具尸体,霜风楼的子离。她的致命伤是窒息,死后尸体被人啃食,是人,不是野兽。你喜欢吃人?”   “不……”她似乎想要反驳,却在下一刻生生抑住了冲到嘴边的话语,闭着眼睛点点头,“是,都是我吃的。”   墨夜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为什么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她还要这么坚持?   “苏姑娘,你犯了一个错误。凶手的武器是长袖。而你练的是腿功。”   “我也不是只会腿功。”   “可你昨晚攻击魅姬,用的都是腿法,她向你发暗器的时候,你只能依靠身形闪躲,没有用手。后来你打伤她,却没有对她起杀心。一直等到我出现,你故意穿着有长袖的衣服,想引人注意。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苏沫惊讶地抬头,她好像也是第一次看清这个男人,多么可笑,他们互相欺骗了那么久。“你一直在暗中看着?”   “可以这么说。”   苏沫无言以对。墨夜不以为意。   “我不管你为什么要这么维护凶手。我希望你现在能说出他是谁。”   从墨夜刚才一一历数她的破绽开始,苏沫的表情渐渐变成一种漠然的状态,既不反驳也不承认,甚至连开始的忐忑不安都没有了。   她只是在墨夜要求她说出凶手的时候,疲惫地低下头,低声说:“让我想一想。”   墨夜没有再说话,最终开门出去了,算是应承了她的要求。苏沫一个人站在屋子里,面对着满目虚无惨笑起来,随即颓然坐倒在地上,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蜡烛还在烧着,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响。   =============================================================================   院子里,安棱一个人在那里转圈圈,脸上的神色很是焦急,一看见远远走过来的墨夜,也不管他脸上什么表情,忙奔过去扯住他的衣服一角,急切地说,“阁主大人,有人,有人刚才闯进来了!”   墨夜似乎在考虑别的事情,下意识的问,“什么?”这才发现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衣角,是满脸惶急的安棱。没有挣开男孩的手,他拍了拍他的头,“别急,慢慢说。”   “刚才有个奇怪的黑衣人闯进来,谢姐姐就追过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一般人伤不了你谢姐姐,别怕了,回去吧。”   “嗯。”安棱点头,却又仰起脸来,“阁主大人,昨天跟我们的那位姐姐,她——她有没有说什么——”   墨夜这下子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眼前涉世未深的孩子,他的亲姐姐十有□已经死了而且可能被人吃掉了——这实在太过残酷。墨夜并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但他可以想见听到真相的男孩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不忍,更何况他也不擅长安慰别人。   因此良久后,他还是摇摇头,示意安棱回去休息。   年纪不大的男孩异常懂事,并没有纠缠不休,尽管脸上还带着期待的神色,还是乖巧地走了。   然而很快,安棱的尖叫声就在另一个院子里响起。墨夜猛地回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蒙面人腋下夹着刚刚还在他身前的男孩,跃上屋顶,虽然看不清蒙面人的面容,被挟持的安棱还是能感到一种嗜血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于是他拼命地捶打挣扎着,却因为不会武功而显得那么徒劳。   尽管隔得远,墨夜还是能看见男孩的头拼命望着自己的方向,也许眼里还有惊恐恳求的意味。   墨夜皱着眉,回头望望刚刚离开的房间,苏沫还在里面。但眼前这情况,恐怕来不及去安顿她了。谢语童还没回来,墨三也不知所踪,安棱还在挣扎。   救?还是不救?   第十九章、荒原狼   见过孤狼么?   狼是一种群居性极高的动物,狼群的数量通常在五六只到十几只之间,而一旦到了冬天极其寒冷的时候,狼群有时就会壮大到五十只以上,互相依偎取暖,由狼群中春秋正盛的雄狼来保护老弱病残、共同御敌、共同捕猎,以此来度过生机凋零漫长无际的寒冬。   只有孤狼永远是独来独往的,他们比一般的狼更为嗜血、更为残虐,从不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更不屑与任何同类为伍。他们有最强壮的体格、最悍不畏死的性格、最高明的捕猎和生存技巧。   孤独对它们来说像一场盛大而漫长的狂欢,而游离在生死之间的游戏是那么血腥美丽,没有谁忍心拒绝。   而现在,那个蓦然闯入的蒙面人挟持着安棱,挑衅一般居高临下地站在房顶上,举着还在徒劳挣扎的男孩,与地面上的寻簪阁阁主遥遥对峙。他的眼中释放出兴奋快意而残忍暴虐的光芒,丝毫没有要逃逸的意思,就像一只发现了实力相当的猎物的孤狼,正打磨着自己锋利的爪子,随时准备扑出去。   “阁下挟持我寻簪阁弟子,有何贵干?”墨夜扬声问道。   但很明显的,对方并不想回答,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墨夜,让人无法忽略他眼中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纠缠。   他在等。   他分明是在等墨夜追上来。   看来似乎没有沟通的余地,墨夜微震衣摆,轻跃而起,几个起落间就已经逼近蒙面人所在的屋顶,他没有拿任何的兵器,只有腰间一管玉箫随风轻轻摇摆。   见对方已经迫近眼前,蒙面人单手拎起安棱的衣领,提气纵身,看似毫无负担地跳下房顶,一路飞掠,行动间轻盈若掌上舞。要知道,安棱虽然还小,但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还是很有分量的,而蒙面人虽然一身黑衣,但从身形上来看,并不高大壮硕,这样的力气和这样的轻功,绝对不容小觑。   但墨夜很从容,他跟在那人的身后,始终落后五步的距离,但姿势优美而悠闲,显然尚有余力。也许对一般武林人士来说蒙面人的功夫已经很不错了,但对他而言,也不过尔尔。不过从刚才蒙面人的表现来看,挟持安棱只是个手段,对方意在引他入瓮,那么他就算遂了他的心意又何妨。   江湖人士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墨夜有时候也很有些恶趣味。况且从适才的情况来看,苏沫那边大概是铁了心不会再说些什么了,只怕这里倒是能扯出一条线索。对方反正对他很有兴趣,那就不如以身入局,玩场游戏也好。   只不过此时他绝对想不到,这场游戏后来会玩得过火。   三转两转间路边景物越来越熟悉,墨夜有些意外地看着身周向后退去的烟柳画桥、曲街弄巷,很快那一片水波潋滟的西湖就出现在眼前——这条路他实在是太熟悉了,以前每回他去青云小院找苏沫聊天的时候,都会经过这里。   蒙面人的行为很快证实了他的猜测,墨夜到达湖边的时候,蒙面人拎着安棱已经上了码头边停泊着的唯一一条小船,一手甩起长蒿一撑,大概是用上了内力的缘故,小船一下子荡得很远,几乎到了湖心。   墨夜远远地看着,似乎看到蒙面人眼中有隐约的笑意,带着点隔岸观火坐看好戏的嘲讽,似乎笃定墨夜是绝对上不了船了。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墨夜他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有没有船。   像是早就预知了蒙面人要去哪个地方一样,墨夜随手摘下岸边柳枝上的几片柳叶,意态阑珊地扔了一片入水,柳叶轻飘飘浮在离岸三尺多远的水面上,看上去渺小而脆弱,明显只要增加一点点重量就能让它沉入水底,而墨夜,就这样伸出一只脚,轻盈地点在了那片轻薄不堪蹂躏的叶片之上,只是激起了少许四溅的水花,那些水花争先恐后地发出细微而悦耳的滴水声,回归西湖之中,而墨夜整个人却稳稳当当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然后再往前面的水域中扔下另一片柳叶,身子翩然地越到新的叶片之上。   蒙面人就在船里眼睁睁看着墨夜用四处可见的几片破叶子,硬是横渡了大半个西湖,甚至先他一步落在了苏沫过去居住的湖心小岛上。   所以此刻这个男人站在岸边,看着远远向自己使来的小船,不动,也不说话,光眼神就可以让船中之人恼怒非常。这情景与刚才蒙面人在寻簪阁屋顶挑衅墨夜的一幕非常相似,可惜双方扮演的角色已经陡然互换。   当然,有些人绝不会因此罢手。   ===============================================================================   几乎是背上有寒意升起的一瞬间,凌厉的风声从脑后袭来,墨夜脸色一沉,转身格挡,只见另一个打扮得一模一样的黑衣人手持长刀向他劈来。这人不知是何时埋伏在此处,显然预备着趁人不备随时进行偷袭。只不过,这个偷袭,偷得也太明了,目的可疑。   墨夜随手避过,立刻回头去看那条小船,果然,船上已经没有了蒙面人和安棱的身影,只有船底还荡漾着细微的涟漪,显然就在这人攻击他的一瞬间,船上的人已经趁机脱身了。   “亮你的兵器!”忽听一声清斥,这偷袭者竟是个女人,只见她皱起了眉,显然对墨夜在打斗中还随时分心的行为十分不满,这是对一个习武者很大的不尊重。更何况这个男人,竟连兵器都不拿出来,就这么带着无聊的表情闪转腾挪。   太自大了。   她心中暗想,可惜此时不能让他死在她手上,否则就凭他如此态度,她一定要将他一刀毙命。   这样想着,刀式又狂放了几分,带着猛烈的风声直直向墨夜劈去,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似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她没有看到男人做过什么动作……他似乎没有出过一招半式?偷袭者愣愣地伸出手去,疑惑地摸到脖子上一大片温热粘稠的液体,和一片翠绿柔软的东西——那是,一片柳叶?她忽然有些想笑,可惜发不出声音,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于一片柳叶,而眼前这个男人,就这样做了。   快得甚至没有知觉啊,江湖上传言的那种武功,摘叶飞花,就是这样的么?那个时代过去后,这种功夫明明已经失传了啊……   临死的女人倒在地上,还在迷惘地思索,最后一眼看到的这个世界,是一片阴霾暗沉的天空。   墨夜没有时间在这里做太多纠缠,他没有丝毫迟疑地上前扯开死去女人脸上的黑布,露出底下一张俏生生的脸,虽然因为死亡而变得惨白,仍能看出生前那鲜活明亮的样子。   这人他实在很熟悉。   于是,他想,他大概已经明白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了。   就在这时,草丛中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   第二十章、硝烟漫   草丛中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深红色的瞳孔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缝隙,闪烁着迷离的光芒。   是那只被墨夜捡回来,却大部分时间都喜欢溺在墨三怀里的毛茸茸的小动物。只不过此时只有它一个孤独地趴在深深浅浅的草丛里。   “墨三呢?”墨夜伸手去抱它。   灰色的猫咪略歪着头无言地注视着他,眼中深沉的情绪让墨夜有一种下一秒这只猫就会开口说话的错觉,幸好它没有。它只是伸出爪子,扯了扯墨夜的衣服,然后从杂草里跳出来,甩了甩身上的草叶子,安静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墨夜,似乎在催促着他快点跟上来。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只猫是在,领路?   完了,寻簪阁里出来的什么东西都是妖孽。现在就算这玩意儿有一天变成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大概他都能够波澜不惊地打个招呼。   不过,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   小灰走路无声无息,但非常迅速,这是难得一见的情景,因为每次墨夜逗它,这小家伙都像永远睡不醒一样,能趴着不坐着,能睡觉绝不醒着,不论如何把它拨弄来拨弄去,它都懒得睁眼表示抗议,任你气急败坏,它自岿然不动。可以说相当淡定,或者换个词,相当懒。   墨夜没有见过小灰号令群猫的姿态,现在它略带急切的行为在他眼里已经非常异常。这意味着,墨三一定出事了。   真是个多事之秋。不再去管地上的尸体,一人一猫迅速离开,一段路走得足下生风,但过了没多久,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已经到了青云小院了,眼前七层楼高的建筑直插云霄,站在屋顶时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天空,从上往下望时,底下的行人都渺小如同蝼蚁,每日每夜重复着相同的生活。   主人前些日子还在这里调琴临帖,而今物是人非事事休;门窗历历依稀旧时模样,叫人不知该作何感想。   但墨夜停下来绝对不是因为这种近乎小儿女情思的原因,而是因为有人站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   刚刚逃逸的蒙面人一手拎着被挟持的男孩,一手拿了一把匕首在他脸蛋上划来划去,开口对墨夜说话时声音里充满了笑意,“墨夜阁主,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墨夜点点头,“处理阁下的同伴耽搁了点时间。”   “嗯?她人呢?”   “死了。”   “啧啧啧。”蒙面人似乎很遗憾地摇着头,言不由衷地说:“阁主果然与传闻一样,视天下人如草芥呐。”   “不敢当,这句话更适合你。”   “这就不对了,我可是很爱惜别人的,尤其是美人。”说到美人两个字的时候,她刻意加重了语调,冰冷的刀尖游移在安棱脸上,用侧面拍了拍他的脸,非常欣喜,“你看,这孩子也真是个美人呢。这眼睛,走遍天下也挑不出第二个了。”   安棱虽然身不由己,却也不堪受辱,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盯着蒙面人,眼中跳动着愤怒的火焰。   就在这时,墨夜感觉到脚上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原来是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那只猫低调而用力踩了他一脚,在对方把注意力稍稍移到它身上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摇了摇尾巴,然后悄悄潜入了青云小院里面。   蒙面人全部心神都放在墨夜和安棱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只随处可见的动物。   更何况墨夜非常识趣地领会了小灰的意思,在它离开的时候出言引开了对方的注意力。这句话,说得正是时候。   他说:“致宁姑娘,都是熟人了,挡着脸的玩意儿就摘了吧。”   致宁,致宁是什么人?真难为墨夜记得,致宁不过是个第一美女身边姿容并不出众的下人,也正因如此,才从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好在刚刚被他杀死的女人提醒了他,那个女人有着一张瓜子脸,眉眼精致,身量修长,分明就是苏沫身边的丫鬟之一,叫做泊明的。   那么这一个,想必也□不离十。   澹泊明志、宁静致远,难为这么风雅又深刻的名字,却偏偏属于这样的人。想到当初那一出忠仆义主的好戏,墨夜简直要冷笑,这主仆三人,个个深藏不露,这么些年来潜伏在这个城市,不知到底准备干什么。   对方倒也十分干脆,见身份已被看破,毫不在意地扯了蒙面巾,底下那一张稍显平凡的的脸,大概是因为血气不足的缘故,看上去有些病态的单弱。但终究正值青春妙龄,少女鲜艳明快的气息给她加分不少,果然是往日苏沫身边那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只不过昔日温顺静默的小女孩,如今也露出野兽的利爪来了。   “墨夜阁主,你想好了吗?要不要救这个美人?”致宁嘴角扬起得意的弧度,微微露出牙齿,本该是美丽的笑容,却只显得那白净整齐的一排牙齿寒意森森,盯着墨夜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某种刺眼的光芒,一手拿着刀尖在安棱脸上微微用力,陷入皮肉中,顺着脸颊流下几缕血丝。“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毁了可怪可惜的。”她盈盈道,表情甜美纯真。   墨夜看着安棱,不发一言。男孩拼命别过头去,想远离冰凉尖锐的刀口,却只是在做无用功。致宁力气极大,勒得他丝毫没有动弹的余地。刚刚的一番挣扎让他衣衫凌乱,连头发都散了,凌乱地披覆在前额上,他的皮肤原本就白皙得透明,能看得到表层之下青色的筋脉,这时整张脸被乌黑的头发一衬,更显得楚楚可怜。   致宁眼光不错,安棱虽然异于常人,但确实是个美人。这个美人现在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墨夜,流露出恐慌、悲伤、乞求的神色   在他越来越绝望的眼神里,墨夜终于说话了,虽然只有两个字,却让安棱的眼神一下子亮了。   “条件?”   致宁忍不住笑意越发深了起来,墨夜话音刚落就停下了残虐着男孩的手,微微点头,“我早说阁主是个爽快人,果然没让我失望。”   “……”   “阁主每天戴着面具不难受吗?”致宁微微向前一步,靠近墨夜,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最后眼神停在那张普通到丝毫不引人注目的脸上,脸上的表情是墨夜难以理解的狂热,“我听说,寻簪阁阁主墨夜,容色天下无双,就连江湖第一美人到了你面前,都算不得什么。甚至有人说过,你那张脸,可令三军卸甲、止戈停战,是也不是?”   “所以呢?”墨夜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反问。   “摘下你的面具。”   墨夜摇摇头,看致宁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疯子。“根本没人见过我的真面目,你怎么判断你现在看到的就不是我真的样子?”   致宁脸色一变,一下子变得狰狞可怖,阴森森地喝道:“骗人!你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平凡?不然你何必每天都换面具?是不是这个孩子的分量在你心中远没有那么重啊,果然无情呢,墨夜阁主。”   墨夜依旧波澜不惊,语气中表现出一种令人憎恨的冷静,“致宁姑娘,你有什么证据?”   致宁用力摇着头,一把抓过安棱,用力掐紧了他的脖子,大笑着,“你可真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肯摘面具是不是?你不心疼这个孩子是不是?那另一个呢,那个叫做墨三的男人,难道你也不打算管了吗?”   墨夜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微的波动。   “墨三在哪里?”   致宁猛的一推安棱,直接把他扔到了墨夜身边,脸上一副我就知道的得意样子,一只脚轻轻点着地上的泥土。   安棱迅速地爬起来,一脸惊恐地躲到墨夜身后。   “墨夜阁主,你来了那么多次,却一定不知道,这青云小院底下,有个水牢,就在西湖里,四周都是水。墨三,就被我关在里面。放心,他逃不掉,四条精铁锁链,还有——还有满满一屋子炸药。引爆的装置,在这里。”她用脚尖轻轻踢着脚下那一方颜色迥异的泥土,冷冷地逼视墨夜,“如果你还不肯摘面具,那么,啪一声,下面这个男人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第二十一章、朱颜改   黑暗中传来某种若有若无的刺鼻气味,初时很淡,慢慢变得越来越浓烈;耳畔,原本微弱的流水声也也不知何故渐渐清晰起来。   地牢潮湿阴森,寒气逼人,现在更是充斥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古怪气味。一直坐在地上试图冲破身上禁制的墨三忽然睁开眼,猛地站了起来,剧烈的动作引得身上挂着的几条铁链互相纠缠,发出冰冷而轻快的响声,提醒着他的处境。   空气里,分明是硫磺的味道!   看来,这个地牢四处,都已经被提前埋好了数量庞大的炸药,只是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才会引爆它们。也许,对方就躲在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为他的困兽犹斗而发出恶意的笑声,随时准备着在他认命的时候施舍给他一点希望,一旦看到他再次振作起来,就在他以为看到光明的时候毁灭他的所有。   这也就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在想出逃离这个牢笼的办法之前,就会被炸得尸骨无存。   遗憾的是,他是墨三,不是别人。这个男人无论身处什么境地,大概都不会流露出别人希望看到的软弱的形态,或者说,就算他心中真的感到绝望,也不会表现在那张严肃到近乎面瘫的脸上。   更何况,他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不会放弃。可是,越是刚毅的人,越是消受不起柔软的消耗,忍受不了温和的杀招。   从被偷袭昏迷到发现自己被囚禁那天算起,他似乎已经被关了很久,无人而狭小的空间里就连时间都好像变得极为缓慢,每过一秒都像一天那么艰难。这期间一直没有人出现过,也没有人送来食物与饮水,更没有人与他对话哪怕是进行拷问。这种情形让墨三猜不透对方囚禁自己到底有何用意。   是谁说的,人是需要群居的。需要交流、需要陪伴、需要同类。彻底禁锢自由加上长久的孤独,能够让意志最坚强的人崩溃。   墨三毫不怀疑,如果再在这个地方被关上几天,只要超过七天、不,超过五天,他在饿死之前,一定会因为整个世界只有自己而先发狂。   就算找不到出去的方法,也必须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了。只有试过的人才会明白,孤独地在封闭黑暗的地方一直听流水声,是多么残忍的酷刑——远远残忍过各种刑具直接加诸肉体之上的疼痛。   他走到房间的一角,开始再次丈量这间阴暗狭小的房间,宽九步,长九步,墙上泥泞粗糙,带着些微湿意,偶有青苔滋生。而头顶的那面墙的高度,对于一个无法使用武功的人来说,是难以企及的距离。   怎么想,都没有生还的理由。仗剑江湖这么多年,其实早该预料到自己必不得善终,只是料不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而已。   很奇怪,在这个时候,他想起的不是别的什么人事,而是初到杭州的那一天,小灰还趴在自己怀里,那个男人揪着它的毛,对他说:“墨三,这回我们打个赌,分开查如何?”黑暗中墨三不自觉的笑了笑,看来自己是输定了,而且无论墨夜准备提出什么样的赌注,他都无法再履行。   墨夜怕是会生气的。但愿还有别人肯偶尔坐下来陪他吃饭。   再往前,就是更多更杂乱的前尘往事,带着回忆的风尘气息扑面而来,砸得人猝不及防。往事一幕幕走马灯一样在脑海掠过:仿佛要焚尽一切的大火,大片大片的望不到尽头的踯躅花,年少轻狂时的墨夜,厮杀连天的战场,最后,是那个红衣猎猎英姿飒爽的女子,抱着那把宝剑,一脸倔强的表情。   沈离。   如果我就这样死了,到了下面,你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怪我抛下了墨夜。   久未提及的名字吞吐在嘴边,仿佛随着这两个字的浮现,那个人的身影也一下子变得鲜明起来,冲破了光阴与生死的阻隔,俏生生立在他面前。   沈离。   被尘封的过去轻易揭开,再一次□裸地放上心头,让原本已经开始倦怠开始想要放弃的男人立刻收住了自己的心神。   不能犹豫,要活着,要出去。   墨三迅速从懈怠消极的状态中走出来,心上深刻入骨的那个名字,让他不顾形象地趴到地上,开始一寸一寸地寻找出路。   也许是那人听到了他的心声,在天上默默地相助,墨三竟然从扰人的流水声中,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声音太过微弱,可能并不存在,只不过是他产生了幻听——但也有可能,真的有什么能移动的活物,现在正在他头顶上。   墨三猛地一扯身上的锁链,拼命摇动,想要引起头顶上那不知是谁的注意。   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要抓住。不作为,是永远没有未来的。   就在接连不断的“哗啦哗啦”声中,头顶传来一种诡异的动静。   =====================================================================   而地面以上,对峙仍在进行。   “我数一、二、三,啊,阁主不要用那种看幼稚小孩的眼神看我,等我数完如果你还没决定的话,下面这个男人就会变成一块一块的碎骨碎肉,砰——就像放烟花一样,可惜不在眼前,不然一定很美,你觉得呢?”致宁用那只小巧玲珑的脚在地上画着圈圈,一边对着墨夜循循善诱,“我觉得啊,血花四溅什么的真是美极了,一个人一生能成就这样一件美丽的盛事,真是不枉活过一场。墨夜阁主,我相信如果是你被炸得血肉四溅,一定比下面那个面瘫美丽上百倍。”   在说到后面的时候,墨夜毫不怀疑他在致宁的眼中看到了残虐的快意和不加掩饰的食欲。   据传龙生九子,第五子名曰饕餮。古籍有录,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   而致宁现在模样,在墨夜看来,就跟传说中的饕餮一样,以食欲满足妄欲;以食欲表达爱欲;真正做到了对她喜爱的一切都要拆吞入腹。   更何况,那真的是喜爱吗?   墨夜不发一言。致宁开始计数。   “一。把你身后那个美人也一起炸碎的话,一定更美,美人儿,在这之前我会先挖下你的眼睛好好保存的。”致宁笑得阴森,安棱不由自主地发抖。   墨夜没有说话。   “二。下面那个面瘫听说是整个寻簪阁里阁主你最信任的人了,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墨夜没有说话。   “三!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阁主果然是铁石心肠啊,我也只好对不起他了,哎,看来他在你心里分量不过如此。”见墨夜始终没有回应,致宁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说出的话也毒辣起来,脚尖一用力,就要踩下去。   男人身后,终于平静下来的安棱偷偷拉了拉墨夜的袖子,有些着急。   “如你所愿。”   就在致宁脚尖几乎要踩实的那一刹那,墨夜终于吐出了四个字,如你所愿。致宁的脚瞬间停顿,然后得意地收回了力气,却始终微微踩在那里,以防发生任何变故。   “阁主也是个爽快人,就别耽搁了。”   在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江湖上从未有人见过其真面目的寻簪阁阁主,修长五指缓缓放在颈侧,一点一点地揭下了制作精良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底下真实的那张脸。   第二十二章、梦中身   风停、云止、鸟雀无声。   天地间就剩下眼前人。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寻簪阁主墨夜面具下的那张脸,虽无半分红粉胭脂气,却能让任何平时嘘枯吹生、舌灿莲花的人在看见他的时候瞠目结舌、默然失语。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何谓翩翩浊世佳公子?大抵就是这样,莲华容姿、光华耀眼。让人在注视着他的时候,甚至不敢多做停留,生怕连目光都会破坏这样的美好,他就恍若东风拂过处,一片冰天雪地里却有遍野桃树齐齐绽放,花开烂漫,却让人无从挽留。   任是无情也动人。   其实真正的美人是不需要那些形容词的,因为他的容颜会让所有繁华靡丽的辞藻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单薄贫瘠无味。   所以致宁只是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这张集天地之灵秀于一己之身的面孔,在漫长的失言之后,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可惜这世上没有完美,墨夜的左脸上,很明显可以看到有一道很深的陈年旧伤,伤痕从左眼之下划过一直延伸到下颌,让人不得不去联想它的由来。墨夜也不知为何没有去掉疤痕,反而就这样让它留在脸上,只是被不知哪个丹青妙手描画成了一枝妖娆的红色薄雪草,瑰丽的红色衬着常年不晒阳光而略显白皙的皮肤,反而显出一种别样的妖魅,勾魂摄魄。   于是这道疤痕不仅没有减低他的魅力,甚至更添诱惑,带着神秘、狂野、不羁的气息,引人深究。   从墨夜摘下面具开始,致宁就完全陷入了一种自我的狂热里,她想说,能令三军卸甲、止戈停战的传言,她原本以为太过夸张,现在才知道远远不够。   只不过这句话她已经没有机会说了。   所有人都在愣怔的时候,只有墨夜自己是清醒的,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容颜有多让人震惊,至少他自己,并不曾喜欢过。   他一脚踹向看上去失了神的女人,并小心地控制着力道,免得一不小心触发了致宁脚下的机关,让还在地牢里的人受到波及。对方果然反应不及整个人都被踢飞了出去,人在半空中时眼神还一片迷惘,却在下一刻立刻回过神来,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低吼,面容扭曲地朝着墨夜飞扑过来,一脸狂热。   日光下,她张开的嘴里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泛着可疑的色泽。   “美人,我要让你永远保持这种模样。”她高声尖笑着,声音让人脊背发寒,有一种要把人嚼碎吞下的感觉,一次又一次扑过来纠缠墨夜,使得他根本无法脱身去找墨三。想要干脆杀掉,这个明明看上去娇小玲珑的少女却力气大得惊人,一招一式奇诡无比,出招角度刁钻老辣,硬是叫人无法轻易伤及她的要害。   至于身上其它大大小小的伤痕,她则全然不放在眼里,甚至有可能那沁出的血丝,反而让她更加激动得难以自抑。   这个所谓的丫鬟虽然病态,武功却远远在那个泊明还有之前的苏沫之上,仿佛任何角度她都能出招,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并不像中原的武功路数。   墨夜立刻想到苏沫说过,她来自西域的事情。很好,他想,至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骗我。他现在需要判断的是,致宁是否与苏沫一样,也是没有内力的。如果是这样,事情会好解决的多。   在致宁再一次扑到他身上的时候,墨夜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澎湃的内力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涌过去,却见致宁咧嘴一笑,笑意莫名,随即致宁的手上同样传来一股阴寒的内力,与墨夜互相僵持着。   这家伙,真是难以打发。   致宁的内力就像她的人一样,古怪、狡猾、很会伪装,随时窥视着墨夜的破绽准备趁虚而入,那种阴寒又无处不在的感觉让人就像身体里住进了一条蛇一样,非常不舒服。   墨夜另一只手夹住一片柳叶,毫不留情地向她的咽喉划去,面容依旧狂热眼神依旧紧紧盯着他的脸的女人却略略一低头,张嘴咬住了那片堪比刀刃的叶子,白得过分的牙齿在阳光下犹如死神的邀请。墨夜迅速抽回手指,就连这种时候,致宁依然膜拜似地凝视着墨夜的脸,这种类似深情的目光,却让被看的人感觉像有一条黏腻的舌头在自己的肌肤上不断舔着,令人止不住地恶心。   想到眼前这人已经吃过了无数的人,墨夜神色一冷,一巴掌拍了上去。   响亮的声音回荡,致宁脸上浮现出状如五指的深深红痕,她却依旧笑着对墨夜说:“美人,你真是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我怎么忍心看这样漂亮的脸一天天老去,有一天布满皱纹?乖乖让我吃掉你,我就放了那个面瘫,而你,也再也不用为面具烦恼了。这明明是对大家都好的办法,咯咯咯咯咯……”   而深感厌恶的男人根本不想回应。   致宁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纠缠中两人一时之间谁都无法脱身,不知道究竟踩到了哪里,忽然间硫磺的味道变得深浓。   “砰砰砰——”连续而沉闷的爆炸声从地下传来,伴随着大地剧烈的晃动,和某种东西坍塌的声音。不好,埋在地上的炸药爆炸了!   墨三!   墨夜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目光如炬,这瞬间他纯黑的瞳仁中似乎燃起了一簇幽深晦暗的火苗,让致宁无法移开目光,只好一直看着、看着,一点点沉沦下去,陷入一个怎么也醒不来的梦境里,渐渐地,她的表情变得迷惘,双目空洞无神,似乎失去了灵魂,手上的力气也渐渐消失,最后颓然地放了下来。   墨夜冷哼一声,把失去了力气的女人从身上扯下来,点住周身所有大穴,像扔破布娃娃一样毫不在意地扔在地上,抽身就要走。   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   “没用的,你明知道现在去,只能看到满地鲜血碎肉,那个面瘫绝对已经被炸得只剩下渣子了。”   墨夜猛地回头,“他不会死。”   无法动弹的女人闻言发出一阵大笑,边笑边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何必自欺欺人呢墨夜阁主,爆炸声你也听到了,就算当时在那里的人是你,你也无法全身而退吧。哈哈哈哈,想不到你还会摄魂术,是我失算,可是你,也只能找回你心腹的渣子了!”   “他不会死。”墨夜又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想要说服致宁还是想要说服自己,他单手拎起再没有抵抗力的女人,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他死了,一百个你陪葬也没有用。”说着,他掐住这个女人的脖子,一点一点收拢五指,看着这人在眼前脸色变得青紫,窒息。面色阴郁,不再多说什么,看来不打算再留活口。   而致宁到了这个地步似乎依然很快活,她大张着嘴,似乎想呼吸,但从她眼中的欲望看得出她更想咬墨夜。把眼前这个美丽而强大的男人一块一块吃掉,最好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就在这当口,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惊呼。   “宁宁!”   第二十三章、蓦回首   浑身血迹斑斑的女子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恶斗才来到这里,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沾染着血迹和灰尘,最严重的是两只手,修长十指已绝对无法再调琴弄筝,不复往昔指如春葱,鲜血淋漓几乎露出白骨,一眼望去根本找不出一片完好的皮肤,而血还在不断滴下来。这样的境况下,她冲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到墨夜与致宁身边,一脸惊慌失措地去掰墨夜还掐在致宁脖子上的手,血水滴在墨夜的手上和致宁的颈侧,像绽开一朵朵血腥妖异的花,令人不忍直视。   墨夜抬眼看了看眼前人,她伤势不轻,想来能赶到这里花了不少功夫,此刻正望着他轻轻摇头,眼里哀哀地流露出乞求的神色。她如此急切以至于在看见墨夜的真面目的时候,都只是眼中一瞬间闪过惊艳的神色,随即像护雏一样拼命想救下致宁。   男人五指一松,把致宁扔回地上,转向她。   “苏沫姑娘,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么?”   苏沫几乎是在墨夜放手的一瞬间就跪下来,扶住了致宁,这才发现她周身大穴都被点住,根本就无法动弹,她一手环着致宁的后背不让她倒下,一手给她拍着胸口顺气。终于确定了怀里的人还活着后,才抬头望着这个早已看不出一点当日温文尔雅的男人。   “对不起,但我不能让你杀了她。宁宁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她说得时候如此恳切而哀婉,而那张沾着血迹的脸庞亦显出从前不曾有的凄艳,无论换了任何男人在这里,恐怕都不能不动恻隐之心。   墨夜有没有动恻隐之心苏沫无法判断,但苏沫确信有一瞬间她从他的表情里窥见了一丝类似失望的东西。   失望?他为什么要失望?   “这就是你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她的原因吗?苏沫,我曾经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苏沫无法理解墨夜在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无法揣测所谓的不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从他的话音里感觉到一种坚决,墨夜并不打算放了致宁。   其实她一早就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天。若不是因为致宁是她至珍至爱的唯一的亲人,是支撑她活着从那个修罗地狱出来的唯一信念,单从陌生人的角度看,致宁确实是罪恶滔天、罪行罄竹难书。   可是她又能怎样啊,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不是吗?注定了这一世姊妹,长姐如母,致宁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从一开始的没能阻止,到后来的开始掩护,到终了终究成了助纣为虐。食人的欲望就像毒瘾无法戒掉,致宁她狂热地迷恋那些在她眼里所谓美丽的东西,偏执地认为只有吃掉那些美丽的东西,才能永远拥有。甚至到最后,致宁疯狂地想要抓住传闻中容色无双的寻簪阁主,想要亲眼看见,想要亲口吃掉,她也只能为她筹谋、为她撒网、为她引诱、为她掩饰。   可以想见,苏沫曾有过的阻止是那么微弱无力,而其后的纵容是那么令人发指。   她不是不明白自己做的都是错的,可是——苏沫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泪水和着血水打湿了地下的泥土,把干燥的土地洇湿,变成惨烈的暗褐色。   ——她没有办法阻止,也没有办法看自己的妹妹去死。   她只能跪在那里,一遍一遍哀求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夜公子,求求你放过我妹妹。是我没有教好她,夜公子,你杀了我,放过她吧。”她叫他夜公子,而不是墨夜阁主,他便知道她在用什么样的身份求他,可惜就算耗尽了他们之间那一点微薄的情分,也无法揭过致宁手下惨死过那么多人的事实。   “苏沫。你以一个姐姐的身份在这里求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去的女子,她们也有父母亲人、兄姊弟妹,她们也有大好年华,她们也不想死。”   说不出任何话的苏沫依旧跪在那里,随着墨夜一句一句的训斥脸上露出惭愧而沉痛的神色,却依旧挡在致宁身前,随时准备着再墨夜出手之后能够救下自己的妹妹。   而墨夜背负着双手,声音中没有喜怒,就好像他不是在苛责,而只是在叙述。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前人有言,典守者不得辞其责。苏沫,你妹妹固然罪大恶极,你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又凭什么求我?为着你这么一点自私的亲情,要整个天下陪葬吗?”   “不,我不是——”苏沫用力摇着头,想要辩解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反驳,墨夜说的,条条在理,最后她不再希冀什么,只是默默地跪直了身子,坚定不移地将致宁护在身后,眼中是一片决绝。   墨夜知道,她是在用行动告诉自己,要杀她妹妹,就先从她的尸身上踩过去。   苏沫已经准备好了承受,墨夜却又不知所谓地笑了起来。   这张脸上展露的笑容太惊心动魄,也许他自己不知道,旁观者却齐齐被犹如春风化雨的笑容震慑。   他边笑边说:“这时候看来,倒又有些像。”   这话别人当然是不会懂的,今天他已经说了太多别人不懂的话,他也不需要谁去懂得。而懂得的人——懂得的人?   墨夜的脸色又阴沉下去。   “就算不为了那些无辜枉死的女子,就为了墨三,我也不能不杀她。”刚刚的爆炸声,提醒着他,是谁囚禁了墨三,是谁布下了炸药,是谁有可能,让他失去唯一的朋友。   一片难言的尴尬中,却有人发出了一阵狂笑。   “咯咯咯咯咯……”在苏沫到来后一直未发一言的致宁在这个时刻终于出声,却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尖笑,随着这阵笑声响起,苏沫发现自己后心上抵上了什么尖锐冰冷的东西。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能动了的致宁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短刀,抵在苏沫致命的后心上,一手亲切地环过苏沫,对着墨夜笑容阴森。   “美人儿,你用中原的点穴手法,又能困住我多久呢。而这个蠢女人,啊,这个蠢女人,真是自动送上门来的挡箭牌不是么?美人儿,我一点也不信,你真的毫不在乎她。”   “宁宁!”一瞬间被刚刚自己全心全意不惜牺牲性命去维护的人挟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情的苏沫发出一声五味杂陈的呼唤。   “别这么叫我。”致宁收紧了手臂,看上去像是无比珍惜怀中的女子,说出口的话却冰冷无比。   墨夜没有料到致宁会这么快冲破穴道,刚才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苏沫身上,却被人用这样的手段威胁,一时间哭笑不得。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她,我没记错的话,她好像是你姐姐。”他刻意在“你”字上加重了语气,提醒对方注意敌我关系。   “美人儿自己心里清楚。”致宁对墨夜的漠然不以为意,言语中意味深长,这时候她感觉到怀中被自己用短刀抵着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不知为何,这个时候的她感觉到一阵不合时宜的心酸。   而这时,她听到苏沫低声说:“宁宁,趁他还在犹豫,挟持了我快走!”声音虽然不响,语气中的焦急和关切却表露无疑。   这个蠢女人,何必对她这么好。她致宁,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更不可能与她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平常姊妹。   就在那一瞬间,致宁感觉有一种无以言喻的冲动,在叫嚣着,在鼓动着她躁动不安的灵魂,要她说些什么。   于是她低头,对苏沫说了一句话。那一句话,在旁观者看来,是这个噬人成性的残酷女子,说过的最温柔也最无情的一句话。这一句话里,包含着绝情,也包含着无奈、叹息、甚至一点不舍和眷恋。   如此地难以形容。   她说:“傻瓜,我根本不是你妹妹。你从来就没有妹妹。”   第二十四章、百年孤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她发现她开始记不得一些事情。在每天繁重艰辛的训练间隙,或者她被打得倒在地上无法站起来的时候,她只记得自己不能死,只记得自己要活着出去,只记得还有一个人在等自己。   可她却忘记了那个人是谁,无论怎么想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她只知道,那个人很重要,很重要,重要到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却始终想不起对方名姓。   直到有一天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她大口喘息着,想要惊叫,脑海却一片空白,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发现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我……是谁?   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样魂游物外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训练场死斗中,她睁着茫然的双眼毫不反抗地被被人一招掀翻在地,对方持着那把冰凉的长刀没有丝毫犹豫地刺入她的小腹,就在她认命等死的时候,一条长鞭带着势不可挡的呼啸声在持刀的那只手上抽出赤红的血痕。   还躺在地上呆呆望着天空的她眼里很快映出了一个人,那个人俯下身来用极其蔑视的表情看着她,恶狠狠地训斥:“你是要寻死吗苏沫!不想见你妹妹了!?”   瞬间有太多太多信息涌入空白了好久的脑海,是了,我叫苏沫,我在这里接受死士训练,我还有一个妹妹,她在外面等我。   回忆流利得让人根本无从怀疑。   她保持着刀还插在腹中的姿势,有点生涩地开口问眼前这个不知什么来历的人:“我妹妹她,怎么样了?”   那人扔了一张纸在她脸上,“苏致宁比你有出息。”   苏沫艰难地把那张纸从脸上揭下来,不顾手上还沾染着血,颤抖着打开它,看到上面那张娇俏可人的脸。   是了,这就我的妹妹,苏致宁。我唯一的亲人,我活着的信仰,我要保护她一生一世。她努力隐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一手还紧紧拽着那张画像,眼里闪烁着求生的欲望。救了她的那人见状发出一声讥讽的笑,扔了一个小瓶子到她脚下,漠然转身离去。   瓷白的小瓶子里,装的是上好的疗伤药。   从此以后,失去的记忆都被填补,苏沫知道在这世上她不再是孤独一人,有妹妹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家啊,听起来、读上去、写下来,都那么温暖那么柔软那么令人向往的字眼。只要她活着从这里出去,她就能见到她娇蛮可爱的小妹妹,从此以后再不分离。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她发了疯地日夜苦训,踢断的树木一棵比一棵更粗,身法越来越快,一次又一次从死斗场上爬起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天资有这么好,可以在几千人的残酷相杀中脱颖而出,她想,那是因为她有信念,她的妹妹需要她。   致宁,苏致宁。多好的名字,不像她自己,就如泡沫一样,随时都可能破碎。宁静致远,那一定是个非常静好的丫头,比她这样杀掉自己同伴来争取生存机会、满手血腥的人要好得多。   终于获准资格从那个暗无天日的训练场走出来那一天,天知道那天的天有多么蓝,草有多么芬芳,而那个叫着“姐姐姐姐”的小丫头,就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啊,这么鲜明、这么活泼、这么青春,就这样像一只蝴蝶一样轻盈地扑到她的怀里,带给她全世界的温暖和满足。   她一时欣喜,一时担忧。   因为身后她隶属的组织还在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把她好不容易到手的幸福打碎。于是,苏沫做了一个决定,一个成功几率非常小她却不得不做的决定。表面上,她依旧对自己的组织恭顺无比,认真完成他们所布下的每一次危险任务;暗中,却紧锣密鼓地筹划着一场漫长的逃亡。   终于到了决定好的那一天,她决绝地叛出组织,带着苏致宁和另一个不甘心留在那的丫头流亡千里,辗转从西域来到烟雨江南杭州。一路上那么多杀戮鲜血,一路上那么多危急存亡,最终她们还是到达了她们的天堂。   那时候苏沫单纯地以为,无论之后过什么样的生活,都一定比从前那个地狱般的组织里要幸福百倍,她只想像一个平常的姐姐那样,照拂幼妹,让她衣食无忧,让她幸福美满,让她永远无邪,等她有了意中人以后,再给她准备一份价值千金的陪嫁,风风光光送她出门。   苏沫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自己。   可是很快,她发现苏致宁不对劲。她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年纪的女子该有的活泼单纯,她有时天真的眼神里埋藏令人不解的暴虐与欲望。她有时夜不归宿,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她以为苏沫不会发现,可苏沫这样从修罗地狱里杀出来的人,对血的味道,向来很敏感。   最后是天崩地裂的坦白。苏沫无法想象苏致宁为什么要疯狂地嫉妒疯狂地爱慕疯狂地想要占有那些女子,有些在她看来甚至并不多么美丽,而致宁,却总是在照镜子的时候一遍一遍问她:“姐姐,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漂亮。姐姐,为什么泊明都那么秀美,而唯独我这张脸这样平凡。”   苏沫最初劝慰,最后无言以对。   因为她发现致宁并不仅仅只是嫉妒而已,每一个女子年少时都会有过这样的想法,可她没想到她这个妹妹,会疯狂地迷恋她所定义的美,甚至到了,要把她认为的美人拆吞入腹的程度。   而等到她想阻止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她以为天真可爱的妹妹,武功远远在她之上。而无法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时致宁是那么痛苦,让从来都宠她宠得无法无天的苏沫不忍看下去。   于是到最后,她们只能一起沉沦到地狱里去,一错再错,永无回头是岸的机会。   而现在,挟持着她的致宁却在她耳边,对她说:“傻瓜,我根本不是你妹妹。你从来就没有妹妹。你以为,你真的那么容易就能逃离组织吗?”   整个世界轰然倒塌,苏沫不敢相信,她的全部人生只是一场延续了那么多年的骗局。现在,她挚爱的妹妹亲口打碎这个骗局,还给她全世界的孤独。   “宁宁——别开这样的玩笑……”   “我和泊明,从未叛离过组织。还有,我不姓苏。”致宁此时的表现让人有一种豁出一切的感觉,既然说了,就干脆全部说个清楚明白。   而苏沫一动不动,眼中流露出一种巨大的痛苦,这悲哀如此沉重以至于让旁观者如墨夜也只能保持沉默,任这一对从没有互相坦陈过的姊妹旁若无人地对话。   “我……有罪。”苏沫摇着头,用手覆上自己的脸,不让人看见眼角盈然的液体。不知道这句话里的有罪,到底包含了多少意思。   而致宁收紧了环抱着苏沫的手,似乎贪恋怀中人的温暖。   “其实,你对我真的很好。我骗了你很多事,但我每一次叫你姐姐的时候,都是真心的。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好到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为了你,我再也不去杀人了。可是对不起,我每次还是忍不住。我想,我早就入魔了。”   致宁轻轻把嘴贴近苏沫耳边,用一种非常亲昵的姿态对她说,“姐姐。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其实,你不叫苏沫。你没有妹妹,但是有一个弟弟,他叫——啊”   就在说到一半的时候,苏沫与致宁同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苏沫是因为听闻自己有一个弟弟而不敢相信,而致宁,她只能说到这里,更重要的话已经无法再说出口了。手中的短刀“叮铃”一声掉在地上,她的嘴角流出黑色的血液,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好徒劳地用力伸出手去,想要再抚摸一下怀中苏沫的脸。   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被她欺骗了这么多年。   苏沫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看见致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她做着口形,她读懂了,那两个字是,“姐姐。”   随后,这个让她欢喜过也忧伤过宠爱过也无奈过从来不曾放下过的孩子,终于闭上了眼睛,像她杀死过的任何一个人一样,苍白地躺在地上,渐渐冰凉下去。   “宁宁!宁宁!”   苏沫不知所措地摇晃着那具尚有余温的身体,试图把她唤醒,让她睁开眼里再俏生生地叫她姐姐,这是她亲爱的可爱的小妹妹呀,她应该在廊前绣花灯下调琴,然后在欢天喜地的锣鼓声里带着价值连城的嫁妆出嫁,她的郎君应该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她还会有儿孙绕膝——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墨夜微微蹙眉,看着眼前这个受到巨大打击的女子有些失常地摇着尸体,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他上前几步,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现在这个时刻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就在他踌躇的时候,忽然感觉身后微凉。   惊诧地回头,看到那个一直受他庇护乖巧恭顺的少年,正略略歪着头,笑得甜美无邪,那乌发紫眸看上去那么美得没有尘埃。再往下,是一只拿着匕首的瓷白如玉的手。   将匕首送入墨夜身体的人,正是安棱,而更可笑的是,那把匕首,正是初见那一天,他送给安棱防身用的,匕首上还有寻簪阁的标志。   少年轻巧地拔出匕首,其上有幽兰的荧光。墨夜感到一股奇异的滞涩感直冲奇经八脉,让他忍不住捂着胸口,几乎要倒下,却始终强撑着,让自己站得笔直。   安棱摇摇头,一副很不赞同的模样,十一二岁的脸上,是成年人才有的阴鸷表情。他伸手扯下墨夜挂在腰侧的玉箫,大摇其头。   “弄玉碧凰箫,萧出动天下。阁主大人,你也太对不起这宝贝了,就这么随便挂在身上。岂不是暗示别人来夺么?”   墨夜嘴唇已经发紫,而那张脸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依然让人不敢直视,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安棱,不发一言。   安棱把没有持萧的左手慢慢放到玉箫下三寸的距离,阳光穿透玉质,在他的手掌上现出了一个半透明的“紫”字。   他的唇边溢出一缕奇异的微笑,“鬼门林紫陌,那个时代一代枭雄,如今也只剩下了这管萧而已。”说着,他优雅地缓步走到还在半茫然状态的苏沫身边,低下头俯视着这个女人,没有一毫动容地说:“安若,跟我走。”   第二十五章、一生寂   苏沫抬起头来,只看到一片云影天光,过于明亮的光线模糊了那人的容颜,却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与记忆中的过往相溶、重叠。   她记得一条长鞭带着势不可挡的呼啸声挥来抽掉插在她小腹的长刀时的凌厉,那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有个男人俯下身来用极其蔑视的表情看着她,恶狠狠地训斥:“你是要寻死吗苏沫!不想见你妹妹了!?”   就从那一天开始,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而现在,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声音同样地对她说:“安若,跟我走。”   原来是你啊。苏沫心头忽然一片敞亮,尽管眼前人的容貌与记忆中的男人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她却就是有一种直觉,他们是同一个人。   “你……是谁?”她问,却没有问的语气,只是在做最后的确定。   “安棱。”他没有一点迟疑地回答,同时用脚尖点了点她怀里死去的致宁,“扔掉这个脏东西,我才是你弟弟。”   “我是谁?”   “你是我姐姐,安若。”   “呵,你今年才几岁啊。”苏沫否定。   “姐姐。别那么天真,你以为,你真的只有二十二?”   “!到底是——为什么?”苏沫没有理会男孩叫她扔掉致宁的尸体时语气中的嫌恶,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致宁,眼中空无一物。   安棱略略俯身,平视苏沫,几缕头发垂到脸侧,随风微荡,紫色的双眸中滟光流转,如宝石熠熠生辉。“我自然有我的理由。墨夜马上会死,现在你跟我走,去接收寻簪阁。”说到这里的时候,安棱眼中有不经意间流露的兴奋。   苏沫抬起眼看了眼前自称是她弟弟的人一眼,乌发紫眸,眉眼如此陌生,小小的个子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却有着深沉的机心和果断与冷血。   我是谁?安若?苏沫?他又是谁?弟弟?安棱?那个男人是谁?阁主?夜公子?怀中的人是谁?苏致宁?妹妹?   够了!!   苏沫忽然觉得头疼欲裂,太多太多的疑问,太多太多的欺骗,太多太多的不可信任。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真的已经够了!不想再这样下去。   “不。”于是她对着安棱,坚决而单调地吐出一个字。   安棱面色一沉,就要作色,却不知为何到底忍了下来,耐着性子哄人,“姐姐,别闹。掌握了寻簪阁,我们就握有整个中原武林的秘密,到时候卷土重来,这天下你要什么没有?”   苏沫闻言却惨笑一声,“我要妹妹,你给得起吗?”   男孩立时怒了,他大力把苏沫怀中的尸体扯出来,重重地扔到一边,一脚踢远,压抑着怒气警告苏沫,“我再说一遍,你没有妹妹,只有我!”   苏沫狂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排开安棱,不顾形象手脚并用地爬到致宁的尸体边,一把抱入怀中,才像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一样,温柔地环抱着她,对安棱说:“晚了。”   晚了。从我在死斗场里睁开眼的那一刻开始,我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妹妹。这么多年来,我做的一切一切,都只为了这个妹妹。这么多年来,陪伴在我身边的,还是只有这个妹妹。这漫长光阴里,还有什么能够替代,时刻陪伴的温暖?   晚了。一切都晚了。   我已经不能接受,任何其它的答案。   “你放过夜公子吧。天下之大,我什么都不要。”   安棱早在苏沫拒绝认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怒火中烧,此刻听到她竟还要为墨夜求情,更是怒不可遏。“你要我放过他?你明知道他是谁,今天放他回去,明天死的就是你的亲弟弟!很好,很好,你要我放过他是不是?我现在就杀了他!”   安棱话音还未落,人已跃到看起来虚弱无力的墨夜面前,挥手就要将他击毙。   墨夜“嚯”地抬头,眼神中有令人看不懂的情绪,安棱不知怎地,就觉得心下一颤,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缓了一缓。不能看他的眼睛!安棱心下暗凛,生生别开头,手中的匕首依旧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再次没入墨夜胸膛,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沉稳的喝止。   “住手!”   安棱与墨夜同时抬头,看到那个一身黑衣尘土满面的男人一手持剑面容沉肃地一步一步从青云小院里走出来,虽然整个人狼狈不堪,却依旧气势惊人。   “墨三。”墨夜扬起唇角,微微一笑。   “属下在。”还是从前那刻板的声音,此刻听来却让人心情无比愉悦。——当然,安棱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墨三一出现,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自己的匕首已经即将刺入墨夜心脏,而墨三还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很明显地,他选择了不停。但手指刚一动,腿上就传来一阵尖锐地疼痛,匕首颤抖了一下,划破了墨夜胸前的衣服,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但终究没能刺进去。   低头,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猫正咬着他的腿,张牙舞爪,深红色的瑰丽眼睛比他的紫眸还要诱人折堕。   该死!怎么忘了这只猫!   这一瞬间的停顿对安棱来说也许只是弹指一瞬间,却足够墨三从容地来到两人跟前,剑锋凛冽,划出灿烂的光芒。   安棱略一思索,飞身急退到苏沫身边。   “阁主大人,反正中了这毒你也活不了多久。我就不送了。安若,跟我走。”一句话说完,没有人应声。安棱狠狠皱眉,思忖着要不要直接打晕这个不听话的女人将她带走,却只见刚刚看上去还虚弱无比的墨夜对他露出一个邪气凛然的微笑,唇上的紫色迅速消退,恢复红润。   安棱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男人微微眯起眼,对着墨三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想得到什么时候,你才肯出来。”   墨三行了一礼,灰头土脸的表示不赞同:“阁主下回不能拿自己的命开这种玩笑。”   墨夜挥挥手,“没那么严重。”   “你?没有中毒?”两人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安棱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问。   “不好意思,忘了说我百毒不侵。”墨夜一脸歉意。   “那你为什么——”   “哦,我怕你筹谋了这么久却没得手,太失望啊。”   “我现在,更、加、失、望!”安棱气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墨夜扬眉,“那可真对不住。”   “你早就怀疑我?”   “也没有早就,你演技还不错。只不过,苏沫她们对我的行踪似乎太了解了。我倒是没想到,你连苏沫也骗。那么跟你联系的,不是致宁就是泊明吧?”   “哼,姐姐想过远离组织的日子我就让她过,可该尽的义务也得有人尽。”   “所以你还是利用了她不是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说得好。”墨夜拍拍手,“你所谓的大事就是控制寻簪阁?可惜啊,没能让你得逞。”   “就为了演戏,你不惜揭下面具、还让我拿到弄玉碧凰箫?”安棱还是有些怀疑,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早就落入墨夜网中。   “面具下面不一定是真容,也可能是另一张面具。小朋友,你还嫩着呢。你以为那么容易就拿到真萧?”   “假的?!”安棱气结,竟然从头到尾都被这个男人耍了!早就该想到,怎么会把那么贵重的东西随便带在身上!   “寻簪阁主,名不虚传。今天是我输了,不过来日方长,我们江湖再见。安若,我们走。”安棱用力把手中的假玉箫摔在地上,伸手去拉苏沫,生怕动作一慢,就会被墨夜擒下,到那时候,什么皇图霸业都不用想了。   结果却只摸到满手黏腻的液体。   “安若!?”   男孩低下头,看到眼前的女人,她仍旧紧紧怀抱着致宁的尸体,身上却已经被腥红的血水染透,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刀插在腹中,扎出一个狰狞的伤口——就像那一天他救出她的时候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他已经救不了她了。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血可以那样多,怎么流也流不完,染透了她身下的土地。苏沫苍白着一张脸,躺在血泊中露出一抹宁和温婉的微笑。   “妹妹……黄泉路远……别怕……”这是安棱能听到的,自己的姐姐这一生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却不是对他说的。   他忽然想,其实,我根本没有好好听过姐姐说话,甚至没听她叫过一声弟弟。   为什么,要死呢?这天下,对你来说,还及不上一个假妹妹吗?   他呆呆地蹲下身去,戳了戳他姐姐的身体,发现那些血水真是冷啊,明明应该是温热的不是吗?怎么就,冷地这么彻骨?   “喂!安若,你起来!”他推着她的尸体,语气僵硬地喊。   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是墨夜和墨三走到他身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近乎怜悯。   安棱忽然生起气来,他们为什么要怜悯我?!他们根本就不懂,我这么多年来筹谋计算,放弃一切,走到今天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们凭什么怜悯我?   安棱沾染了满身暗红色,像地狱修罗,那张白皙到透明的脸上却带着些微自己也无法察觉的失落。   “你走吧。”墨夜忽然说。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死去的苏沫,不知在想些什么。   “阁主?!”墨三有些诧异。   “安棱,带你姐姐走吧,好好安葬她。然后想一想,你究竟要什么。”墨夜拉起安棱,语气平和,又指着致宁的尸体,“把她也带走,我想,你姐姐一定希望和她葬在一起。记住,如果根本付不起代价,就不要做那些你以为想做的事。”   他语气是那么诚挚,就像一个对着不听话孩子的家长,一句句教导。   安棱呆滞了半晌,最后摇摇头。他忽然有些明白,苏沫看到致宁死去时的心情了。   “算了。姐姐应该不想跟我走。阁主大人,就拜托你,葬了她们吧。”安棱一手抹去溅在脸上的几滴血滴,眼神与初见时相比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说完这句话后,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阳光下,远去的背影似乎走得很坚定,却那么缓慢,也许每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墨夜想起初见这少年的那一天,他那么镇定那么冷静地摘下蒙在眼上的布条,睁开那双夺人心魄的眼,对他恭恭敬敬地行大礼,然后说:“阁主大人,我叫安棱,我姐姐叫安若。”一张脸上,只有十一二岁的单纯与思念姐姐的焦急。   那么真实。   而现在,他已渐行渐远,除却身后拖长的影子,一无所有。   尾声   几个黑衣人迅速地挖着土,直到一个坑渐渐成型的时候,坑底却露出了累累白骨。   “阁主?”   墨夜望着横七竖八的支离白骨,她们,曾经都是这个城市里,鲜活明亮的生命,却终究变成无法言语的骨殖,冰冷地躺在这座湖心小岛的地底。   墨夜又看了一眼苏沫与致宁的尸体,对这一对姊妹的所作所为,不知该作何言语。   有情皆孽、无人不痴。   “都挖出来,厚葬吧。”最后他说。   这座苏沫曾经居住过的小岛,最后只剩下无数坟茔,在清风中唱着无言的歌。最中间的墓碑上,刻着苏沫与致宁的名字,她们,终于可以永不分离。   墨夜沉默地捡起一直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玉箫,那时安棱用了那么大的力,萧上却连一丝裂痕也无。依旧被挂回腰间,一如从未离去。   “阁主,这萧不是假的么?”   墨夜摇摇头,“真的。”   “……”   墨夜深深地看了一眼苏沫的墓碑,再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像从前任何时候一样问墨三,“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多亏了小灰发现机关。那爆炸声是我弄的,用来炸断身上的铁链。”   墨夜点点头,小灰扑进墨三怀里,得意地“喵”了一声。墨三迟疑了一下,把前几天与卖唱女和馄饨摊主的那一场伏击告诉了墨夜。   墨夜想了想,“未必与苏沫这件事有关系。回去派人查一查。”   一叶扁舟驶离小岛,把所有的故事都留在身后。   船上,墨三尽职地撑着蒿,墨夜坐在船中,试图去逗弄小灰,却屡次被无视。忽然,墨夜想到了什么似地,高声对墨三说:“墨三,你输了!”   “输了?”   “我先找到凶手的。”   “……当时没说赌注。”   “我现在想到了——”   “……”   《惘城旧闻》完   番外崩坏小剧场:路千寻的小蛮腰   路千寻?   谁是路千寻?   哦哦,不就是那个悍不畏死、经常被墨夜从寻簪小筑里扔出来的通幽楼楼主、细腰美少年么。   啊,等等等等,楼主没错、细腰没错、少年也没错,但是,他真的美吗?   如果你当面问路千寻这个问题的话,他一定会瞪大眼睛,将你从上到下打量个遍,然后用刻薄的疑问的语气说:“你没长眼睛么?”其言下之意就是本楼主青春年少貌美如花自认天下第二只有阁主敢称天下第一你丫的竟然敢对我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   而路千寻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羡煞女人吓死男人的那一把小纤腰,都说赵飞燕楚腰纤细掌中轻,到了路千寻面前也会为自己的腰似水桶而汗颜(以上纯粹路千寻自夸与本作者毫无半点干系……)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路千寻就不叫做路千寻了,寻簪阁中一干人等,从阁主到五楼弟子都管他叫小蛮腰~   当然,阁主等人是当面叫,至于下属们,就只敢在背后偷偷摸摸地叫了——当然,总有正说的得意时背后传来一个阴森森的声音的时候。   比如现在。   回天楼前,几个人在那扎着堆,不知聊些什么,时不时发出些哄笑声。走得近了,就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对话。   “哈哈,小蛮腰,上回阁主还说要把路楼主调到慎言楼去,他要是去了慎言楼啊,那些个魅姬都没脸出门了。”   “可不是,那小腰,啧啧,谁见谁迷倒啊,依我看整个慎言楼都可以拆了,以后再有吹枕边风的事儿,直接派小蛮腰去就好了嘛。”   “嘘,轻点儿声,被人发现可惨了。哎不过我说,小蛮腰是不是天天不吃饭啊,要不,怎么就胖不起来呢?”   “哪儿能啊,上回我还看见他在厨房偷吃墨三给阁主做的藕粉桂花糕,一个人吃了好大一盆呢,太可怕了。”   “奇怪,你说这墨三跟阁主什么关系啊,阁主又不少吃的,还要墨三大人亲自下厨房?”   “去去去,别把话题扯远了,这问题也是我们能问的?小心像小蛮腰一样,被阁主扔出去。”   “就是,非礼勿言非礼勿言,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十八岁娇妻,可不想年轻轻就死了,千万别提墨三和阁主的事儿。话说回来,要是在小蛮腰腰上绑根绳子,说不定他能像风筝一样,咻的一声飞起来~”   “咻~哈哈哈哈~”   就在几人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意淫当中时,一个阴惨惨的声音从附近幽幽地冒出来:“谁要把本楼主当风筝放啊?”   说笑声整齐划一地凝住,这群人就像一瞬间全被点了穴一样,脸色苍白嘴唇发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刚被人血洗了九族一样。   “刚才不是聊得挺开心么,怎么我一来就噤声了?这摆明了是不欢迎我啊,真是太伤人心了。”路千寻言不由衷地摇着头,笑眯眯。   “哪里,谁敢看不起路楼主,我马汉立刻去宰了他!”刚才说要把路千寻当风筝放的正是这位不要命的马汉同志,此刻一脸正气凛然地对着路千寻表忠心,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看见了肯定会以为刚才那些笑话都不是他说的。   很可惜路千寻不是旁人。   “马汉呀。”他阴笑着拍拍男人的肩膀,“我认得你,你是林之遥那家伙手下的是吧,啧,来,去给我拿根绳子,今天我们就放放风筝。”他说得随意,听的人冷汗当即就下来了,几个人齐齐望天,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说:“啊,路楼主,今天天气不错,哈,不错。”   “是不错,所以该放风筝。”   “哎呀楼主您别说笑话,今天一丝风儿都没有,放不起来的。”   “嗯?可是我刚才听说有人要在我腰上拴根绳子让我咻~地一下飞起来呢。”   “啊,啊,楼主,您一定是听错了,哪儿能有这种事呢。”马汉点头哈腰地悄悄后退,准备趁人不注意就跑,另外几个有样学样,纷纷以路千寻为中心开始向后挪动……   眼看就要成功逃离危险,谁料路千寻大喝一声“站住。”   几个人瞬间整齐划一地停下来,一脸僵笑。   “说,谁想出来的这种奇怪外号!说出来,饶你们一命。”路千寻气势汹汹,一脸要去找始作俑者算账的表情。   马汉眼骨碌一转,立刻将手向上一指,言之凿凿,“是苏楼主!早上我们听苏楼主这么说来着!”   另外几个人立刻附和,纷纷心中想,幸亏来的不是墨三和阁主,不然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至于小蛮腰么,雷声大雨点小,到底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   ——路千寻要知道这几人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气得咬牙切齿,幸亏他没有读心术,于是此刻,已经大马金刀地往回天楼里找苏真算账去了,只剩下刚刚说笑的人站在原地,拍拍胸口长处一口气,齐声道:“这小蛮腰,气性儿还真大!”   路千寻一路撞翻了三个医女,四个药炉,才在堆满了各种脏器尸骨的实验室里找到了正在解剖一只兔子的苏真。   “苏真!出来!我要跟你单挑!”路千寻摆了一个自认为很美的姿势,在大门外叫嚣——其实是他不敢进去,苏真这女人,整天阴森森地跟尸体打交道,那些个尸体连他都看不过眼,实在是太可怕了。   “砰!”为了某个疑难杂症烦了一早上的苏真气很不顺,猛地踢开大门,一双眼幽幽地盯着路千寻,发出的声音就像幽魂一样。   “干~什~么~”   “喂喂喂,你是人是鬼啊这幅鬼样子,难怪一直都嫁不出去。”路千寻被眼前这个女人诡气森森的模样吓了一跳。   “小蛮腰,我要解剖你!”苏真唰地一下亮出一把剔骨尖刀,双眼放光逼近路千寻。   “喂喂喂有话好好说啊,我都没怪你叫我小蛮腰,你干嘛好端端地要解剖我啊。”路千寻狼狈地在院子里流窜,拼命躲开狂化了的苏真,感到自己实在是万分委屈。   “来,乖乖让姐姐解剖,一点都不痛哦。”苏真笑得就像刚从井里爬出来的女鬼一样,剔骨尖刀在阳光下亮闪闪。   “啊——”   那一天,路千寻惨烈的尖叫响彻了整个寻簪阁……   院外,马汉等几人摇摇头,叹气。   “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把小蛮腰送到狂化的苏楼主那里去,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出来呀。”   “真可怜,谁叫他是小蛮腰呢。”   ╮   (╯_╰)╭   楔子   是蔷薇花开的季节,春、色已阑。   她轻提裙裾缓缓转过那条苔痕宛然的青石街,入眼便是寻簪阁外开到颓唐的几丛踯躅花,淡褪了胭脂颜色,只懒懒倚在枝头,也许今夜就要零落成泥。   “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蓦地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词句,想起旧日窗前那一本泛黄的词集,前尘往事顿时扑面而来,让那红衣滟滟的女子一时怔忡,忍不住低低叹息一声。   余音未落,便听见阁内有人轻笑。   白衣雍容长发如墨的男子斜倚着二楼栏杆,神情优雅,笑意里却满满的全是戏谑。   女子皱了皱眉,抬起头,眉宇间是极认真的神气。   “阿夜,那边……开始屠城了。”   第一章、夜遇   在生命的前十八个年头里,沈离从来不穿红色的衣服。她偏爱那些素雅的、色泽清浅的料子,她的衣箱里,一眼望去尽是些樱草色、秋香色、柳绿、葱青、丁香、松花之类温和不耀眼的裙裳,连妃色都不曾有。   就像她整个人的性格一样,温软无害、娴雅淑惠,像一杯没加任何茶叶的温温的开水,解渴、但无味。   当然,衣服中最多的还是纯粹的白色,轻薄柔软的白色素纱、隐隐绰绰绣上几朵墨梅,穿在身上,就像笼在雾中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探寻,云雾深处的秘密。   前提是,先要有人看见她,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官家小姐沈离,是个标准的深闺美人,有着良好的教养、和出众的德容言功。琴棋书画自然要样样精通的,这是做一个大家闺秀的基本功课,除此之外,《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这女四书,也要早读晚诵、一刻不忘,只怕连梦里都不得半刻自由。   这样成长到十八岁的沈离,符合任何一个高门淑女的标准要求,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说话轻声慢语、唯恐惊着了什么人。对于她来说,也许连《烈女传》都要珍惜地当成传奇话本来读,毕竟比起女四书,《烈女传》里至少有故事可看。   日子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仿佛一眼能望到尽头,从十五岁及笄起不断有媒婆登门,前几天家中终于为她择定了一门亲事,据说对方是一个大将军的儿子,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就这样了吧,这一生还能有什么变化呢?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此这般,平安终老,百年之后,也不过黄土白骨。   十八岁的沈离当时,已经预见了自己荣华无双也单调无味的一生怎样走到尽头——如果,如果没有发生那样惨烈的祸事的话。   不对,若要追本溯源,应该更早,早在那个夜晚她打开窗子的时候,未来,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   如果知道这一点,沈离还会不会、敢不敢去打开那扇窗?这个问题,也许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   那一天原本与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任何不同,桌上精致到生厌的糕点,院中那一方狭□仄规规矩矩的天空,手中怎么绣也修不完的女红。   绣楼里天长日久地总是安静。沈离绣了一阵子春水远山图,几案上素锦中上百种深浅不一的绿色让她的眼神有点迷离,于是闲闲地放下了绣针。随手翻开昨天读到一半的词集,斜倚着床沿一页页读过去,以此来打发漫漫长日。从“可堪孤馆闭春寒”到“飞红万点愁如海”,再抬头已是夕阳西沉、倦鸟归巢,于是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算算日子,出嫁在即。她也不是没想过对方到底怎样人品相貌,毕竟终究将要相伴一生,然而想来想去,左不过四个字:纨绔子弟。她虽不出门,那些王孙公子嚣张跋扈的各种事迹,也常由丫鬟口中听闻,想想自己夫君,大抵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这桩婚事,不过是两个家族的联姻,巩固各自仕途罢了。   沈离向来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开口要求什么,更何况,爹娘自小把她当做掌上明珠,到底也是娇生惯养,想来太差的人,他们也舍不得让她嫁的。想着想着就出了神,最后心中千头万绪都绞成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沈离深吸一口气,把词集扔在桌上,把因为即将嫁人而产生的焦虑情绪压下去,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什么。   她记得自己出生时,娘亲命人在这个院子里种了几丛踯躅花,这么些年下来,也已经长成了离离一大片,冬季刚过,现在也该快到花开的季节了。   院中那一片踯躅花,不知是否已开?   昨晚她兴致忽来,因为看到书中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句子,于是突发奇想,也想催一催自家的踯躅花,就命人彻夜地在花圃燃着红烛——只恐夜深露重,繁华睡去。   想到这儿,沈离嘴角便含了笑意,起身去开窗。   异响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沈离的手还没触及窗棂,只听院子里似乎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格外清晰。   莫非是守夜的下人看不清楚路,摔了跤?沈离很清楚,这个院子,是不该有人进来的,当时女子崇尚贞洁重愈性命,甚至还有女子上街时不小心被陌生男子碰到了手回家后就拿刀剁了自己一只手的事情发生,沈离听来都有些惊心动魄,奈何四周皆是一片赞扬之声,说那个女子自珍自爱,是烈女贞妇,还有好事者递了折子上去,想给她求个贞节牌坊的。   那个时候沈离从未对这件事发表过什么意见,然而心里,其实很有些不赞同。她也会想,若是换了她——若是换了她被人碰了手,又会怎么样呢?然后一番思索后,沈离却发现自己回答不上来。她被教育得太好,即便隐约觉得这样的行为并不好,却说不出换了自己该怎么做。   院子里的响动还在继续。虽然再没有最初那么沉重的声音出现,但还是有细微的悉悉索索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沈离靠近窗子,仔细听着,脑中浮现出一幅荒诞的景象:阴冷的月光下,有一个漆黑的身影正在用不正常的姿势挪动着,一点一点接近她的房间,最后出现在她的窗下!   就在她脑海中的图像停留在窗前有人的时候,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窗外发出了“叩叩叩”的敲击声!   沈离吓了一跳,几乎顷刻后退几步,离窗子远远地,然后左顾右盼,想把值夜的丫鬟叫起来。然后就在这个时候,窗上又发出了类似的声音。   “叩叩叩。”   ……   “叩叩叩。”   ……   非常有规律、也很有节奏感,就像有个一人在那里非常有礼貌的,敲门?不对,是敲窗。   什么样的人会在这样的夜半去敲一个闺阁女子的窗?沈离立刻联想到很小的时候,自己还与娘亲睡在一起,那个慈祥的女人总是给她讲各种睡前故事,无非是山精野魅、志怪传奇。沈离至今还记得,其中一段,就是讲一种狐妖,会在夜半去敲陌生女子的窗子,一旦里面的人把窗子打开,狐妖就会飞进去吸取活人生气。   就在她越想越心惊的时候,窗外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   “有人吗?麻烦……开一下窗。”是个男人的声音,语调有些古怪,带着嘶嘶的吸气声。沈离在那一刹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大着胆子走到窗前,出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我开窗?”   话音落后,沈离似乎听到窗外有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那个男声在沉寂一会儿后又响了起来:“姑娘。我不是坏人……”   “你,不是妖怪?”   “……不是,我受伤了,拜托你。”   沈离到底还是年轻,听到这么略带恳求又似乎听上去十分诚挚的声音,就有些动容。又试探着靠近窗沿,低声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一回对方没有迅速答话,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沈离觉得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隐约听到有什么东西起身的声音,却只有长久的沉默。   不知道为什么,沈离忽然很想打开那扇窗,看看窗外那个陌生的男人。她旋身拿了桌上的烛台,中蛊了一般把手直直伸向窗子。   “啪”的一声,窗户被用力向外推开,一片瘆人的寂静黑暗中,猛地有什么冒了出来,出现在沈离面前的,赫然是一张血淋淋的面孔!   第二章、包围   满身是伤的男人就这样在沈离短促的惊呼声中越过窗台,滚落到屋里,随后就像体力不支一样倒地不起,满脸的血污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脸,浓重的血腥味几乎一瞬间就在原本脂粉香浓的闺阁里弥漫开来,带着某种不安的气氛。外边值夜的丫鬟大概被过于嘈杂的响动惊醒,语调朦胧地来敲这边的门,“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小姐?”   沈离一手拍着胸口给自己压惊,一边俯身有些心惊胆颤地望着地上昏过去的不明闯入者,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去踢了踢他,发现他是真的晕过去了,没有发出任何抗议。门外丫鬟的敲门声在没有得到沈离的回答后终于变得有些急切起来,“小姐你怎么了小姐?快开下门。”   沈离走近门边,压低了声音道:“我没事,做噩梦魇着了。你快去睡吧,别惊动了人。”门外大概迟疑了一下,然后才传来回答,“那好,小姐有事记得叫我哦。”直到确定门外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沈离才走回昏迷在地的男人身边,有些为难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的伤势极重,似乎还在流血,地板上很快沾满了红色的血迹,并且还有增加的趋势,沈离费了老大劲儿,才把他拖到床上去躺着,她白色的衣服上也不可避免地沾满了血水,白衣、墨梅和血花交织在一起,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沈离在妆奁里翻了翻,找出一瓶伤药来,那还是上回她绣花的时候伤着了手指,娘亲特特地找城里最好的药铺买的,效果奇佳——没想到今儿倒派上了用场。   她先打了盆水给床上的男人净了净面,这才发现擦去血迹的人看上去竟然非常英俊,深眉冷目,颇有些孤高狷介的意味,就连昏迷的时候都透出一种严肃来,微皱着眉不知在烦恼什么。拿着帕子的手就微微一顿,不经意间两颊透出些红晕来——深夜香闺里多出一个神秘的英俊男人,简直跟她偷偷看的传奇话本一样离奇,却偏偏真的发生了。她就这样愣愣地举着手帕,心思又有些漫无目的地延伸开去,想到自己的婚事,想到自己要嫁的人,直到床上的人不自觉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才回过神来,连忙放下手帕坐在床沿,给他上药。   当年十八岁的少女根本不敢脱下男人的衣服给人家上药,她只好将他脸上和双手的伤口上敷上药粉,然后拿着药瓶子迟疑——大部分伤口都在前胸后背,隔着衣服她根本一筹莫展。   好在就在这个时候,随着一声痛苦的喘息,一直处于昏迷中的人似乎有醒过来的趋向,沈离慌忙站起来,离床远些,专注地看着。   男人的眼皮动了动,然后一点点睁了开来,眼神因为尚未清醒而有一点迷惘,他面无表情地微微侧头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然后就看到了站得远远的沈离。   他第一次看见她,破天荒地愣了很久。眼前的这个人,说不出多么漂亮,就如其他大家闺秀一样,精致得很标准,最多带着点温和无害的气息,然而凝住看时,却又不一样,她整个人就像笼罩在一片蒙蒙的白雾里,分明看不清楚,但偏偏引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究,想看看雾气后面到底有些什么,这般若隐若现撩人心弦。头发大概是因为之前即将就寝而披散着,长长柔柔的一大片垂到腰侧,而白色的衣服上铺天盖地的墨梅与血迹,妖艳凄厉得像要把看的人吞噬一样,这对比太强烈,以至于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都不敢忘怀。   而此刻,她一点一点地试探着靠近他,在发现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之后笑了笑,把一个药瓶塞到他手里,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幸好你醒了,这位……公子,你身上伤得很重,这是上好的伤药,我——”   男人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现状,沉稳地点点头,对沈离说:“麻烦姑娘了,我自己来便可。”沈离闻言像是大舒一口气一样点点头,放下了床两边的帷幔,自己坐到桌边,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只好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倒茶的时候,手还在微微颤抖,即便这样,沈离依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后悔救人。   床幔之后传来可疑的衣料摩擦声,间或伴着一些低哑的吸气声,大概是药性太烈,洒到伤口上有些疼痛难忍。   气氛有点突兀,沈离转着茶杯,半天才试探性地开口,“公子……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床幔后先是一阵静默,然后那个沉稳的男声响起来,即便身上伤重,说话的语调依旧不急不缓,颇有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意思。   “叫姑娘受惊了,在下不慎被人追杀,对方人多势众,实在是慌不择路,并非有意冒犯。今次承蒙姑娘搭救,深恩无以为报,日后若有所遣,定当不辞。”   “追杀?你是大侠吗?能够飞檐走壁的那种?”   那人闻言似乎苦笑了一下,“大侠算不上,只是会点功夫。否则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了。”伴随着说话声,还有撕裂布料的声音,沈离这才想到他的衣服几乎被血染透了,肯定不能再接着穿,不但不舒服,也没办法这样出去见人。可是她一个闺阁小姐,房里不可能有男人的衣服,沈离走到房间一角,翻着那些颜色素淡的衣服,一时间不知如何才好。   “姑娘?”   “啊,我,那个,我给你找件衣服,你那身衣服没法穿了,可是我这里只有裙子……”   这回帘幕中的声音停了停,才说:“不必麻烦了,这件还能凑合。”   话音刚落,沈离已经想到自己的冬衣里还有几件厚实宽大的披风,忙一阵翻箱倒柜找出来,挑了一件颜色沉稳些的,靠近床边问:“公子,这披风你应该还能穿,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她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但床里已经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把披风接了过去。   再掀开帷幔时,男人已经给自己上好了药,用沈离的那件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到底是女儿家的衣服,被个昂藏七尺的男人穿在身上,是在是有些怪异。沈离一时没忍住,小声笑了出来,不得不以袖掩唇,以免太失态。   那男人倒似全无所谓,穿着这样的衣服也还是那种表情,既不恼怒,也没有笑意,只有苍白的唇色看出他现在的状况还是不太好,然而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认真地向沈离点点头,然后行了一个抱拳礼,说:“多谢姑娘仗义搭救,闺阁之地不便多作叨扰,以免影响姑娘清誉,容在下告辞了。”   边说着人已到了床前,却不想身后柔柔的声音传来,问的却是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也觉得清誉这种东西对女孩儿家很重要吗?”   那人顿了顿,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回头望着沈离,一丝不苟地说:“世人如何说是世人的事,人只要觉得对得起自己就行了。”   话刚说完,沈离就笑起来,这次不是笑不露出的微扬嘴角,看得出她是真的很高兴,笑意充斥眼底,明媚得让人不敢直视。   “喂,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周行之。”   “周行之?”沈离低声重复了一遍,而周行之已经打开了窗子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声音传来,似乎有无数人正在院子里、房顶上快速穿行。周行之脸色一便,低呼:“不好!他们追来了!”   第三章、脱困   屋顶的瓦片被掀开,在沈离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人从房顶上射出一支冷箭,“咄”地一声钉在地板上,入地半寸有余。对方的目的显然是试探与警告,这一剑若直接射向沈离,恐怕现在已经见血了。   周行之一掌将她扫开,沉声喝道:“退后!我会引开他们。”说着就要越窗而出,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女子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用力一把抓住了他的披风,低声急切地说:“等等,你先别出去!”   外面那些人,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周行之口中追杀他的人了,看他之前被围攻得那么狼狈,显然不是对方的对手,沈离不笨,知道周行之不想连累她,可他这么一出门,只怕立刻就要丧命在乱刀之下,看着人去死这种事,她做不到。   周行之回头望了她一眼,摇摇头,“危险。”以他现在的伤势,自保都无余力,更何况沈离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果因为自己而让无辜的人被牵连进来,简直罪不可恕。   两人各想各的,这拉锯战却没停。周行之大约真的伤得很重,竟然挣脱不了一个闺阁女子。而院子里,已经有人在向这边一点点靠近。   沈离一急,语气不由自主地严厉起来,“你这个样子出去不是找死么?先回来,我有办法。”   说这句话的时候,沈离的表情异常坚决,语气与其说是劝告,不如说是命令,这让周行之一瞬间有些恍惚,好像看见了一些什么,白雾后面隐藏的东西,与表面的温和无害完全不一样。   周行之最终没出去,沈离不容置疑地让他躲回床里,拉好帷幔,告诉他无论听到什么响动都不要出声、不要下床。   然后她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沈离从小到大时时刻刻都记着温言细语,这大概是她这么多年来最不顾形象的一次,慌乱的叫声惊醒了黑夜中香梦正酣的沈府众人。值夜的丫鬟又一次拍着门,火急火燎地问:“小姐!怎么了小姐!”   沈离一把抓乱了自己的头发,用力打开门,拽紧了丫鬟的手一幅受了很大惊吓的模样:“小音!有贼,有贼进来了,快把府里的护院家丁都喊起来。”小音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我这就去,小姐别怕。”   不得不说沈府到底是高门大户,很快整个府中就已经灯火通明,大批大批的护院家丁举着火把在整个府中四处搜寻,闻讯赶来的沈离娘亲来不及说话,一把抓住沈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看见她狼狈的样子急的语无伦次:“离离,怎么样?没受伤吧?怎么好好地就进贼了呢?”   沈离被箍在娘亲怀里,差点透不过气来,忙拍拍她的背,煞有其事地说:“我也不知道,刚才分明有个黑影儿,一闪就不见了,我看得真真的。娘,你让他们别停,一定要把贼人赶走。”   沈夫人从来最禁不得宝贝女儿撒娇,更何况看到她这幅大受惊吓的样子,早心疼得不知怎样好了,自然是一叠声地说好。   沈离心下大松一口气,明白那些江湖人士必然不会再进来了。周行之躲在床里,却是听得很清楚,从那些家丁开始巡捕起,那些一路追过来的人已经住了手,但依旧在踌躇,直到看到整个沈府都没有准备消停的意思,才最终无声无息地退去,周行之在确定所有人都撤退了以后的一瞬间放开了一直紧绷的肌肉,这才开始觉得全身上下哪里都疼,简直疼到了骨头里。   床外,沈离安慰好了沈夫人,好不容易劝她回去睡了,把值夜的丫鬟也打发了回去,这才坐下,端起一整盏茶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流过喉咙,舒缓了紧张的精神,刚才那一声尖叫太用力,直到都现在嗓子疼。   一眼望去,窗外举着火把的人们在暗夜里四处逡巡,形成数条奇形怪状的火龙,明灭闪烁,让人目眩神迷。   沈府的护院家丁们尽忠职守,一整夜都没再休息,这座辉煌灿烂的府邸,也流光璀璨了一整夜,直到很多年以后,附近的人家还念叨,说那一天沈府的动静,简直是后来那一场灾祸的提前演练。   而现在,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事。   躲过一劫的周行之掀起帷幔,对着沈离摇摇头:“你不该这么做的,风险太大了。”那张一向冷肃的脸上,分明有着不赞同的意味。沈离闻言放下手中的茶杯,侧头想了一会儿,解释道:“我想,你们江湖人最不愿意与朝廷扯上瓜葛,我爹在朝中地位不低,他们不敢乱来。”   “就算他们此刻不敢怎样,也会守在附近,我不能在一直躲着。”   “放心吧,我有办法,明天一早送你出去,保证没人察觉——不过,要委屈你下。”沈离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得颇为促狭。   周行之恍若不觉,“姑娘与我萍水相逢,却百般相护,我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沈离颔首,看看窗外,这么一闹腾,已经月至中天,早过了她平时该就寝的时辰,终于觉得有些困倦了,桌上的蜡烛燃烧着,微小的火光明明暗暗,更加深了困意。   周行之一言不发地下了床,对沈离说:“你休息吧。”   沈离强撑着睁了睁眼,问:“那你呢?你伤那么重,还是你睡吧。”话还没说完,周行之已经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你睡,我守着。”   最后还是沈离躺在了床上,先前沾了血迹的床单被褥明明已经换过,她躺在里面,却不知为什么总能闻到一些与平常的胭脂香味不同味道。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她想,这一切说不定都是一场梦,明天早上醒来,根本就没有一个奇怪的男人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再醒过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沈离像是魇住了一样猛地惊醒,一把撩开床帏,只见窗边的椅子上空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人?   果然是一场梦啊。沈离无法理解自己那些失落的心情,心不在焉地穿好衣服下了床,却听“唰”的一声,眼前冒出什么东西来,正是昨晚所谓梦里的男人,周行之。他是从梁上跳下来的,吓了沈离一大跳。   “周行之?你怎么——”   “刚你的丫鬟来过。”   “哦。”原来他躲到房梁上,怕丫鬟看见他让自己难堪,沈离柔和地笑笑,“那,麻烦公子再上去一会儿。”   等人藏好了,沈离打开门,让两个贴身丫鬟拿了洗漱用具进来,一边洗脸,一边不经意的说:“小音,丫鬟们有不穿的旧衣服,找些来给我。上回去上香,方丈大师说该做些百家衣给穷人家的孩子,记得找些宽松的,我好多做点。”   等小音把一堆衣服找过来,沈离已经梳洗完毕,随便吃了点点心,就借口要专心做绣活,把人都打发了出去。   “那个,周……公子,委屈你穿这些裙子,打扮成丫鬟比较不容易让人发现。”沈离一边说一边有些忍不住笑意,拿着件衣服在他身上比了比,周行之一张脸似乎黑了黑,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挑出几件能穿的换了。   看他穿着裙子从屏风后面出来,大男人塞在女人衣服里,一举一动都怪异得很,沈离忍着笑,摇头:“这不行,一看就看出来了。还得给你梳个头,再上些胭脂水粉。”   如果沈离没看错的话,周行之的脸更黑了。不过要顺顺利利地走出去,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周行之只能坐在铜镜前,任沈离给他梳了一个慵懒髻,遮住半边脸,又扑上胭脂水粉,等全部做完以后,镜子里完全成了一个陌生的人。   一个有点高挑的美丽女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外的自己,陌生到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谁。   沈离眯着眼打量了周行之片刻,觉得可以了,才说:“周公子一会儿记得,你是我的丫鬟小芝,走路的时候尽量步子迈小一点,低下头,无需理会别人。”   于是这一天正午,一乘小轿出了沈府的大门,前后两列护卫,小轿两侧各跟着一个丫鬟。街上的人都知道,这是沈府的小姐又要去寺里拜佛了。却没有人知道,轿子左边的那个低眉顺眼的丫鬟,是个男人。   直到进了寺院,身后那一堆护卫再没有跟进来,周行之终于可以脱身。卸下伪装后,沈离在寺院后门送周行之走,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姑娘,你……可否告知姓名……救命之恩当竭诚以报。”   沈离今天穿了件鹅儿黄的衣服,衣角缀着几片竹叶,映着身后佳木葱茏,古刹深幽,显得轻盈而素净,昨晚的某些强势仿佛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现在看着,依旧是一个温和无害、娴雅淑惠的女子。周行之看着,有些出神。   她掩唇一笑,点点头,“沈离。”   “沈姑娘,大恩不言谢。”他抱拳行了一礼,转身就走,却不知为何在走了几步以后又转了回来,有些犹豫地对沈离说:“沈姑娘,若下次还有人半夜敲你的窗,还是不要开的好。”说完也不等人回答,忙回转了身,这次,是真的走了。   沈离伫立在台阶上极目远送,直到那人身影再也不见,才打道回府。   而他们的再一次相遇,却要到天翻地覆以后。   第四章、家变   大红色的嫁衣平铺在床上,层层叠叠铺天盖地映满了双眼,让人疑心连瞳孔都变成了完全的红色,衣上精致严密地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巨大的凤凰摇曳着柔软的长尾展翅欲飞,从后腰一直蜿蜒到胸前,金丝勾勒的轮廓灿烂辉煌,仿佛立刻就要破衣而出。象征着富贵吉祥的流云纹饰与各色折枝团花散落在衣裳各处,精心妆点着各种细节。   一顶沉甸甸的凤冠压在吉服之上,顶端圆润而硕大的三颗夜明珠摇摇欲坠,在不甚明亮的烛光中发出淡淡的柔和的微光,显示出它足可覆城的价值,也表达了将军府对沈府这位唯一的掌上明珠沈离与他们独子此次婚礼的重视。   壬申年五月初三,黄道吉日,宜嫁娶。这一天,是沈家嫁女儿,将军府娶媳妇的好日子。朝中一文一武两大重臣的联姻,自然是轰动全城的,人人都道这是一段金玉良缘,一时传为佳话。   而话题中的女主角沈离此刻就坐在自家绣楼的床沿,有些恍惚地用手慢慢抚过床上的吉服,微微隆起的金线摩挲过她手上的皮肤,传来一阵难以名状的触感,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不知该如何言说。   这件嫁衣绣工完美,远远望去是那么金碧辉煌,奢华无双,预示了她此后的生活也一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金尊玉贵繁华一世,连带着两家的仕途也能更上一层楼。看上去一切都很好。   尽管民间有女儿的人家都信奉嫁衣要姑娘自己做,婚姻生活才能幸福美满。然而高门望族,到底是不肯劳动了宝贵闺女的纤纤玉手,更何况这样奢华的衣服远非一朝一夕之功,看上去不过一套衣服,却是城中好几个一流绣娘们花费了好几个月的劳动成果。而沈离所做的,不过是在吉服完工之后,动动手指在衣角绣上朵云纹,象征性地表示这是她亲手做的。   而那顶凤冠和其上的夜明珠,却是将军府送来的聘礼,如此稀世奇珍,足以看出将军府对这次联姻的期待。   此刻是她出嫁前在家的最后一夜,到了明天,她就会被一乘花轿送进将军府,由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掀开喜帕,从此嫁作他人妇,把前尘往事尽数掩去。   “小姐,快穿上吉服试试吧,若有哪里不好了,还能拿去连夜改。到了明天就不好弄了。”喜娘一脸喜滋滋地劝到。小音也在一边喜气洋洋地附和,她是陪嫁丫鬟,是要陪着她家小姐一起到将军府去的,因此倒没什么离愁别绪。   为什么,我一点儿都没觉得高兴呢?既没有即将离家的惊慌惆怅,也没有要到陌生环境过新的生活的紧张期待,只觉得整个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沈离呆呆地抚摸着手底下那冰凉的绸缎想,明明是这么璀璨热烈的颜色,应该很温暖才对,可是摸上去依旧一片寒意,直直地浸染到骨子里去。   五月的天气,沈离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这才有些不在状态地抬起头来望着喜娘:“你说什么?”   滔滔不绝的喜娘丝毫不觉,兀自说得热闹,“小姐这必定是害羞了。哎没什么的,女人嘛,都要有嫁出去这一天,小姐你嫁的可是将军府的少公子,那就是未来的少将军,前途无量啊。别紧张,来,快把衣服穿上试试。”边说边与小音一边一个拉了沈离起来,把那套繁复沉重的吉服一件件套到身上去,每套一件,沈离就觉得自己身上沉重几分,到了最后简直压抑得抬不起手来,直到连凤冠也戴上以后,底下的人无端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呼吸。   然而在旁人看来,却是着一身火红的沈离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也被衬得有了点喜色,听话而矜持地转着圈,嫁衣飞旋起一个微妙得弧度,像夏日池中初生的红莲。   喜娘连连点头,由衷地叹到:“小姐这样好相貌,任谁见了也要捧在手心的。这衣服合身得很,不必改了。老妇就在这里恭喜小姐与少将军琴瑟和谐、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沈离答应着让小音拿了点赏钱放到喜娘手里,把人送了出去,这才长出一口气,拿下头冠搁在妆台上,没了束缚,一头长发随意地披下来,沈离盯着自己镜子里的脸,微微皱眉。不知怎地,想起曾经干过的荒唐事,在诡异的夜晚救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陌生男人,还记得他走时对自己说:“沈姑娘,若下次还有人半夜敲你的窗,还是不要开的好。”记忆里晦暗不明的背影,被阳光的余晖镀上一层淡淡的光影。   她不由自主地一笑,心想,哪儿能呢,这种传奇一样的经历,一辈子撞上一次都是罕见的。   事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沈离刚准备脱掉身上这件沉重的吉服,在自己躺了十八年的床上做最后一个梦,然后去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但还没来得及解开第一个扣子,只听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巨响,红木雕花的大门被重重推开,带着剧烈的撞击幅度撞在墙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那跌跌撞撞冲进来的妇人一身深蓝色水纹罗裙,正是早上还亲自给沈离梳过头的沈夫人。   那时年过四十的沈夫人一边理顺她长长的头发,一边爱怜地叮嘱爱女,要谨记三从四德、帮持夫婿、敬爱公婆,但也不能轻易受了委屈,要拿出一家之主的范儿来,不让妾侍下人欺负。之后又叹息到,女儿大了,要嫁人了,语气中夹杂着欣慰与不舍,连带着沈离也忍不住掉起了眼泪。   但此刻的她看上去全无之前的宁和欣慰,也失了往日端庄模样,钗鬟不整、面色惨白地直冲进来,一把拽住沈离的身子,拖了手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惶急而低声地叫道:“离离——你快走。”   沈离一头雾水踉踉跄跄跟在仿佛疯了一样的女人身后,一叠声地问到:“娘?怎么了娘?”还没得到回答,她的一颗心已经没来由地慌张起来,不好的预感一瞬间充盈了心脏,直觉好象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而沈夫人根本来不及解释,她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沈离赶紧送走,送得越远越好,只要活下来,什么都好。抱着这样的目的,她拉着沈离进了一个平常少有人出入的角门,刚探出半个身子,却发现外面到处都是拿着火炬四处搜寻的官兵。沈夫人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呼,一把捂住了沈离的嘴不让她说话,然后跺跺脚,又拉着她回了绣楼。   沈离拼命挣开捂着她的嘴的那只手,“娘!究竟怎么了!”然后就见沈夫人目标明确地转到屏风后面,不知在哪儿鼓捣了两下,床板就翻了起来,露出一条向下的深幽的阶梯。   沈离目瞪口呆。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日日躺着的床下,还有密室这种东西存在。   “快下去。”沈夫人推了沈离一把,沈离一时没站稳,几乎是半摔着进到了密道里面,沈夫人俯下身在上面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目光中透着隐隐的悲凉和某种不明意味的欣慰,拉过她的手塞进一叠银票,就急着要把密道口阖上。沈离堪堪一手抵着床板,只来得及问一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夫人的话已经劈头盖脸砸了过来:“沿着这条密道跑出去,一刻也别回头,外面已经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然后快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沈离醒神般抓住妇人的手:“娘,告诉我为什么!我不是应该,明天就嫁入将军府的吗?”   妇人眼神一黯,语气颓丧:“你爹被诬告私下里勾结魔教,意图推翻当今王朝自立为皇,如今皇上已经下旨抄家,只怕还要株连九族!——离离,你千万要活下去。”   “娘!那你呢?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我不能留下你爹一个人面对这种事。离离,你已经长大了。我知道你会自己照顾自己,只要好好活着,啊?”她一双眼死死盯着沈离,幽幽的倒像个鬼,犹豫半晌终是压下床板,听一声沉重的闷响,沈离的眼前终于只剩下一片黑暗。   她用力咬着嘴唇,直到滴出血来都没有察觉,只能够凭着一股信念用力奔跑在阴冷的地下通道里,真的没有再回头。那件花费了无数一流绣娘好几个月功夫的美丽衣裳在身后铺开华丽的波浪,张牙舞爪像要吞噬一切,华丽得那么绝望。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遥远得来自另一个世界,只有“诬告”两个字,回环往复地响在她耳边。从此以后,日日夜夜。   直到从密道的另一头钻出来,沈离才发现今夜的天空如此黑暗,连一颗星星都没有,而月亮晦暗得仿佛不存在,大地沉默得像巨兽,不曾给人一线生机。她身上还穿着来不及脱下的繁复嫁衣,那样红,红得像溅了一身的血。她甚至能够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大股大股的血腥味,如此的,令人作呕。于是她扶着马车,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最后一次回头望了望那座居住了十八年的府邸,和其上狭隘逼仄的天空,无数火把如同游龙无处不在地包围了它,就像曾经那一夜的重现,只不过那一次,带来的是别人的生机;而这一次,带来的是她们家的灭亡。沈离双目血红,终于狠狠心用力一挥鞭,只听前方传来萧冷的马嘶,这辆马车带着车中之人狂奔而去。   后来她曾经梦到过这样一个场景:整片整片热烈绚烂如烟花般的赤色火焰,将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家燃成空茫的灰烬,而她的母亲,苍白着一张脸,在烈焰中露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那是一种从内到外的腐朽,万念俱灰。   第五章、沼泽   庙堂与江湖,究竟有多远?   看似毫无交集,暗地里却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人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活在高墙深院里,谁料一步踏出,就已经换了一方天地。朝堂上的暗流汹涌与江湖中的血影刀光,究竟哪一个更让人防不胜防,没有体会过,又怎么轻易下结论。   命运对沈离这样一个弱女子很残忍,但却没有残忍到彻底。   天还未明,城门根本出不去。况且沈离很明白自己不可能安全无恙地通过城门守卫的盘查,所以她生涩地驾着马车,慌不择路地往附近荒无人烟的地方行去。粗糙的马鞭勒得手心和手背泛出青青紫紫的痕迹,乍一看去触目惊心,原本连抚琴久了都会疼痛难忍的人此刻全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刺痛,脑子里一片虚无,只是盲目地挥鞭试图让马车快一点、再快一点。离那个修罗地狱远一点、再远一点。   慢慢地,附近的风景开始变得完全陌生,再无人家居住的痕迹,一路上只有凌乱的马蹄声一声声敲在心上,好像化成了真实的刀剑,一下下砍得自己血肉模糊。   天边第一缕朝霞亮起的时候,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座黝黑的森林。   挤挤挨挨的树木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直直铺陈到天边去。沈离一手紧紧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感觉自己已经快呼吸不过来了。回望身后,没有任何人影,那些火光、那些喧闹连同那些宠爱、那些叮咛一起被远远甩开。   回不去了。什么都回不去了。   沈离望着前方像蛰伏的妖兽一样的林子,告诉自己只能往前走。如果她不是一个闺秀而是个江湖女子,就一定会明白逢林莫入的道理,然而现在她能想到的只是,如果那些官兵发现少了人,自己只有躲在森林里才有可能逃脱追捕——哪怕延迟自己被抓回去的时间也好。   娘亲凄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一遍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活下去!活下去!   是了,我要活下去。可是,娘,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活下去?在那深深庭院里成长,我除了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根本什么都不会。我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剧烈的恐慌涌上她的心头,她感觉自己一定会死,也许马上就会被抓回去押上刑场,或者死在逃亡路上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到那时甚至不会有人给她立一个冢,只会被当做无名弃尸扔到乱葬岗或烧或埋。而更可能的是任她的尸骨就在那里接受风吹雨淋日晒,直到最后化成尘土。   沈离忽然狂呼了一声,从逃亡开始以来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恐惧惊慌愤怒悲伤通通随着这一声失态的呼叫发泄出来,惊起了附近一群栖鸟,扑棱着翅膀远去。等到一口气用尽的时候,她才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用指尖沾一点泪水,没有温度、冰冷彻骨,放进嘴里慢慢含着,淡淡的苦涩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刺激着麻木的味蕾,她茫然地呢喃:“不,我不要。”   不要死,不要变成无人知晓的白骨,她还要还父亲一个清白,还要为沈府满门洗脱冤屈,还要回去,亲手收敛亲人的骸骨,干干净净送他们过奈何桥。   沈离使劲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褪去了狂乱变成一片清明。她长吸一口气,弃了马车,一步一步向树林里走去,大红的衣衫渐渐没入杂乱的树丛中,一闪就没有了踪影。   ==================================================================   每年五月间,寻簪阁阁主都喜欢去流花河畔的一个草庐里住上段日子,美其名曰体验归隐生活。真正的原因是没有人知道的,小道消息倒是众所纷纭,无非是什么千古绝恋又或者宝藏秘籍,江湖人士好像永远只能想到这些东西。也不想想时年十六岁连男人都称不上的男孩能有什么千古绝恋,而要是有什么秘籍宝藏,早该搬回寻簪阁里去,哪儿能这么高调的让人知道。   可惜,很多武人是不喜欢动脑子的,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种说法的缘故。   于是很多江湖人都喜欢来流花河凑热闹,尤其到了五月,更是像举行什么一年一度的盛事一样,各个地方的人不约而同地涌来,仿佛偷窥墨夜就能得到什么独家消息一样。提着铲子挖地三尺寻宝藏的也有,揣着春心过来找人告白的更多。直到后来脾气不怎么好的墨夜使了点手段,敢来的人才渐渐少了。   今年刚入五月,墨夜一个人到达流花河畔,刚把接下来要长住的草庐打扫了一遍,就在到河边取水的时候,看到了一大陀红彤彤的东西。   附近传说有火狐这种不常见的动物出没,墨夜觉得自己正缺了一只宠物,想想狐狸这种小东西似乎也挺可爱的,就没什么意外地上前查看。   结果狐狸没有,晕倒的姑娘倒有一个。   墨夜眉头一皱,心下还以为今年来窥探的人胆子又大起来了,竟敢堂而皇之地走到这么近的地方来,却不知为什么昏在这里。   私心里他是不想管的,身体也很忠于意志地转身就走,却不曾想一只血淋淋的手伸过来,啪地一下狠狠抓住了他的脚踝。   这怎么能叫胆大包天?这简直是要逆天而行啊!   墨夜回身抬脚就想甩开那只手,没想到那个半昏迷状的女人抓得死紧死紧,怎么也甩不开。他这才发现躺在草丛里的人狼狈不堪,全身上下根本就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即便如此,身上穿着的那件奢华靡丽的嫁衣还是惹眼得很,火红的颜色像要燃尽一切,明明应该是温暖喜庆的衣服,穿在这人身上,却异样地让人感觉冷冽。这幅样子其实根本看不出本人是否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然而昏迷中仍然紧紧抿起的嘴角,抿出了一个倔强的弧度,让人忍不住想要探个究竟。   墨夜研究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半天,蹲下来把她抓着他脚踝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转身、移步、走。走过了三步,却又认命般地摇摇头,转身回来抱起人,一路带回草庐里。   随手往床上一扔,伸手搭脉,就知道这个人根本不会武功,也对,看样子也像个新嫁娘而不是舞刀弄剑的,只是不知道嫁人为什么会嫁成这个样子。   逃婚?   墨夜不会伺候人,把人往床上一丢完事,想想又觉得不对,这样这女人早晚还是要死,最后没法子,只好提前结束行程,把人带回了寻簪阁。   =====================================================================   沈离其实是饿昏的。   那天躲进森林里后,立刻就被这铺天盖地的绿色海洋震惊了,可怜的姑娘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出来,四周不知什么动物的嚎叫响动又让她不敢随便休息,只好埋着头一气儿乱走,到最后越走越偏,根本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而身上除了逃出来时被沈夫人塞的银票,什么食物和水都没有,平常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更不懂丛林求生,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两天饿了两天渴了两天,终于到了极限的沈离实在是支持不住昏倒在离水源不远的地方。   ——若就此死了,到也干净,万般烦恼皆消散,奈何桥上喝一碗汤,什么前尘往事都能消了业障。谁知偏偏又绝处逢生。   沈离醒来时惶若大梦一场,以为依旧是富贵鼎盛。恍惚中打量四周,依旧是堂皇富丽的府邸,却陌生得让人心慌。   这不是她的家。   对啊,我已经没有家了。沈离呆呆地看着房顶,没有一点想动的欲望,也一点都不想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只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纠缠在脑际——我还活着,无论如何,我还活着。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柔和的低呼:“啊,终于醒了。”   她眨了眨眼,费力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坐在她床边,正收起手中的几根银针,对她温和有礼地笑着。而越过这个陌生的、看上去像是医生的女子肩头,可以看到大门外,一个男人正跨进来,目光投向沈离的一瞬,沈离忽然睁大了眼。   良久,她发出一声低哑的声音:“周……行之?”   第六章、墨夜   墨夜一扬眉,对上沈离狐疑的视线,漫不经心地问:“你认识我?”语气有些轻佻,也有点不以为然。   沈离有些不明状况,眼前这个男人,分明长着周行之的眉、周行之的眼、周行之的鼻子和周行之的嘴,却偏偏轻轻巧巧地问她,你认识我?那种有些玩味的表情出现在本该狷介冷肃的脸上,让人觉得无比违和。   原来才过去这么点时间,就已经完全忘记了。沈离长久地注视着男人的脸,想从中找出一些伪装或虚假的东西,却偏偏看上去自然无比。   也是,这种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必要记得一个萍水相逢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   沈离在心中冷笑了一下,转过头继续盯着房梁,此后再也没有说话。   墨夜走到床前,俯下身来打量了一下这个被自己带回来的包袱,嗯,看上去恢复的不错,只是整个人从眼神到表情都空空的,看上去像被抽离了灵魂。想到她刚才第一眼看见自己时乍惊乍喜的神情,那一瞬间这个女人有了表情的面孔突然生动起来,那样看上去,才有点人情味,否则就跟小孩子家家喜欢玩的布娃娃没两样。   脸蛋儿生得不错,皮肤也好,可惜一看就是个绣花枕头,再好看也没用。墨夜这回看得仔细,然后立刻在心里下了结论。   沈离压根不管墨夜的注视,盯着房梁仿佛就能看出一朵花儿来。墨夜也不甚在意,挥挥手带着苏真出门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在那里失神,终究身子骨弱,连日来惊惧交加又舟车劳顿,看着看着便又睡了过去。   “我今儿,戴着谁的面具?”门外,墨夜摸着自己的脸,有些疑惑地问苏真。苏真抬眼看了看,脑子里飞快地把阁中诸人过了一遍,好一会儿才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回答:“回禀阁主,属下没记错的话,像是止杀厅里的墨三。”   “墨三么?这群人倒会拈花惹草。”墨夜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原本也就打算就此揭过了,却又忍不住想,这姑娘逃婚,该不会是为了墨三吧?于是又叫住了已经退下的苏真,吩咐:“人都到这儿了,你去让墨三过来,自己的麻烦自己解决。”   苏真迟疑了一下,有些为难,“阁主,我记得半个月前他就去塞外出任务了,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苏真边说着,边打量墨夜的脸色,心下揣度墨夜的意思,试探道:“要不,传个信让他立刻回来?”   墨夜闻言没立刻说话,一张脸阴晴不定不知在考虑什么,良久才挥挥手说:“罢了。”心里却在想,麻烦,真是麻烦,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带了个麻烦回来呢?   沈离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是一个晴好天。屋外叽叽喳喳的鸟鸣不绝于耳,终于让昏睡了太久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刚睡醒时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她不停地眨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一切才清晰起来。这回身边没有上次那个来诊脉的女人,也没有周行之,只有一个陌生男人坐在靠窗的椅子下面,随着窗棂缝隙间透进来的微光,一张脸被衬得异样的温暖。   然而说出来话却是冷的。   眼看沈离挣扎着要起身,那男人也只是一手拿着茶杯好整以暇地看戏,一点儿也没有要过来帮一把的意思,直到沈离终于艰难地半坐起来,才微微眯起眼睛,对她说:“睡够了么?你可以走了。”   沈离下地的动作蓦地一顿,那声音太无情太冰冷,仿佛沿着她的血脉注入了一股冷寒的气息,一直刺到她心里去。然而停顿也只是一瞬间,沈离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不卑不亢地说:“谢谢。”   男人没再说话,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沈离也就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换衣服,说大大方方可能不对,沈离这一次死而后生之后,反而对周遭的一切不再关心,以前那种行止有度如履薄冰的生活,已经完全不适合她现在的心境。   她现在看什么都与自己无关。   床头叠放着着一套素裙,白底蓝花的料子,看上去清爽干净,原本应该很符合沈离的品位,她却在拿起衣服的时候表现出了一丝不耐,几乎没有犹豫地随手扔到一边,对着窗下的男人说:“我想要大红色的衣服。”这是一句陈述句,而不是问句,很平静,听上去却不容置疑。   墨夜笑了笑,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让人拿来了几套大红色的衣服,通通呈在沈离面前。沈离在看到那种血腥一样的红色时几乎吐了出来,但她最后忍住了,直视着那种颜色的时候,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动,换了旁人来看,还会以为她真的很喜欢红色,但墨夜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只是并没有阻止。   他很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准备做些什么。   于是在墨夜饶有兴趣的观察下,沈离神态自若地挑了一袭大红裙裳,一件一件给自己穿上。她穿得极慢极认真,每穿好一层都要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和手上的衣服,就这样直到最后她把整套衣服全部穿在身上之后,墨夜眼前一亮。   她其实很适合大红色,火一样热烈花一样妖艳血一样冰凉,余烬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抓住的美丽,美得像指缝间随时会被风带走的烟灰——那是一种留不住的美,你知道她在那里,却不知道下一刻她会在哪里。   穿好衣服的沈离笔直掠过仍旧坐在窗下的墨夜,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坚定不移地执行墨夜的逐客令,好像一点儿也没考虑过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该怎么办。只是在快走远的时候出于礼貌地问了一句:“是你救了我?”   没有人回答,但她偏偏就知道那个男人一定在身后点头了。   “咦,姑娘,你身子没好全怎么乱走呢?床头的粥喝了吗?”苏真来给沈离复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身大红衣衫头也不回要走的沈离和身后悠游自得的墨夜,医者的惯性让她忙上前扯住沈离。   沈离看了看眼前人,她应该已经二十出头了,大概因为长年行医用药的缘故,身上有着淡淡的药草香味,看上去并不多么美艳,但出奇的舒服,给人一种亲人的亲切感,就像家中的长姐,无法去防备。   从醒来一直微皱着眉头的人微微舒展,忍不住轻声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这是哪里?”   不等苏真说话,身后就传来那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了的男人朗声道:“这里是寻簪阁。”   第七章、宝剑   ——剑乃百兵之君,古之圣品也,至尊至贵,人神咸崇,及短兵之祖,近搏之器,以道艺精深,遂入传奇。   “寻簪阁,是什么地方?”   “只要付得起代价,就可以满足你一切愿望的地方。”   如此自负又狂妄的回答让提问的人有些茫然和惊诧,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着墨夜,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平静无比,让人没办法觉得他是在夸大其词或只是自恋过头。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只要是他说出口的,就一定能做的到。   原本要离开的人脚步停在了原地。   满足一切愿望?我想要报仇,我想要平反冤屈;付出代价?沈离低头,看看自己,连身上的衣服都是他们给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沈离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她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了,她觉得如果呼吸不是免费的,那么这个名叫沈离的人早就窒息而死。她以为自己明白了,穷困潦倒,原来是这样的——她到底年轻,逃亡后没多久又被墨夜所救,还没有真正尝过流离失所、愿意放弃全部尊严去换取一个馒头的日子。因此在她的认知里,这已经是糟得不能再糟的情况。   已经付不出任何所谓的代价,最后,仍旧只能一步一步,走出了寻簪阁的大门。此时的她孑然一身,连沈夫人塞的那叠银票,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旦走出了这个地方,身无长物的女子依旧只能流亡。   想做的,遥遥无期;能做的,几乎没有。   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义?疑问塞满了沈离的心脏,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走得越远,那炸药就堆得越多,消极的情绪随时有可能与她同归于尽。难以遏止的痛苦源源不断涌向四肢百骸,让她终于忍不住狼狈地跪倒在大街上,无法自持地哭出声来。所有的悲伤委屈若能随着眼泪流尽,那这世界该多么简单。只可惜,哭够了,已发生的事情也不可能推倒重来,没实现的明天依旧要去开拓。   等到终于无论如何都再也流不出眼泪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决定。撑着自己站起来,坚决地转身,飞奔回去。直到冲进寻簪阁的那一刻,她才发现墨夜还没有走,似乎笃定她会回来一样。   “你们会武功,对不对?”她扯住了墨夜的衣袖,急切地问。   苏真在一边看得整颗心都提起来了,她丝毫不怀疑沈离下一刻会被墨夜扔出去。别说是寻簪阁了,放眼整个江湖,谁敢碰墨夜一下?   然而她担心的事情却没有发生,墨夜甚至看都没看被沈离拉着的袖子,只是点点头,眼神深沉地看着沈离。   “我要学武功。”放开了对方的袖子,她的声音里充满强烈的渴望。   “哦,什么样的武功呢?”对于沈离的反应,墨夜觉得很有趣,这个女人,乍一看柔弱地像一阵风吹来就能折了;相处起来,却又像笼罩着一层雾一样,无法看清,无法预料。每一种反应,都有趣极了。   墨夜的问题着实难住了她,只偷偷看过一些传奇话本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武功。事实上,在沈离仅有的认知里,所谓江湖人士,最常用的兵器就是剑。   于是她最后说:“我要学剑。”   “你要学剑?”墨夜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沈离,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一笑,说:“苏真,让人把我的流花宝剑取来。”   苏真的表情明显一怔,但还是很恭谨地回答:“是。”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黑衣人抬上来一个长方形的剑匣,弯腰呈在墨夜面前,墨夜打开剑匣,取出一把长约三尺的剑,剑鞘上镶有宝石和无法辨识的字符,剑柄没有缀上剑穗,可见是一把武剑,看上去古意盎然。他把这把剑随身扔到沈离脚边,说:“拿起来。”   沈离没有多说什么,默默的弯下腰去拾剑,红裙包裹下腰身弯成一个柔软的弧度,不堪一握。   她用力抓着剑身,开始使力,原以为仅仅只是拿起来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让它离开地面——薄薄的长剑看上去明明没什么分量,却沉重得无以复加,拈惯了绣花针的纤纤素手完全无法将地上的杀人利器移动分毫。   墨夜负着手,微微低头看着,没有任何表示。苏真有些不忍地劝道:“阁主,流花宝剑的重量阁中一般弟子都拿不动,沈姑娘从未学武……”闻言他只是不带任何感□彩地看了苏真一眼,对方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   墨夜这才走到沈离身边,无动于衷地看她始终不肯放弃地想要把剑举起来,双手用尽全部力气拽紧了剑柄,连手心里硌出醒目的红痕都不管不顾,直到沈离已经大汗淋漓,他才似讥似讽地笑道:“你说你要学剑,你拿得动剑么?你知道什么是剑么?”   这回沈离没有再任其嘲弄,而是狠狠瞪了他一眼,随手抹去额上的汗珠,语气激烈地反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剑么?”结果墨夜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没兴趣。”边说边招呼苏真要走,看样子已经放弃了跟沈离纠缠。   只留下被拒绝得太彻底的人站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   墨夜觉得对方一定会追上来苦苦相求,故意放慢脚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嘶哑地低吼:“到底我要这么做,你才能教我武功?!”   他意外地回头,看到那个美丽的女子像一头濒死的野兽一样,涨红了脸,双手捏到指关节发白,带着愤怒的目光发出绝望的呼喊。却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沈离反而漂亮得惊心动魄。   原本已经走开的人又转了回来,像重新认识这个人一样认真打量了一下沈离,对她的坚持和执拗有些意料之外,最后他说:“等你能挥动这把剑的时候,来找我。”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叫墨夜。”   沈离猛地抬起头来,用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他,直到看到墨夜眼中认真的神色后,才郑重地点点头,说:“我叫沈离。”   直到墨夜离开了,一直在一边旁观的苏真才走上前来,一边拿着手帕给沈离擦去汗珠,一边很不赞同地说:“沈姑娘你何必呢?你早就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且身子骨那么弱,就算阁主亲自教你,说句实在话,也很难有所成就。这把流花宝剑两个大男人也只能勉强抬动,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而沈离只是拿过手帕,自己擦了擦手上的水渍,然后淡淡地对苏真说了句谢谢,就又开始研究那把剑了。   苏真无奈,只好吩咐小厨房给沈离调制些补气养身的药膳,这回沈离没再拒绝,她很清楚地知道把身体养好是第一要务,给什么吃什么,无比配合。如此一来,苏真也不好多说什么,指指沈离原来住过的屋子:“阁主的意思,你可以留下来。一应衣食住行,都会有人负责的。我叫苏真,是回天楼的楼主,若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以来找我。”   “好。”   “那你注意身体,我先走了。”看出沈离已经一心扑在了练剑上,苏真也打算先回去处理楼中杂务。却听见沈离有些迟疑地问她:“这把剑——”   苏真笑笑,心想还好,不算太笨,终于反应过来了,语气里带了些欣慰:“这把剑是阁主的,除了他没人能用。如今既给了你,你若能过了这关,就算阁主的嫡传弟子了。”   说完,但见沈离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   “那个沈离在干什么。”寻簪小筑里,墨夜看完了这天的各楼报告,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提了一句。自从那天把剑丢给人家后,事情一多,他就把这个人给抛到脑后去了。   萧沉把桌上地上堆地乱七八糟的文件报告收拾起来,想了想回答:“似乎是找了几块石头,日夜不停地练手劲。每隔半天都要去试试那把流花宝剑。”   墨夜放下手中茶盏,有些惊讶:“三天了还没放弃?”   “是,不仅没放弃,据报告说还很有些进步,一个女孩儿家,也不注意形象,成天就对着那把剑疯魔了。”萧沉也觉得不可思议,说的时候带了点笑意。   墨夜点点头,“走,我们也去看看。”   两人到了沈离暂居的院子里,也不进去,只远远观望着。沈离今天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短打,也是没有一丝花纹的纯粹大红色,原本该绾成流丽发髻的长发只是简单的束在脑后,看上去干练无比。   “倒是有些习武的架子。”萧沉点点头,发表了一下评论。“可惜这个年纪才开始练武,除非能得什么奇遇,否则最多只能强身健体了。”   墨夜只是专注地看着,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半天才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未必。”   “嗯?”   “我若要亲自教一个人,必然不会做无用功。”   “阁主?你真的要收她?”萧沉有些惊讶。   墨夜抬头望了望天空,又把目光转向院子里,看着正拿着一截树枝很胡乱但很认真比划着的沈离,有些深不可测地说:“有些事,你不做,是无法预料结果的。”   第八章、杀鬼   “你可想好了?”   “是。”   “你学武是为了什么?”   “报仇。”   “嗯。”墨夜看了看对面的沈离,对她所给出的答案毫不意外,然而却微微摇头,“沈离,你要知道,仇恨可以一时间激发人的潜力,从更长远来看却是阻碍你的桎梏。我希望你心无杂念。”说着,他直视着对面的人,又问了一遍,“你学武是为了什么?”   “报仇。”她抬头毫不怯懦地与墨夜对视,第二遍回答依然掷地有声、毫无犹豫。墨夜闻言虽然表情没变,但沈离清晰地感觉到他有些生气,只听他冷冷地喝道:“沈离!”   “我本非江湖中人,我手中执剑,只为沈氏满门讨一个公道。”   “很好。原来你的原则就是以暴制暴。”墨夜轻哂。   “原来阁主行走江湖讲的是道义良心?”沈离脸上露出适当的惊讶表情,眼神里却满满的都是不屑。一场逃亡把沈离性格中的温婉表象抹去,露出凌厉迫人的锋芒来,被仇恨日夜缠身的人说话做事都开始趋向另一个危险的极端,一旦有人靠近,就很容易被刺伤。   墨夜用手轻扣沈离手中的流花宝剑剑柄,没有反驳,只是沉沉道:“我和你不一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现在,不合适。”说着他拿过那把剑——沈离如今已经勉强可以将它拿起来,但也仅仅是拿起来而已。   她要走的路,还很长远。   “沈离听令。”低沉有力的男声响起,难得的严肃认真,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一变。   红衣女子面向墨夜沉默着下跪,微躬身子等待着。墨夜没有马上开始程序,反倒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我还以为你不肯跪的。”   沈离沉默了一下,回答:“天地君亲师,应该的。”   “今入我寻簪阁墨夜门下,是否完全属于自愿?”   “是。”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无论师门如何,都当尽忠;行走江湖,不可折堕师门名声;如若来日叛出师门,寻簪阁上天入地,也要将你斩杀。明白了吗?”   “是。”   “你现在还有后悔的机会。”   “沈离不悔。”   墨夜俯下身,双手扶起沈离,微微一笑:“沈离,你现在是我寻簪阁主的唯一弟子,随时谨记师门训诫,另外,从今天起,由我亲自指导你的剑术。”   沈离这才目光一亮,透出些许的欣喜神色。整个人立刻变得生动起来。   “告诉我,我一定能手刃仇人。”当时她淡淡地对墨夜说,眼眸里是凛冽的恨意。而墨夜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叮嘱她,“在我许可之前,不许擅自行动。”   沈离抽出墨夜手中还安稳待在剑鞘里的流花宝剑,冰冷的剑锋映出她眉间的执着与坚忍,还有难以尽数的莫名哀伤。   “师傅,我们可以开始了。”   墨夜拿过她执剑的手,温柔地把流花宝剑从她手里拿下来,自己握着,说:“这把剑不适合初学者,你先用树枝。若有一天你的剑术得到我的承认,它就是你的。”   “好。”沈离没有反驳,照着墨夜的话再树下折了根树枝,等在一边。   “这套剑法名唤‘杀鬼’,我只演一遍,你看好。”墨夜拿着流花剑,随手挽了个剑花。宝剑光华耀眼,即便没有招式,也眩得沈离一阵失神。墨夜的标准很苛刻,然而沈离没有提出意见,只是抿着唇,一眨不眨地盯着站在练武场中的男人,生怕错过了任何可能。   墨夜忽然动了起来。   沈离无法准确地描绘,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剑法。她只凭着直觉感到,墨夜剑出的时候,原本阳光明媚的天气忽然风云涌动、天地变色。刚开始,耳边还有风声、远处别人讲话的声音、鸟虫的鸣叫,渐渐的,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一种肃杀的剑意充斥这一方小小的院落,如果不是墨夜着意控制,沈离毫不怀疑这种剑意可以冲破砖墙的阻隔,扩散到跟遥远的地方去。   灿烂的光华在场中舞动,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没有丝毫的滞涩也没有半点迟疑,有些人使一整套剑法也可以很流畅,但那是死的,中规中矩。一旦面对奇招迭出的敌人就会迅速崩溃。而墨夜不一样,沈离只是一个初学者,却能感觉到墨夜在演示剑法时的信手拈来和张弛有度——他已经到了随心所欲地境界。   若站得更远一些,纵观全局,就会发现场中人其人与其剑已经无法分出彼此,心随意动,收放自如,迅速得只能看到一团舞动的光影。   刚开始沈离还努力睁大了眼睛企图去细细分辨一招一式,哪怕记下一点点也好,后来才发现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看不到所谓的招式。墨夜没有道理为难这样一个初学者,但现在,沈离似乎真的一筹莫展。   她最后完全放弃了去纠结那些剑招,只专心地看着,感受剑意的指向与力量。   她发现自己在不自觉的颤抖,指尖冰凉,好像看见了剑底有无数亡魂在挣扎咆哮惨呼尖叫或笑或骂扭曲狰狞,其中甚至有她爹娘亲人的脸,满脸血污,惨烈无比,如同坠入修罗地狱的恶寒一点都不负这套剑法“杀鬼”之名。   连呼吸都快被遏止,如果有旁人在这,就会发现沈离的脸色苍白几近病态。   最后墨夜终于停了下来,那把沉重无比的流花宝剑轻盈地被握在他的手中,仿佛只是薄薄一片纸,却能使出横扫千军的力量。   沈离终于长出一口,抬头,依旧是阳光晴好的天气,那无处不在的光芒平常犹不觉得,现在才发现照在身上舒适安逸暖洋洋,刚刚的乌云压顶应该只是深陷剑网的一种错觉。流花剑剑锋指向地面,反射出一缕阳光,带来微妙的冷与暖的平衡。   “沈离,你来。”就在沈离还沉浸在从地狱回归人间的情绪中时,墨夜已经走到了她身旁,一边还剑入鞘,一边用下颔指指她。   言出必行,果然只教了一遍。   沈离没有说任何做不到的话,只是牢牢拿着手中的树枝,好像那是一把绝世宝剑一样,走到了练武场中央,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再睁开的时候,她挥出手中树枝,也开始演练起来。   墨夜靠在一棵大树下乘凉,眼底笑意深深,目不转睛地看那一身大红衣裙在面前旋转摇摆。   沈离使的不知道是那一路剑法,有几招像杀鬼,却走形得厉害,看上去更像一套完全不一样的剑法——墨夜放眼整个江湖,也找不出这种剑法。   当然,因为它是沈离自创的。   不伦不类、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墨夜却没有嘲笑,沈离剑招虽乱,然而剑意出奇地有几分似模似样,分明有点接近杀鬼的本意了。   演完一套不知所谓的剑法,沈离拭去额头的汗,慢慢走回墨夜跟前。   墨夜低下头,望着她,看不出任何满意或不满意的态度,只是语中带刺地问她:“你认为自己练的是什么剑法?”   “我只要结果,不管过程,你又何必计较,我练的是哪种剑法。”   出人意料的答案,也确实是这个人说得出的答案。而比沈离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是墨夜的情绪,刚刚还是个严师,现在却又变成了商人。   他的脸倒映入沈离的眼中,有着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微妙感。   “等到有一天,你承认自己一个人做不到的时候,你可以委托寻簪阁。”   第九章、双凰   一匹马从长街尽头飞奔而来,卷起一路烟尘,一直冲到一座府邸跟前。马上之人一拉缰绳,宝马高高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在原地转了几圈,堪堪停在寻簪阁的正门口。   风尘仆仆的绿衫女子把马鞭一扔,跳下马背,立刻有人出来把马牵走,另一人抱拳拱手向她行礼,低声道:“属下恭迎副阁主。”   “嗯。”这骑马之人正是谢语童,她点点头,随手把手中的一个包袱扔给手下,吩咐:“拿去覆天楼,让陈笑愚尽快研究出个结果,一有消息立刻来回我。”   “是。”   “对了,阁主在哪里?从流花河那边回了么?”谢语童一脚跨进大门,极其自然地问。   “这个时辰,应该在练武场教沈少主剑术。”那人回答的很迅速,可见非常笃定。谢语童走路的脚步缓了一缓,狐疑地回过头来,看看落后自己半步的手下,忍不住问到:“笑话,寻簪阁什么时候有少主了?”   那人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谢语童,见她面色不虞,心下也是一凛,再说话时就有些战战兢兢,添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是副阁主不在这两天发生的事,阁主提前从外面回来,带回一个姑娘,没过几天,就收了做嫡传弟子。”   “哦?女的?”一听对方性别,谢语童脸色更不好看了,“你老实说,那女人很漂亮?”   那手下心里暗暗叫苦,暗自后悔自己跟别人换了班,如今被这个煞星抓住,脱身无望不说,万一说错点什么惹得这位姑奶奶不高兴,下场简直想到不敢想。心里正波涛汹涌,嘴上可不敢不答话,斟酌着回答:“漂亮……是漂亮的,不过比不过副阁主您啊。”   “哼。”谢语童也没打算从他嘴里听到些真话,挥挥手打发人走了,自己一路往练武场去,连自己住的绿萝苑都没回。   按捺着满心好奇加快脚步三转两转进了练武场,谁料却扑了个空。只有几个弟子稀稀拉拉地在对战,一个女的都没有,墨夜更是连影子都没看见。谢语童当下就觉得有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烧了起来,抓过一个弟子,阴沉着脸问:“阁主呢?”   那人不明所以,见谢语童气冲冲的,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谁不知道这女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主,轻易不敢得罪,顿时脑海一片空白,连话都说不出来。   谢语童见对方大张着嘴呆呆的不讲话,哪里晓得人家心里转的什么心思,还以为是墨夜特意吩咐了不让说,火气更是越烧越旺,一把推开了挡路的家伙,扭头就走。   “谢语童大概这两天就回来了。”萧沉翻了翻手中厚厚的一叠账簿,放到墨夜面前的几案上。自从谢语童出任务后,原本由她主理的阁中财政账务暂时由萧沉看着。他平素最烦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起早摸黑看了几个月账目,实在不耐烦,于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很欣慰。   “今天怎么没见沈姑娘?”这些天这个时辰墨夜通常都在教沈离练剑,师徒两个一个教得随意,一个学得认真,倒成了练武场的一道奇景。今天在寻簪小筑里看到墨夜的身影,萧沉有些意外。   “病了。”墨夜言简意赅。   “也是,该病了。没日没夜的练,我看着都觉得累。”   “萧沉。”   “属下在。”   “你小时候习武,也这样拼命么?”墨夜若有所思地问。   萧沉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没有吧。那时候都是能偷懒就偷懒,师傅人挺好,由着我胡闹。”   墨夜点点头,有些感慨,“仇恨,真是人类最原始的情绪。”   萧沉似乎知道墨夜想说些什么,微微一笑,接了一句:“人还有别的感情。比如爱。”   “爱?”墨夜对这个字大概大不以为然,没再接话,低头看着几案上堆叠如山的阁中事务,在看到其中一宗寻人案的时候,目光闪了闪,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问萧沉:“上回让你去查沈离她家那件事,有什么结果?”   墨夜看到萧沉在听见这个问题时有一瞬间的迟疑,大概忖度了一下用辞,然后默默走上前来,低声说了几句话,语不传六耳。   墨夜一言不发地听完,难得的没有马上说什么,而是用手指轻扣着桌子,低垂的眼睫下那双眼睛看不清楚情绪。   最后还是萧沉自己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要告诉沈姑娘吗?”   “不。先保密吧。”   “是。”   “你先下去,这件事我来处理。”   萧沉识趣地退下,寻簪小筑里只剩下墨夜一个人。他斜靠着椅背,微阖双眼,似乎已经睡着了。整个房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就好像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存在一样。   以前没觉得,现在才发现,这里,太安静了。墨夜有些突兀地想,然后眼前闪过一抹大红色的影子。   =========================================================================   沈离躺在床上,发着烧。苏真刚刚来过,开了几剂汤药,嘱咐了她好好休息,然后忙忙地走了,大概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她自己躺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等着别人送药来,一会儿陷入乱梦纷繁的浅眠,一会儿猛地惊醒,满身冷汗。到了时辰,她原想强撑着去练武场,终究连门都没迈出,手脚就已经使不上力了,若不是墨夜刚好进来,她大概会昏在地上。好在他这回没为难她,也没看热闹,亲自把她抱上了床。   半梦半醒间天已经快黑了,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让人再也无法用睡眠来逃避。沈离半睁着眼,看着房梁,这情形与她第一次在这个地方醒来有些相似,那时她还是正在逃亡的大家闺秀,现在却已经成了一个江湖中人。   世事实在无常,连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都无法预料。   难以忍受的不适感在全身上下到处流窜,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下午与墨夜的那场对话。   那时那个男人把她抱上床,强势地要求她休息。她却偏要挣扎着起来练剑,最后他把她常用的那把剑拿来,连剑带鞘塞进了她的怀里,命令她,“抱着。现在给我休息。”   她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那个突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现在她需要称之为师傅的人,逆着光的脸有一种耀眼的光芒,在一瞬间,灼痛了她的眼。那一刻她剥离了曾有的倔强,有些迷糊地问了一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她和墨夜除了习武之外,终于有了一场匪夷所思的对话。   “为什么要抱着剑睡?”   “听它讲故事。”   “铁块也会讲话?”   “如果你只是把它当成铁块,那它就永远不会讲话。”   “……你——会听它们说话吗?”   “嗯。”   “说什么?”   “千奇百怪的故事。它以前的主人,它经历过什么样的战斗,它杀过多少人、救过多少人,还有很多别的。”   “这些你都听得见?怎么听?”   “用心。别让仇恨蒙蔽了你。”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劝我放弃报仇?”   “不。只是讲讲报仇之外的东西。”   “……”   那之后墨夜就走了,沈离却到底没有推开怀中的剑,不仅是因为这些天来的朝夕相伴让她有一种安全感。她发现,她对墨夜口中宝剑讲的故事有了些不应该有的兴趣。   抬头看看窗外,日薄西山,这一天又要过去了。   她慢慢把抱着的剑靠近耳侧,凝神细听,似乎真的有什么响动似近似远——“砰!”随着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她听见一个女声尖锐地说:“你就是沈离?!”   第十章、争锋   脸颊贴上冰凉的剑鞘,让沈离忍不住一激灵,下意识地清醒了些。她抬头去看门口,被一脚踢开的大门外,站着一个穿绿衣服的女人,正狠狠地瞪着她,一脸复杂微妙的表情。   沈离闭了闭眼,有些倦怠地翻了个身,背朝着大门。   “喂!我在跟你说话!”这种行为在一路冲过来的谢语童眼里无疑是□裸的蔑视,她怒气冲冲地冲到沈离床前。   “不请自来、登堂入室,我想我没有交过不会敲门的朋友。”沈离没有睁眼,淡淡地回了一句。   “你!你说我没教养?”谢语童当即青了脸色。   “不是我,是你。”沈离不堪其扰,半撑着身子靠坐起来,随意地看了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很生气的女人一眼。   “别以为阁主把你捡回来你就有资格嚣张!你知道我是谁么?”   “没兴趣。”   谢语童再次气结。   “我还以为你是个多么漂亮多么优秀的人呢,连阁主都被你迷惑了,原来也只不过是个牙尖嘴利的臭丫头!”   沈离听她说得越来越离谱,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用让人无法领会的目光看了谢语童一眼,才慢吞吞地说:“你确定你不是在说你自己么?”   如果刚刚的对话还只是埋下了炸药,那么这一句无疑就是导火索,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驳沈离的谢语童彻底被惹恼了,她不管不顾地拔出了自己的“影”,一长一短两把匕首通通指着沈离,恨恨道:“只会装娇弱算什么本事!起来!拔你的剑!”   沈离这才正视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圆圆脸、大大眼、满脸不服气,一看就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头疼被耳边一直不停的尖锐女声引得越发剧烈。视线有些模糊,沈离下意识地摸摸额头,决定当她不存在。   于是默默地躺下来,把被子盖好,并且最后不忘回答谢语童的宣战,“趁人之危,原来是寻簪阁的传统。”   闭上眼睛,料想对方必定不会就此罢休,一定还会接着聒噪。她决定等会儿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当做没听见,要是她愿意一个人唱独角戏,就让她唱去好了。   谁知这回谢语童没再呈口舌之利——她直接掀了沈离的被子。   沈离只穿着单衣,寒意立刻浸上身来,冷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风寒只怕要愈发严重了。   忍无可忍的人再次坐起来,一手握着刚刚抱在怀里的剑,一手撑着床板,冷冷地看着谢语童,一言不发。   怒意到达顶点的谢语童看到对方眼神,霎时如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怒意去了大半,反而有隐隐的不安萦绕心头。她已经注意到沈离的脸色苍白,应该是真的病了,可惜此时已经骑虎难下。况且要她这样打道回府想想也不甘心,只能装作没有发现一样不甘示弱地一抬下巴:“出来!我们决一胜负,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哄得阁主收你做徒弟!”   沈离没有理她,拿过衣服穿好,拽紧了剑就要下床。   谢语童原以为她必然会以生病为由推搪过去,自己也正可以借个台阶就此罢手,大家就都不用面对这样尴尬的场面。却不想沈离性烈如斯,当真要应战。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闻讯赶来的苏真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苏真绝对不可能放任这样的场面愈演愈烈,可惜如今屋子里这两位身份都比她高,只能好言好语地调解。她忙忙地向谢语童行了礼,用尽量温和的语气满心担忧地劝道:“副阁主一路辛苦,要来看人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回去休息。少主她身体不适,这样子只怕风寒之症会更加严重。”   原本听苏真软软糯糯地说了前面两句,还算合人心意,谢语童也就准备顺水推舟,暂时先按兵不动。谁知又听见“少主”两字,心里那无名怒火立刻像被浇了油一样蹿起来——少主这种名头抬出来,是为了提醒她眼前这个女人在寻簪阁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以后见了她还要恪守下属礼仪?笑话!   苏真倒没顾上谢语童在想些什么,匆忙上前想把沈离扶回床上,谁知沈离推开了她,摇摇头,走到谢语童面前,嗓子有些喑哑地说:“阁下既然邀战,沈离自当奉陪。”   “好。这可是你说的。”谢语童一口答应下来,两人谁也没有再看苏真,走到院子里摆开架势,随时都要打起来。   沈离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舒服的,站着都勉强,却不想在这种人面前示弱。两人之间暗流汹涌,急的苏真直跺脚。忍不住高声对谢语童喊到:“副阁主!你看不到少主正在生病么?何苦非要这样?”   谢语童冷哼一声,反驳苏真,:“难不成到了外面,她也说一句身体不适,对手就放过她了么?”   苏真一时无言,场中两人气氛紧张。   谢语童看沈离“唰”地一下拔出长剑,随手挽了个剑花,然后摆了个不太标准的起手式,忍不住嘲笑对方:“连个起手式都摆得不伦不类的,你真的会武功么。技不如人就快点认输,没的浪费我的时间。”   沈离自顾自地调整了一下握剑的手感,波澜不惊地对谢语童说:“难不成到了外面,你也是靠一张嘴说得对手自动认输的么?”   “你——!”谢语童终于认识到跟沈离吵架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占到便宜,面色一沉,脚下使力,人已经向沈离冲了过去。   沈离凭着直觉抬剑格挡,顺势转腕,出剑。人是在与谢语童打斗,脑海中却开始浮现墨夜平常的教导。   “剑术初级境界,以剑为剑、以招为招,拘泥于形,对敌时凭借的是招数与运气;剑术第二境界,剑不为剑、招不为招,化形入意,对敌时凭借的是经验与判断;剑术之化境,无物不可为剑、无招胜有招,无形无意,对敌时凭借的是本能与直觉。本能和直觉是所有人天生拥有的东西,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运用、敢运用……”   低沉的话语仿佛响在耳边,沈离闭上眼睛,不去管谢语童到底在用招式,也放任自己不去听不去看不去判断——她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能力这样做还非常危险,几乎就是找死,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她应该这么做。   又想起第一天墨夜在她面前演过的那一套“杀鬼”。   手中长剑发出一声清啸,沈离开始按照自己的理解把那套杀鬼重新拆解。她完全融入了自己创造的天地里,这一刻,没有匕首、没有决斗、没有病痛、没有谢语童。   而在谢语童看来,则是对方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竟然闭上了眼睛!随着沈离那一套不伦不类奇奇怪怪的剑法的展开,谢语童发现自己很难近对方的身,明明看上去到处都是破绽,却偏偏让人无从下手。   谢语童的好胜心也被激起来,不知不觉地开始使出全力。   沈离终究习武不久,况且带病上场,谢语童全力施为之下,绝无胜理。谢语童与她缠斗一番,终于找到一个破绽,手中匕首狠狠向沈离划去,丝毫不容情。此时她已经无法去思考这下沈离会受多严重的伤了,满脑子都是兴奋喧嚣的声音,在不停地喊“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沈离体力不支,手下一顿。   眼看匕首就要直取沈离心脏,终于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从外面传入杀伐之气满溢的两人之间。   “够了!”   谢语童猛地一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再差一点就杀了沈离,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头望时,那站在一边的不是墨夜又是哪个?   “阁主。”心下发虚,连带着声音也软和起来,讪讪地退到一边。   沈离这才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几乎已经脱力,再也拿不住手中之剑,任它“当啷”一声坠在地上,自己也单膝跪地,大口喘着气。眼前涌上一阵黑暗,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已经准备好重重摔在冷硬的地上,却不想倒入了一个坚实有力的怀中。   墨夜面无表情地抱住沈离,吐出一句,“太乱来了。”不知道是在说谢语童,还是说沈离,或者两个都有。   跟在墨夜身后的正是苏真,她一见情势不好,又不能对这两个人出手,只好去找阁主。幸好墨夜就在寻簪小筑里,好歹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立刻走到沈离边上,给她把脉诊断。半晌轻吐一口气,禀告抱着她的人:“还好,少主没有走火入魔,倒是误打误撞出了一身汗,这风寒反而能好得快些。”   “误打误撞?”墨夜抱起沈离,把她带回屋里安顿好,对跟着进来的谢语童漫不经心地说:“能给我解释一下么,童童?”   谢语童咬着嘴唇,感觉有些委屈,又有些畏惧,吞吞吐吐地回答:“禀告阁主,我只是一回来就听说多了个……人,一时好奇,只是想看看她武功有多高……”   “一时好奇。”墨夜点点头,“好奇到要杀人,这可真不是个好习惯。”   谢语童一听墨夜的语气,就知道要糟,想申辩,却又不敢再多说。只好垂着头站在一边等墨夜说话。   墨夜看了床上的沈离半晌,挥挥手:“你先回去。”   “是。”   谢语童不情不愿地走了,墨夜又叩叩沈离还拽在手里的长剑剑柄,问她:“那你呢,也是好奇?好奇到命都不要了?”   沈离微微摇头,显然不想回答,墨夜也没再追问,只是忽然说:“你刚才使的,是那一路剑法?”   沈离睁了睁眼,看看这个数次救她又教她武功的男人,心里有些难以形容的感觉。然而刚才比武时那种奇异的境界立刻涌上来,把这种感觉挤到了角落。   她低声呢喃着回答墨夜:“杀鬼。”   墨夜却摇摇头,语音里忽然带了点笑,不是嘲笑,而是欣慰的笑意,对沈离说:“那已经不是杀鬼了,那只能算你自创的新剑法,虽然幼稚,却至少得窥门径。”   “我那时有一种直觉。”沈离不太惊讶也不太惊喜地点点头。   “取个名字吧,那是专属于你的剑法。”   沈离侧头,略微想了想,又抬头看着墨夜,最后吐出两个字:“灭魄。”   第十一章、形影   谢语童不喜欢新来的少主沈离,这已经成为全阁上下无人不知的事情。然而对于那天她差点错手杀了沈离的事情,墨夜却始终没有追究。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无法相信墨夜竟然就这样简单地放过了自己,至于沈离会不会来找事,倒是完全没放在心上。   然而过了很久,墨夜还是什么都没做,该出游出游、该喝茶喝茶、该睡觉睡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谢语童的心一天天从忐忑变为窃喜、又从窃喜变成忧虑。   窃喜是因为谢语童觉得墨夜终究还是爱惜她的,不会因为一个新来的丫头让她下不来台。然而渐渐的,她注意到沈离与墨夜的距离远比她所想象的要近。她的心情又开始从那点不为人知独自品味的小甜蜜变为难以名状的忧虑,最后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墨夜为什么没有处罚她?是因为墨夜已经完全不想理她了吗?这样想的时候,谢语童就陡然注意到了一些从前不觉得的细节。她觉得墨夜找她商量事情的次数少了,说话也客客气气的非常疏离,有意无意经常避开她。   事实上,墨夜根本一点变化都没有。在任何人眼里,他的所有行为都与过去毫无二致,然而疑忌之心一起,谢语童几乎可以从墨夜的任何动作里找出她认为的含义。不需要找谁验证,只会一天天在她心里滋长积累,最后变成铺天盖地的无缘由的恨。   对沈离的恨。   看她一眼都是折磨,却偏偏忍不住自己的目光。   她看到墨夜每天都要亲自指导沈离剑术,她看到墨夜对生病的沈离嘘寒问暖,她看到墨夜常常与沈离同进同出,这两个人几乎已经形影不离。   有时候,谢语童会偷偷站在隐蔽的地方,看沈离怎样与墨夜相处。别人无法了解,她却可以感觉得到墨夜对沈离的态度有那么一丝微妙的不同,不同于这座寻簪阁里任何一个其他的人。   不是施恩者与被施恩者,也不是师傅与徒弟。   她的墨夜,已经完完全全被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女人霸占了。女人的直觉总是玄之又玄、不可理喻。   她看着墨夜拿出手帕给沈离擦汗,她看着墨夜与沈离有说有笑,她看着墨夜与沈离坐在同一张饭桌上。   是的,同一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来都是独自坐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上的男人身边多了一个可以并肩的人。不,根本不是可以并肩,而只不过是他允许她并肩而已。谢语童咬牙切齿地想,又反问自己,为什么那个不是我?   那么细致而残忍的嫉妒像针一样绵密地刺遍心伤,扎得浑身上下下鲜血淋漓,每走一步都要洒下一路血迹,有时候她想走上前去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在原地踌躇,看着那两人并肩走远。   谢语童曾经以为自己是离墨夜最近的女人,只要她一直守在那里,长年累月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墨夜会回过头来看见她,伸出手来面对她。可是直到现在,她依然无法懂得,那个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那个女人却可以得到他如此地关注。   “我有哪里不够好?比不上那个女人?”谢语童呆呆地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用手描摹着自己的五官。   这样甜美的一张脸,根本就不输给沈离;她明明还拥有沈离没到来时,与墨夜相处的漫长岁月;她还有可以成为墨夜坚强后盾的武功和心智。谢语童一点都不怀疑,无论从那一方面来看,陪着墨夜站在高处的人,都应该是她才对。   却忘了对于感情而言,先来后到从来不是资本;而当一个女人开始出现“我有哪里不如她”这类想法时,就已经彻底的输了——也许没有哪里不如,只是别人看不上而已。   可惜,深陷其中的人,从来都不明白。   谢语童拿起妆奁上的梳子,一点点梳着自己的如云秀发,却在瞥见匣子上刻着的踯躅花时,无端发起了火。   她把梳子狠狠拍在桌子上,用力之大连扯断了好些头发都没管。前来汇报事情的一个女弟子被吓呆了,杵在门口进退不得。   谢语童斜了她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招手让人过来附耳说了几句话。那女弟子忙忙地点头下去了,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进来。   “我交代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么。”谢语童转过身来看着来人,压低声音问。   那人默不作声地递上一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资料。谢语童接过来,一张一张认真看着,忽然,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很好。这件事没别人察觉吧?”   那人摇摇头,悄无声息地退下,留谢语童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那叠不知写了些什么的东西,露出一脸算计的表情,双眸中跳动着幽暗的火苗,让她在某一时刻,看上去格外狰狞。   ============================================================================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夏荷枯尽、秋风凋萎、雪融春生,转眼间又是一年花开时节。   沈离站在寻簪小筑前,默默地看着面前的花圃。寻簪小筑外,不知是谁,栽种了几丛踯躅花。此时正当怒放的好时候,一朵朵恣意生长,绽放出热烈的姿态,零落了一地花瓣。她看着那些宛然如昨的花朵,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在看花?”   沈离回过头,墨夜正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越过她的肩膀把目光投到花丛中。沈离这一回头,几乎与他肌肤相贴。   墨夜没有动。   沈离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转头不再看这个神出鬼没的男人,继续盯着那些千姿百态的踯躅花,说话时带出一点怀念的意味。   “我记得,我曾经的闺房外面,也有这样的踯躅花。”   “嗯。”墨夜回了一个字,表示他听到了。   “师傅。”她伸手摘下一朵快要枯萎的花,拿在手里无意识地转着,然后回头看着墨夜,郑重地叫他。   墨夜摇摇头,漫不经心地接过沈离手中的花,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后伸出手把它簪在沈离发间。   大红的裙子衬着嫩黄色的花朵,并不和谐。他记得沈离刚来的时候,还偶尔会露出一些胆怯和温婉的姿态,有时会无助、有时会迷惘。   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已经变得锐不可当。   沈离摸了摸发间的花朵,没有摘下来。   墨夜微微一笑,说:“我说过,不用叫我师傅。”   沈离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对近在咫尺的人说:“那么,阿夜。我什么时候能够出去。我的亲人们,已经等得太久了。”   “欲速则不达。等到可以的时候,我自然让你走。”   “是还没到时候,还是你根本不想让我走?”沈离忽然抬高了声音,看着墨夜的眼神里一片凛然寒意。   墨夜伸出手去,想去触摸沈离。沈离一偏头,让他的手落了空,孤独地停留在半空中。墨夜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打败我。”   沈离与墨夜的第二百三十一次比剑,依旧以沈离的失败告终。   “如果我永远都无法打败你,是否永远也走不出寻簪阁的大门?!”沈离仗着剑,再一次感受到曾经逃亡路上那种绝望。   “你可以打败我,不是现在。调整好你的心态。”墨夜扶起沈离,郑重地对她说,沈离抬起头来,看到墨夜的眼睛,那里只有坚定和诚恳。让她本该悲伤本该愤怒本该不甘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   她点点头,还剑入鞘。   “回去吧。”墨夜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并不像他本人看上去那么时而凉薄时而深沉,反而有着恒定的温度。沈离任由他牵着走,终究没有挣开。   ===============================================================================   那人执一卷书坐在几案前静静看着,眉宇间偶尔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情绪,如墨的长发用一根白绸带束了,松松垂到腰侧,愈发显得沉郁。   沈离在一旁磨墨,凝白的素手上沾染了一点漆黑的墨汁,反衬得肤色敛如温玉,墨夜不经意间看见,非常自然地拿出手帕帮她把墨汁抹去。   两人明明没有说话,连眼神都很少交流,却彼此之间带着一种自然而温馨的意味,让别人根本无从插足。   谢语童走进书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她心心念念的场景,只是场景里的那个女人却不是她。她本该嫉妒欲狂的,然而今天只是一刹那的怔忡,旋即神色如常,目不斜视地看着墨夜。   “阁主,沈离少主入寻簪阁已久,应该开始接任务了。否则实在难以服众。”一边说着已经翻来覆去想过几百遍的话,一边看着恍若不闻依旧专心磨墨的女子,慢慢地稳稳地接着吐出一句,“寻簪阁从来不养废物。”   墨夜抬头看了看她,表情中带着点探究,但更多的是不置可否。   谢语童心里一惊,却又不甘心,坚持对上墨夜的目光,不肯移开。   墨夜一手抚额,正打算开口,却听见沈离轻轻放下手中的徽墨,对他说:“阿夜,让我去吧。”红衣飞扬的女子浅浅一笑,笑意冷冷没有到达眼眸。   墨夜想了想,波澜不禁地点点头,吩咐谢语童:“那么你来安排。”   谢语童领命转身,稳稳当当走出几步,忽然发觉脚下在微微颤抖——她竟然叫他“阿夜”,这么亲密的语气。   沈离,这是你咎由自取。   谢语童慢慢捏紧了拳头。   第十二章、任务   绿萝苑。   沈离推开门,一眼看见谢语童正襟危坐,像是已经等了她很久。两个女人目光相对,都从彼此的眼瞳中看到了倒映的自己。   “你终于来了。”谢语童看着越走越近的沈离,坐得很稳,丝毫没有准备起身行礼的意思。她从来都没想过要承认对方在寻簪阁中的地位,而沈离则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己所谓的地位。   “我该做些什么。”沈离走到离谢语童只有三步远的地方。   “你想离开寻簪阁么?这是一个好机会。”   “什么意思?”   “阁主一直不允许你单独出去,也不允许你离开这座城市不是么?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现在,你完全有机会离开。”   “我以为,你叫我来是为了下达任务。”   “的确是。但刚才的话,你真的没有一丝心动?”   “有。”   “那你这次出去,完全可以不必再回来。”   “你真直接。不过,我相信阿夜。所以,你不必再说题外话了。”   “相信?这句阿夜叫得可真动听。”出乎意料的,谢语童没有再出言刁难,直截了当地把一张纸推到她面前说:“杀了他。这就是你的任务。”   沈离拿起那张纸,细细地看着上面的内容,慢慢地,她的眉尖蹙了起来,越来越紧。最后她放下手中的宣纸,两手撑在隔在她和谢语童之间的那张几案之上,低头看着依然安稳端坐的女人问:“为什么?”   纸上是一个朝廷官员的资料,叫做季潜山。沈离认识他,确切地说,不仅仅是认识,而是跟他很熟。这个男人,与他的父亲相交数十年,是推心置腹的好友。沈离从小到大,叫了他无数声季伯父。   “谢语童。我有理由怀疑你调查了我的过去,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我去杀季伯父。我不觉得我会答应。”沈离把那张纸推回去,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沈离的反应完全在谢语童的意料之中,这让她对接下来的戏码更有兴趣,面对沈离的甩袖而去,她没有起身阻止,只是在沈离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幽幽地来了一句:“季伯父?只怕他承受不起。沈离,你不想知道是谁要杀他么?”   门口那人脚步骤停,踌躇片刻,还是转身走回她面前。   “谁?”   谢语童收敛了笑意,死死地盯着沈离,说话时调子蓦然拔高,听上去就像是从嗓子里逼出来的一样,“当然是你身后那沈府满门冤魂啊。少、主!”   “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位亲爱的季伯父、你所认为的你父亲推心置腹的朋友,正是那个出卖沈府诬告你父亲使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怎么?不相信?你每天晚上做梦的时候,你的亲人们难道没有地狱里向你挣扎哭诉?”   一番话说得沈离怔在当场,丧失了言语。脑子里浮现出很久以前的场景,父亲与季伯父一同坐在堂前喝茶下棋,母亲带着丫鬟在一旁收拾屋子,自己和季伯父的女儿在院子里玩耍。那真是太久远的时光了,现在去回想,恍如隔世。   而现在,却有人告诉她,她一直心心念念寻找的仇人,就是她从小最爱黏着的季伯父。那个每回来,都会给她带小礼物的、笑起来温和慈爱的男人。   沈离无言以对。   谢语童一直在关注沈离的反应,在看到她眼中的痛苦和纠结之后,心底忽然一片舒畅。你也有这种时候!你现在知道,每次你跟墨夜在一起,我有多么痛苦了。   “怎么,你还是坚持,不准备执行这次任务吗?”她端起茶杯,慢慢啜了一口,作势要去收回那张纸。   一只手伸出来,按住了它。   “谢语童。你刚才说错了一件事。”沈离不容人拒绝地拿过那张纸,收在怀中,然后平静地看着谢语童,仿佛刚才眼中翻滚过的爱恨交加都是错觉。   谢语童一呆,下意识地问:“是什么?”   “我的亲人们,不会下地狱。所以不会在地狱里挣扎哭诉。”   “哼,你也只会呈一时口舌之快罢了,终究是我的手下败将。”   谢语童一言既出,马上意识到自己又说到了那场令人并不愉快的比武,令人意外的事沈离始终没有出声,谢语童抬起头,才看见沈离已经准备走了,临走时看她的那一眼中,分明包含了怜悯。   怜悯?她堂堂寻簪阁副阁主谢语童凭什么要让这样一个女人怜悯?   沈离只听见身后桌子一声巨响,就看见谢语童冷着一张脸站在那里,指着她说:“沈离,你是不是想要再跟我比一次来认清楚你自己实力有多弱这个事实?”   话音未落,眼前白光一闪,一把剑已经架在了谢语童肩头——她甚至没来及反应过来沈离的出手。   谢语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很清楚,如果这是外面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那么她就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沈离的剑法,已经这么好了?   “手下败将这个词,我不想再听见。”沈离还剑入鞘,只留给谢语童一个红衣烈烈的背影。   谢语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抬头看看已经看不见了的人。刚才那把剑,她绝对没有看错,分明是阁主所有的流花宝剑。   那把剑的重量她都不太容易驾驭!   而阁主却把它给了沈离?沈离竟然能够轻松自如地用它?   “这一定是一场梦。”   谢语童的心情一落千丈,烦躁地把桌子踢到一边,开始思考到底是自己的武功退步了还是真的沈离天赋太好进步得太快。   ===============================================================================   沈离远远地看见墨夜又一个人倚在寻簪小筑的二楼栏杆上,不知在看些什么。很多时候,沈离觉得墨夜很喜欢看天空中那些奇形怪状的云朵,尽管这游戏是属于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   起码,墨夜在看云的时候,想的事情一定和小孩子不一样。   墨夜一低头,就看到那个女子站在那里,仰着脸看她,配着宝剑的人看上去英姿飒爽,没有丝毫脂粉气息。   “你要走了?”墨夜望着她问。   “嗯。”   “离离。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他说,好像只有半句话,却始终没有下半句。但沈离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默然点点头。   男人一扬手,一块手掌大小的东西从二楼被扔下来,沈离下意识地伸手捞在掌中低头去看,是一面精致的玉牌。一整块羊脂白玉制成的令牌温润通透,上面雕满了大大小小的踯躅花,簇拥着中间用小篆雕出“止杀”二字,若对着阳光看去,可以看到玉中隐隐绰绰还有一个“簪”字。   “这是什么?”   “止杀令。”   “止杀令?我记得不是这样的。”   墨夜闻言扬了扬嘴角,从上往下俯视着沈离,轻声道:“这块是专属于你的。若有一天,你承认自己一个人做不到时,你可以来委托寻簪阁。”   沈离捏紧了手中的令牌,温玉暖暖的,由掌心传入心脏,盘桓在心上。她也露出一个笑容,对楼上的男人承诺,“好。”   第十三章、是非   黑暗里,纷乱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他没有方向地狂奔,四周没有一丝光亮,看不见脚下的路通往何方。然而他不敢回头,尽管身后有光。   滔天烈焰,火光中映出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带着熟悉又陌生的表情。   有一个男人在耳边说:“你怎么还不来陪我下棋?”   那声音太过阴沉,他吓得全身一震,低着头又是一场无望地狂奔。有什么东西拦在了前面的路上,妇人双目流血,冲他伸出有着尖尖指甲的双手,空洞地对他一遍一遍地说:“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他立刻停住脚步,慌乱地在原地打转,额上的冷汗不停地滴落。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在上面,随时能捏爆他的心脏。无论用多少力气,都无法抬起沉重的双腿,身体根本跟不上思维的指挥。   火光里又映出一张俏生生的脸,笑吟吟地叫他:“伯父。”他伸出手去想要给她些什么,那张原本清丽美好的脸庞却陡然变得面目漆黑,阴惨惨地贴在他耳边呻吟尖叫:“伯父,火好大,我死得好惨啊。”   季潜山狂乱地大叫一声,拼命用手去拨开纷纷围上来的幽魂,在满身大汗中猛的睁开眼,看到自己房间里熟悉的屋顶。   一场噩梦。又一场噩梦。   季潜山掀开身上对于这个季节来说过于厚重的被子,按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冷汗化作无处不在的凉意,让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走到窗边倒了一杯茶,一口气灌下去,看看天色,不过四更天。今天是十五,一轮圆月高悬天空,洒下万丈清辉。整个城市都沉寂在睡梦中,季潜山望着那象征着团圆的月亮,又叹了一口气。   物是人非,总是最能勾起人惆怅情绪的事情。   几年前,皇帝一道圣旨,下令将沈常一家满门抄斩。当时沈府满门拒捕,沈夫人亲手一把大火,烧毁沈府百年基业,所有人统统葬身火海无一幸免。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才被扑灭,已经来不及救出任何人,甚至还波及了相邻的人家。   最后,官兵们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沈常、沈夫人与沈小姐三具相拥的尸骨,已经无法用任何办法分开验尸,只得装进同一个骨灰坛子里草草葬了。   轰动一时的沈府谋反案就此落幕。   原定嫁与将军府成为少奶奶的沈离成为一把埋在土里的骨灰,将军府在案发当时袖手旁观,隔月娶了宰相家的千金。过门的时候,宰相千金那件金晃晃的喜服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拜天地时,将军夫妇笑得合不拢嘴;挑起盖头,少将军就再也没想起过自己的前未婚妻。   不用多少时间,烜赫一时的沈府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偶尔被人茶余饭后当做谈资,也不过感叹一句世事无常。   但季潜山不能忘记。   因为正是他一封密信,点燃了这场大火。   沈氏满门尸骨无存,他夜夜被噩梦惊醒,憔悴失神面容枯槁,几番辞官却不被恩准,只好依旧留在这个是非之地,浑浑噩噩地度日。   今夜也不能幸免,噩梦中那些血肉模糊的脸和凄厉的声音不时在眼前浮现,他烦躁地拨了拨烛心,火焰一跳一跳地亮起来,映得整张脸泛起异样的颜色。   夜太深,整个世界寂静若死。   一阵风冷冷袭过,寒意薄薄地浸上身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伸手去关窗,才反应过来窗子刚刚已经被他亲手关得严丝合缝。   那么,完全密闭的房间里,哪里来的一阵冷风?   季潜山狐疑地四处张望,一滴蜡油滴到桌上,发出类似燃烧的声音。晦暗不明的光线里,他终于注意到房门不知何时竟已半开,门外深浓的黑暗无语也无言,像一双巨大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让人心中无端毛骨悚然。   脖颈上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这房间里有另外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他的后颈,这种感觉,在做噩梦的时候常常会出现,然而每每回头,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抓不住。   然而季潜山这次回头的时候,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双眸子。   不知什么时候潜入房间、端正坐在雕花木椅上的女子目光如炬,牢牢地凝视着他,一身流光滟滟热烈张扬的大红衣裙,面容却沉静如水,长发没有梳起,只松松绾在脑后,双手轻轻摩挲着一把剑。   她看到他终于发现了她,于是微微一笑,眯起了眼,细长凤眼斜飞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美丽又凌厉,有着淡淡的嘲讽意味。   那张脸他看了十几年,可以说除了她的父母和贴身丫鬟,他是最熟悉她的人。所以,他极度怀疑自己此刻是出现了幻觉还是根本从来都没有从噩梦中醒来过,一直陷在一个无限死循环里不得脱身。   因为眼前这个人,在他的认知里,明明早已死去,连尸骨都没有留下,化成了一蓬飞灰被埋在三尺黄土之下。   等等——尸骨无存?   季潜山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躁动地出卖了他的情绪。果然,果然,他当时就想不通,同样逃不过一死,沈府满门何苦非要自焚,如今想来,必然是为了掩饰沈离还活着的事实。   想通了这一点,他的心忽然一松,想要上前细细看看沈离,却又不敢迈出这一步,生怕眼前只是一个幻影靠近一点就会被自己打碎。   “沈……沈侄女?”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了一声,就看见对面那女子脸色一变,变得难以形容。   沈离看着季潜山,从她进来开始,就一直在打量这个从小亲近如亲人的人,她看到他从噩梦中惊醒,看到他对月感怀,看到他看见自己出现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的表情和之后的可疑的欣喜。   是的。惊诧、和可疑的欣喜,却不是她想象中这个男人应有的反应。看到她还活着,他应该慌张、惊恐、害怕、或者其它,却不应该只有惊诧和欣喜。   多么古怪的反应。   沈离优优雅雅地立起身来,宽大的衣袖翩然落地,红得像火,或者,像血。   “难为季伯父还记得我。我还以为,如今这世上已无人怀念沈氏满门。”   季潜山点点头、又摇摇头,眉间那丝喜色反而越发明显了。他现在满脑子只叫嚣着一句话:沈离还活着!沈离还活着!幸好沈家没有绝后!   他还记得自己与沈常初识,第一次去沈家的时候,沈离才五岁,摇摇晃晃地扑向他,奶声奶气地跟他要糖吃。后来他跟沈常成为莫逆之交,常年出入沈府,几乎是亲眼看着当年这个懵懂无知的奶娃娃怎样长成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他送她的礼物,也从一开始的糖果糕点布娃娃,变成诗书琴画。   一晃这么多年,如今她又坐在了对面。眼前这张杀意凛然的面庞与记忆中温柔娇羞的模样渐渐重合,好像看见她微笑着向他行礼,略低着头叫他季伯父。   他这样想着,竟无意识地坐下来了,坐在沈离对面,用沈离不能理解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离。   沈离注意到季潜山的异常,有些不明就里地微微偏过头,疑惑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她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若场景变换一下,好一副迷惑人心的动人温情画面。   沈离摇摇头,把不该出现的怀念甩开,不再打算让事情继续脱离正轨。   正装敛容,她对着对面的人平静地说:“季伯父,我是来杀你的。”   季潜山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沉吟了一会儿,就直视着沈离,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沈离眉心微动,季潜山的行为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不得不死死的盯着他,就像她娘当初盯着她时一样,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丝伪装一丝愧疚一丝恐惧一丝后悔。然而盯了很久之后,沈离难以接受地发现,季潜山的表情很复杂。有追忆、有失落、有欣慰——甚至某种执着,只是独独没有恐惧。   一个贪图权贵的无耻小人,会有这么坦荡的表情么?   沈离站起来,缓缓抽出手中之剑,用剑尖指着季潜山的心口,脸色晦暗不明地说:“季伯父,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季潜山低下头看看雪亮的剑锋,又看着沈离,没有惊慌失措地逃跑,只是微笑着说:“离离,你没有死,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虚伪!若不是你,我们全家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敢说你诬告我父亲的时候,没有想过我们都会死?!”想到自己的父母,沈离的声音变得悲怆而急促,狠狠质问。   季潜山垂下眼眸,低声答道:“这不是我所希望的。”   “那你为什么要背叛我父亲!他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沈离手上用力,季潜山的颈边现出一道红痕,渗出浅浅的血迹。   尖锐的疼痛让季潜山皱着眉,却仍旧没有躲开。   “是我对不起你们,你动手吧。你的父亲,他是个好朋友。只可惜——我只能说,沈家的遭遇,我很抱歉。然而我并不后悔。由你来为他们报仇,再好不过。”他温柔地看着沈离,表现得非常平静。   沈离深吸一口气,忽然撤剑,问他:“你们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季潜山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走近了一步,又不得不停下来,对她说:“没有什么。都是我做的,你应该为他们报仇。”   沈离充耳不闻,低下头,看到自己红裙底下,那一双白纱制成的绣鞋。原来这么多年,我依旧是那个沈离,从来都没有变过。即使,穿着这样鲜艳的衣服,也掩盖不了某种苍白的事实。她觉得她看见了一些疑云背后的东西,残忍、血腥、不见天日,她的纯白底下,一直都染着黑。   “季伯父,其实我父亲他,是真的勾结魔教、意图叛国。你根本不是……诬告是么?”   季潜山脸色一黯,目光闪烁不定。   沈离在这种时刻,忽然想起了过去。   干净明亮的时光,仿佛刚随母亲绣了几针桃花,或者与父亲放了一场风筝,孩提时代的光阴就这样溜走了。眼前只剩下漫天绝望的红色火焰,灼痛了她的指尖。   “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父亲。”   第十四章、行之   她忽然无比痛恨握在手中的沉重利器、痛恨眼前人、痛恨自己。她忽然明白了谢语童在坚持要让自己出任务时脸上那奇异的表情。她不是单纯找事而已,她只是要让自己亲眼看到这残酷的事实。   所有有过的绝望、有过的坚持、有过的坚定不移要亲自洗刷沈氏满门冤屈的信念,哪怕不惜为此被仇恨支配人生,到头来却成了一场如此荒唐的表演。   她以为的正义原来是肮脏的错误,她正在做的事是残害忠良。她曾经不忿被人叫成罪臣之女,现在才明白这只不过是事实。   世界一朝颠覆。   然而,父亲却始终是父亲。   她看向季潜山,已过天命之年的老人微阖着眼,脸上是无限欣慰的表情。   暗夜中闪过雪亮的剑光。   蜡烛灭了,一缕颓败的灰烟袅袅升起。   ============================================================   “放肆!”   谢语童浑身一震,看着面前这个人第一次对自己大声说话,她记得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墨夜,尽管若即若离时冷时热,然而终究不曾苛责于她。而现在,她第一次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有那么遥远。   “你让沈离去做什么?”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让她去杀季潜山。”谢语童漠然以对,忽然觉得有点可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眼前这个乱了方寸的人。   “你知道了什么?”墨夜逼视着堂下的女人,第一次感到情绪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内心忽然一凛,这真不是个好现象。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不需要怀疑我的能力。”她顿了顿,又自顾自地接下去,“阁主,你这么处心积虑地瞒着她,难道还能保护她一辈子不成?她早晚要知道,你不可能让她一直留在这里。还是说,你当真被美色冲昏了头脑,打算用整个寻簪阁做赌注,参与到朝廷党争中去?寻簪阁初现江湖、根基未稳,墨三被武林联盟追杀一事还历历在目。阁主是要拿这上下几千人为你一己私情陪葬吗?”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这里不是一言堂!你也不应该做个昏聩的主上!”谢语童涨红了脸,高声喊道。   “谢语童。”墨夜看着情绪忽然无比激动的女人,闭了闭眼,再看她时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痛痒的事实。“你就没有一点私心?”   谢语童狠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的确,她有私心,可是那又怎样?她又没有害人!她只不过让人知道了本该知道的真相而已!   “我没有错。”她不肯低头。   墨夜没有答话,只是仔细地看着谢语童,直到她不堪背负这种目光的重量而最终别过头去,才再次开口不留情面地说:“若她在知道真相前杀了他,以后必然愧悔无比;若她在杀他之前得知真相,则必然要面对国仇家恨的选择。你不用那么冠冕堂皇,你只是见不得她好好活着。”   “我——”   “罢了。你下去。”   当房间里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墨夜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那里本来有一个人,日以继夜地舞剑,在听到他的嘲笑后抱着宝剑倔强地对他说:“总有一天我会赢你。”   沈离,你一定要回来。   ============================================================================   盛夏的好日头,晒得路边的知了都有气无力。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路边的摊贩没什么生意,都听得昏昏欲睡。   男人打马一路行来,一张脸随时随地都保持着冷肃的表情,行过处就像裹挟着一团冰雪,恼人的暑气也要退避三舍,留下几分森冷寒意。   他驻守塞外分部已久,此番回来原是有重要情报要向上禀报。因此一刻也不敢耽误,已经疾行了几日几夜,千里路途少说也有十几个时辰没有合眼了。   此番终于赶到目的地,却远远地看见一团红影抱成一团缩在寻簪阁大门旁,一路风尘让他原本无心多管闲事,可巧在进门时余光看到一抹剑影:长约三尺的宝剑静静躺在红影身边的地上,剑鞘上宝石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流花宝剑?   男人退回来几步跨到那人身边,伸手要去拾剑,指尖刚碰到剑身,就有另一只素白莹润的手伸出来,牢牢地按在了剑柄之上。   “姑娘,这剑你从何处得来?”墨三收回了手,目光却还留在剑上。墨夜的独门佩剑,他知道那人已经很多年没有拿出来用过了。如今这个样子出现在这里,实在可疑。   那女人并不回答,一手牢牢拽住了剑柄,原本整个人一直低头抱膝,看不清容貌。此刻终于慢慢抬起一张脸来,在几缕乱发之下,却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你是……”那一夜的记忆纷至沓来,烛影中白衣翩然的温婉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转眼万水千山与九重光阴别过,却在此时此地与眼前这张满脸倦容憔悴不堪的面孔重合。   “沈离姑娘?!”   阳光突然被投下一片阴影,沈离仰着头,辨别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脑海中只有长时间思考与长时间空白带来的一片漠然。仿佛过了很久,才有清晰的思维一点点把自己从混沌不明中拉出来。   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闪,她有些困惑地开口:“周行之?”   墨三的心忽然没来由地一痛,这一声呼唤隔得太久,让他几乎以为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只知道,他当日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天真又婉丽的姑娘,爱穿素淡的衣服,永远都像被包裹在一团雾中,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而不是眼前这样,大红色的衣服艳则艳矣,里面的躯体却像失了灵魂。   “沈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墨三弯下腰去,想把沈离扶起来。   她却恹恹地一手隔开墨三伸过来的手,眼神渐渐清明起来,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还不忘拿着那把剑,然后与墨三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往寻簪阁里走。   属于沈离的独特香风在墨三鼻尖一扫,他听见一个语调起伏的声音低声说:“你不是不认识我么,怎么又想起来了。”   明明该是个问句,却被说得像是嘲讽。   墨三一脸茫然。   萧沉匆匆忙忙从阁里走出来,转眼看见沈离,行礼道:“少主回来了?要去见阁主么?”沈离摇摇头,抱着宝剑径直去了,留下墨三看着她的背影,那张很少有变化的脸上难得的有了点担忧的表情。   “墨三,阁主在等你。”萧沉望望沈离,又看看墨三,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尽责地提醒。   墨三想到自己回来的目的,立刻收摄心神。跟着萧沉往寻簪小筑而去,一进门就见墨夜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阁主。魔教纠结塞外众属国,已然举兵进犯。一路势如破竹,几日前兵临扬州城下。守城的都是些老弱残兵,只怕围困不了多久,就要屠城了。”   第十五章、裂帛   五月十四。将军府举兵反叛,与魔教兵马里应外合,扬州城破。一时间哀鸿遍野、一路白骨。举国上下风雨飘摇。   是蔷薇花开的季节,□已阑。   她轻提裙裾缓缓转过那条苔痕宛然的青石街,入眼便是寻簪阁外开到颓唐的几丛踯躅花,淡褪了胭脂颜色,只懒懒倚在枝头,也许今夜就要零落成泥。   “三分□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蓦地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词句,想起旧日窗前那一本泛黄的词集,前尘往事顿时扑面而来,让那红衣滟滟的女子一时怔忡,忍不住低低叹息一声。   余音未落,便听见阁内有人轻笑。   白衣雍容长发如墨的男子斜倚着二楼栏杆,神情优雅,笑意里却满满的全是戏谑。   “回来了?这些天在外面,都考虑了些什么?”   女子皱了皱眉,抬起头,眉宇间是极认真的神气。   “阿夜,那边……开始屠城了。”   墨夜从二楼一跃而下,站到沈离面前,抬手拂去她鬓边一片落叶,低下头看着她说:“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   “不。我早该想到,在你一再告诉我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的时候。”   “季潜山一纸密信,其实并未送到皇帝眼前。”   “怎么会?”   “将军府与魔教里应外合,预谋已久。却不知你父亲是魔教暗桩,诬告他通敌叛国以削弱朝廷势力。这一番阴差阳错,当真可笑。我所要抱歉的是,将军府所谓你父亲通敌叛国的证据,是寻簪阁。”   “阿夜——”   “嘘,听我说。你救过的那个人,是寻簪阁的,叫墨三。却被他们当做勾结魔教孽党,如此说来,你到如今这样地步,我们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沈离一愣,有些不太确定地说:“周行之?”   “墨三被你所救后一直驻守在塞外分部。”   “可是那天——”   “你见到的那个人是我。”   墨夜看到沈离难得有些迷糊的表情,忍不住想要捏捏她的脸,却终究没有行动。“我习惯戴着各种面具生活,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也会觉得很陌生。”   沈离默然看着自己的大红裙摆。她的衣服,墨夜的面具,无非都是对这个世界无声的控诉与无奈的厌倦,谁又比谁真实一点。   “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吗?”沈离突然极想知道,面前这个男人究竟生有怎样的一张脸,在所有的虚假之后,她想看看真实。   墨夜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他非常自然地揭下面具,然后看着沈离。他还小的时候,不曾掩饰过自己的容貌,他见过很多人惊艳歆羡贪婪嫉妒无所不有的表情,他不喜欢那些眼神,让他无端觉得自己是一尊精致的玩偶。   然而沈离只是注视着,然后伸出手来捏捏他的脸,微笑道:“不丑。”   墨夜捉住她的手,挑一挑眉,“你那间屋子,我让人收拾过了。”他等着沈离说一句会留下,然而她却摇头。   “你刚刚问我,在外面这几天,都考虑了什么。”她顿了一顿,似乎在考虑合适的措辞,最后说:“我要去扬州。”   那只手从墨夜的掌中抽出来,放在她腰侧的剑柄之上,原本养得长长的指甲都已经剪去,不需要再连绣花时都小心翼翼。   墨夜隐去了笑。想到自己初见沈离的时候,明明是水样寒凉的性子,却偏偏喜欢热烈如火的颜色。刚从昏迷中睁开眼时,那样倔强骄傲的神情,仇恨烧得她像烟花一样绽放。他那时想,总有一天,她会在他的教导下,变成一株真正的花,而不是虚幻的、一闪即逝的烟火。   现在她盛开了,不再被一己私仇困扰,却可能凋萎得更快。   “以一己之力对抗军队,是不明智的。”墨夜沉声。   “我不是要充当救世主,只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救可救之人。你曾经告诉我,习武之人手中执剑,要记得为什么而挥。”   “纵然手中执剑,仍需天意成全。”   墨夜目光落在沈离腰间,那里,他送的那块止杀令安静地挂着,羊脂白玉泛出细腻的光泽,温和动人。   “我亦说过,若有一天,你承认自己一个人做不到的时候,你可以来委托寻簪阁。”   沈离不答,笑得云淡风轻。她仔细看着墨夜,然后转身离开,大红裙摆在身后,开出一朵绚烂的花。   墨夜伸出手去,却只徒劳地抓住了一团空气。   冰冷的、热烈的、一如那个决绝的背影。   他没有去追。白衣雍容长发如墨的男子只是立在淡淡残阳里,拿出长萧来,吹了一曲《人面桃花》,目送那抹晚霞向遥远的黑暗沉沦。   萧声缠绵又无情。   不知过了多久,墨夜垂下眼睫,说:“出来吧。”墨三从藏身的地方无声地走了出来,遥遥望着沈离的背影。他相信那一次他离开的时候,沈离一定也这样目送过他。   “我以为阁主会跟她走——或者起码会阻止她。”   墨夜回头看着墨三,眼中的思绪冷冷清清。   “我不能。这样的人,乱世始终是容不下她的。”他转头望着墨三,越过他的肩头注目着她寻簪小筑前那几丛已经过了花期的踯躅花。   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墨三听。   “我也不配。离离。”   “沈离她,会不会回不来?”墨三盯着墨夜,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犹疑。   墨夜一笑,掸落肩头的几缕飞灰,问墨三:“你现在是墨三,还是周行之?”   “……”   “你看,你还有选择的机会。而我,却只能是墨夜。”   “阁主!你的意思是?”   “周行之,去追她吧。”   墨三在一瞬间的惊愕之后立刻反应过来,于是向墨夜深深弯下腰去施了一礼,转身大步向着沈离离开的方向奔去。而墨夜独自站在楼前,望着逐渐昏暗的天空。   今晚一定没有月亮。沈离,你看那天空,那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你一定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喜欢到我根本不敢挽留。   原来,在这世界上,终究还是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   墨三一路纵马扬鞭,始终紧紧跟在那一团红影身后,却不敢太过靠近。他和她的初识如此荒诞,闭上眼就好像仍在眼前,此后却始终都在错过。   在塞外的时候,有时候午夜梦醒,还记得那灯火通明的一夜,那个女子笑吟吟地问他:“喂,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他身陷江湖太久,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真名叫什么,只记得自己是寻簪阁止杀厅的墨三。然而当她问的时候,却如此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周行之。   久违了的真实。   他希望她一生都会平安喜乐,就算没有他的参与也没有关系。却不曾想就在自己不在的日子里,她会经历那么大的变故。   墨三伏在马背上,扬起马鞭,眼中一片坚定。   那个时候,我没能在你身边,那么现在,就由我来守护你。   沈离在离开寻簪阁的第三天到达扬州,此时的扬州城一片萧条,只有叛军兵马四处逡巡,连烧杀抢掠都已经在几日的屠城之后变得稀少起来,满地都是暗褐色的血迹。城郊的乱葬岗日复一日冒着黑烟,是成堆成堆的尸体无处安放,被人一把火焚为灰烬。   沈离找了几件粗布衣服换上,伪装成平民百姓。即便如此也无法公然在扬州城里行走,她亲眼看见那些士兵连孕妇和小孩都不曾放过。   每一把兵器上,都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直到夜幕降临,城防稍有松懈之后,沈离才潜入城中,随便找了一家人家,搜寻幸存者的痕迹。   屋子里一片狼藉,地上到处乱撒着破旧的衣物器皿,还有大团大团干涸的血迹。沈离找遍了整个屋子,没有任何活人,却总觉得自己被谁窥视着。   她蓦然拔出长剑,“谁在那里?!”   一身黑衣的男人从窗外翻进来,在沈离出手之前拉下蒙面的黑布,低声说:“沈姑娘,是我。”   “周行之?”   ===========================================================================   “阁主。”   “阁主?”   萧沉叫了两遍,不见墨夜应声,才发现他竟然在出神。墨夜从未如此失态,萧沉略一思忖,就明白墨夜究竟在想些什么。   “既然能让墨三去,阁主何苦自己在这里枯坐着。”   墨夜抬了抬眼,看着萧沉,才注意到案前的那些资料都已经被自己弄乱了。听到萧沉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墨夜却觉得自己的心有一刹那的动摇。   “墨三可以是周行之,我却只能是这寻簪阁的主人。谢语童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寻簪阁上下几千人,我不能放任不管。”   “你这样,别说一个沈离,就是再来两个三个,也终究无用。就为自己一次又何妨?”   “萧沉。”   “是属下今天话多了。”   “……墨三有消息来么?”   “我以为你不关心。”   萧沉见墨夜不再接话,只好暗自叹气。   一只信鸽在寻簪阁的上空逡巡两圈,扑棱着翅膀落到墨夜的窗前。萧沉见墨夜没有起身的意思,于是自己上前抱了各自,取下信来细细阅读。读着读着脸色就沉了下去。   “阁主,沈离失踪了。”   第十六章、焚城   “你们……”   “我们没有钱了!真的没有钱了,放过我们吧。”   沈离看着面前这个拼命磕头不敢正视她的女人,她紧紧搂着怀中年约四五岁的小男孩,把他的脸下死劲儿往自己怀里藏,好像这样别人就无法发现他一样。两人全都衣衫褴褛,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干净的,女人的指甲里沾满了灰黑色的泥垢,颤抖着缩成一团。   沈离是在一户人家后院的猪圈稻草堆里发现这两个人的,扒开那堆奇臭无比的稻草堆的时候,藏身其中的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惊叫,扑出来抱住沈离的大腿,根本没看来的人是谁就开始机械地磕头求饶。直到草堆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啜泣,她又面色大变地冲回去,把那个忍不住哭出声来的年幼小孩塞进怀里,神经质地重复着讨饶。   沈离不知道她们已经在这里面藏了多久,联想到之前看到的一切,立刻明白这必然是屠城时被遗漏的幸存者,而且已经濒临崩溃边缘。   “你别怕,我不是来杀你们的。”沈离迟疑地蹲下身,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个妇人,却在刚刚摸到她的身子时被对方猛地推开。那人抬起头来,乱发遮掩下的双眼血红,充斥着无法遏制的疯狂。那妇人扑到沈离面前,肮脏地指甲不要命地向沈离划去,嘴里不停地说:“杀了你!杀了你们这些魔鬼!啊——”   沈离一个没注意,手臂上被抓出长长的五道血口子,眼前面前这人已经歇斯底里,完全听不见任何言语,只好出手点了她的昏睡穴。   妇人泛出骇人的眼白,在沈离面前绝望地倒了下去。   沈离想去查看她的情况,却被一颗石子打断了动作,刚刚那个被护在妇人怀里的小男孩满脸厌恶,随时抓起地上的石子没头没脑地往沈离身上乱扔,话还说不清楚的年纪,却一声声地骂着沈离“坏人!”   墨三从邻屋走过来,看见沈离被扔石子也不还手,反而有些发呆。上前一把拎起小男孩的后衣领,把他手上的石子全都抠出来扔掉。男孩悬在半空中挣扎,张大了嘴去咬墨三,被对方轻巧地避过。   “你们杀了我娘!你们都是坏人!”   “我没杀她,她只是睡着了。”   “骗人!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都吃人!”   沈离叹了一口气,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都不可能说服他们了。无论如何,终于救出了两个人,前面还有很多人家没有找过,说不定会有更多的人还活着。   “周行之,你带她们俩先走,找个安全地方。”   墨三犹豫了一下,说:“不行。你一个人。”   “一定还有人活着,你快去快回,我就在前面。”   沈离说得坚决,墨三这回尽管还是迟疑,终究带着昏迷的妇人和依旧挣扎不休的男孩走了,临走前又叮嘱沈离,“别走太远。”   沈离第二次目送墨三的背影远去,脑子里依旧还充斥着刚才那么一幕带给她的震撼。她也曾家破人亡、她也曾独自逃亡,可前十八年她有父母的宠爱、后来又得到墨夜的处处维护,她其实从未真正经历过穷途末路。   在被仇恨之火燃烧整颗心脏的时候,她也不可避免地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痛恨自己的遭遇、埋怨世事的不公。在父母的唠叨中觉得没有自由人生都是沉重的枷锁;在墨夜的训诫教导时以为所有人都在为难自己。   哪怕经历了之后的季潜山之变,在提出要来扬州的时候,她还是有一些赌气的成分在的。   直到她亲眼看到这世界上,真实的、残酷的、血淋淋的杀戮死亡与绝望,才明白自己所以为的苦难,原非从前想象。   可以说,直到这个时候,沈离站在这个颓败的城市里,才真正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执剑。   她推开又一间民房的大门,开始不遗余力地寻找。   而就在这时,扬州城外,屠尽全城的士兵们对着这座已经败落到没有存在余地的城市,随着主帅的一声令下,把无数支沾染了火油已经点燃的箭射向城中。   ============================================================================   墨夜赶到扬州城外的时候,只看到漫天烈焰。   这场大火已经烧了很久,积年繁华的城市里的每一幢建筑都被一一点燃,火借风势大肆蔓延,瞬间烧成了一片火海,却不闻一丝人声。这已是一座死城。   男人纵马在城外逡巡,试图找出活人存在的痕迹。墨三与沈离,是在城外还是被困在城中?   身后忽然扬起杂乱的马蹄声,墨夜回头,看到一队军队向这边疾驰而来,个个甲胄森然,打头之人高举长枪,冲着墨夜大喝道:“前方何人!”   墨夜眉头一皱,不想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略一思忖,就果断弃马,双足在马背上借力一踏,几个起落跃上城墙,在追兵面前眼睁睁地消失在火势愈演愈烈的扬州城里。   “所有弓箭手,包围这里,等下就算有一只苍蝇飞出来,也给我格杀勿论。”领兵之人高声下令。   “是!”   “其他人都跟我来。此人说不定就是刺杀主帅的凶手,一旦见到,格杀勿论!”   “是!”   所有士兵全都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包围的包围,搜查的搜查。那个头领模样的人依旧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表情阴鸷骇人。   墨夜伏在墙根,在听到“刺杀主帅”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微动。现今的扬州城,还有什么人会做这种事?   不是墨三,就是沈离。墨三已经与沈离失散,按照墨三的性格,不会去做刺杀一军主帅这种事。所以极有可能是沈离。   耳边火焰燃烧的哔剥声还在继续,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显然不是个可以久留的好地方。   墨夜潜到高处往下望,城外兵马已经部署完毕,城中一些火势已弱的地方也有零散的士兵在四处搜查。   墨夜无声无息地靠近一个落单的士兵,一掌击在他的后颈,眼看着人就软软倒了下去。迅速和对方换过衣服,墨夜拉低帽檐,再走出来时,俨然一个叛军小兵。   前方有三四个人扎着堆,漫不经心地聊天,随手拿长枪挑动地上的废墟,装腔作势地搜查着。   “主帅今天早上又发脾气了。”   “可不是嘛,不知道什么人胆大包天,竟然敢刺杀主帅,也太不拿我们当回事儿了。”   “这些个刁民,不教训不老实!话说回来,扬州真是富得流油,随便一户人家,都能找到些宝贝。”   “得咧,谁不知道你啊,看见个夜壶都说好,没见过世面。”   “嘿你还别说,那可是个翡翠的!上等翡翠!”   “切,别信他。我们再找找,说不定还有些遗漏的好玩意儿。我看那刺客八成是走了,傻子才留在这里等人抓。”   “听说是个女的?主帅好像伤了她?”   “想女人想疯了吧你!女人!女人就该乖乖地洗衣服做饭,哪儿能拿刀拿枪地杀人?娘们儿都是些小玩意儿!”   “哈哈哈说的是……”   墨夜听着这群人没什么营养地胡侃,不知道他们口中那个主帅究竟在那里。若刺客真是沈离,绝对不会一击不中就远遁千里,必定还会再行刺杀。照刚刚听到的谈话判断,沈离一定受了伤。为今之计,还是先找到那个主帅的位置,守株待兔绝对要比漫无目的地找有效率。   墨夜刚准备出手抓一个人来问出主帅的位置,却直觉身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袭近。头也不回地回手格挡,来人攻势凌厉却无声无息,显然是个高手。好在两人似乎都不想引起附近士兵们的注意,都没有用兵器。徒手过了两招,墨夜只觉得这招式很熟悉。   来人一身夜行衣,看不出长什么样子。然而那武功路数却骗不了人。   对方一腿扫来,劈手要敲墨夜后颈,看样子想要把他弄昏。   墨夜躲过腿势,一手制住对方的手,低声喝道:“墨三?”   来人一怔,手下急停,迅速退了两步,上下打量着墨夜,似乎在判断对方的身份。墨夜做了个手势,对他说:“是我。”   “阁主?!你怎么——”   墨夜没有回答,示意墨三跟自己走,两人七拐八绕,躲开那些明桩暗哨,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墨夜才问墨三:“沈离怎么会失踪?”   墨三眼神一黯,回答:“我把几个找到的活人带到安全地方,安顿她们费了一番功夫。回来才发现那些叛军放火烧城,沈离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墨夜沉吟了一下问:“知道对方主帅在哪里么?”   “知道。可是阁主,你怎么会……”   “先别管这个,找到人再说。阁里有谢语童和萧沉坐镇,暂时不会有问题。”   两人收拾了一下,由墨三带着去找叛军主帅。还没等接近那个地方,却听见前方传来一阵骚乱,就像是一滴冷水落入了沸腾的油锅,激起无数喧哗。   “看!那是什么?!”   第十七章、玉碎   一道红影如流光坠入万军之中。   长剑染血,长空血乱。   他看着穿透自己胸膛的长剑,不可置信地望着慢慢浸透衣襟的红色液体,伸出手去想要拽住面前人,嘴巴一张一合,却只能徒劳无功地发出“啊啊”的声音。   沈离一绞剑柄,冷眼看着又一蓬血花溅出,无动于衷不闪不避,任由大片血渍溅了满身满脸。   那人一手抓在剑身上,努力想要把它从自己身体里□,锋利的剑刃刺穿手掌,隐隐可见森森的白骨。   沈离反手拔剑而出,看着他失了血色,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全军哗然。   她记得,有那么一个夜晚,自己还是深闺大院里的娇小姐,小音在身旁笑闹,喜娘托着繁华富丽的吉服对她说:“小姐你嫁的可是将军府的少公子,那就是未来的少将军,前途无量啊。”   好一个前途无量!   她也曾想象过自己将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性情习惯能否相和,将来究竟怎样相处,会不会有什么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夫妇之间这样那样磕磕绊绊的小问题。平凡、但安宁。   如今她终于知道了,那人是什么模样。   摊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双目无神地直直盯着她,颤抖着双唇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失望之外,还有疑惑。   这不是沈离第一次行刺围城叛军的主帅,那一夜惊险至极,黑暗中惊鸿一瞥,虽然确实是眼前人没错,然而对方当时既然能伤她,就不至于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轻易让她一剑毙命。   没时间多想,耳边喊杀声已经铺天盖地。   沈离决绝地踢开眼前碍眼的尸体,开始在如蝗虫一般看不见尽头的人海中浮沉冲杀。血光模糊了前路,眼前什么都没有。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杀声震天、没有千军万马。   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   =====================================================   站在城墙上的男人冷哼一声,挥手吩咐,“放箭。”   一直埋伏在四周的弓箭手纷纷弯弓搭箭,全都指向城下乱军之中那一抹孤绝的红影。城墙之上一身普通士兵打扮的男人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那张脸,与刚刚倒在沈离剑下所谓的主帅一模一样。   “主帅,要留活口吗?”   “格杀勿论。”   “是。”   万箭齐发。   沈离猛地回头,遥望城墙。他只觉得周身一寒,那么远的距离,她应该看不见他才对,连他也只能看见一团红色在刀光剑影里左冲右突,看不见那人有一张什么样的脸,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他忽然记起自己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妻,虽然在没过门前就已经死了。他以前从没想到过她,甚至连一点遗憾都没有,宰相千金温柔体贴、谨言慎行,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妻子。更重要的是能给将军府带来更多的权势,以及联合文臣的机会。那位沈府小姐,虽然家里官位不低,却远远不能和一朝宰相相比。   只在提亲的时候听说过,那位沈小姐,爱穿素色的衣服。却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会突然想起这种无聊的前尘往事来。   只不过走神了一会儿,却听到身侧接二连三响起惊呼。   他看见那一团红影无暇他顾,已经身中数箭,端的是摇摇欲坠。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陌生人,正向着被包围的女人冲去。   这些无聊的自以为正义的江湖人啊,就应该一网打尽。他想,亲自要过了一张强弓,搭箭瞄准那个女人。可惜了,这年头这种女人可不多见。   不同于一般木箭的精铁箭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向目标滚滚而去。   =====================================================================   墨夜摸了一下颊边,黏腻的液体还在往下滴落,微腥微甜。真的是疯了乱了,才会不加考虑冲进战场。   古往今来,有哪一个江湖人士,胆敢以一己之力与千军万马对抗?再天下第一的武功,架不住你人多乱砍,总会有力气耗尽的时候。于千万人中来去自如,那不过是神话。这世上这样的疯子一定很少。   还好,那边还有一个。   不远处,墨三那一身衣服都已经湿透了,不是水,是血。从不动容的脸上依旧冰封,手中软剑没有半分迟疑。刺入、拔出。再刺入、再拔出。不管面前还有多少人,不管身后还有多少人。   墨夜极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看着眼前这群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的家伙毫无章法地乱砍,却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痕。   都疯了。   虽千万人吾往矣,因为你在那里。   嘈杂的声音里忽然传出一声尖锐的长啸,抬头就看见那一支冰冷无情的铁箭向着沈离所在的方向而去。   所有人都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即是更加狂乱的厮杀。   墨三毫不留情地绞杀附近一圈挡路的人群,踏着尸体与活人努力向沈离靠近,试图截下那支铁箭。   墨夜一剑掀翻眼前人,敏锐地转头判断铁箭射来的方向。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   沈离抬起流花宝剑,试图格挡来箭,真正对上才发现这一箭重愈千钧,生生迫得她退了几步,箭与剑摩擦生出灿烂的火花。   喉头一甜,身后有好几把刀刺入身体,眼前一阵模糊。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城墙之上那个射箭的人。   原来如此。   他眼看这那人堪堪挡住他射出的箭,却立刻被围攻的士兵们埋没,心里忽然无端地一阵惆怅。行军无聊、叛乱无聊、终于有了点有聊的事情,也这么快就没有了。弹指间流年成一瞬,再回首谁记得那一抹红影。   他转过身,恹恹地挥一挥手,准备回去补眠。无意间觉得后心一寒,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了那本已成乱刀下亡魂的女人出现在眼前。   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一种颜色,沉黯又刺目的红。淋漓的鲜血从发梢低落,鞋尖都被染红。谁也看不出,那本该是一双白纱鞋。这么多年来,一身红衣之下,未曾变过的白纱,终于被血色浸染。   沈离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更加头脑清晰。   她微微一笑,还有断刀插在她的身上,泛出凉薄的光芒。在三军注目之下,摇摇欲坠的身子爆发出令人惊愕的力量,曾经沉重无比的流花宝剑在手中轻盈流转,从面前这人的身上拔出,再一次划过他的脖子。   刀光映出她的脸,她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被她救过的中年妇人,怀中抱着年约四五岁的小男孩,一手拿着拨浪鼓逗他。男孩咯咯地笑着,伸手去抓。   然后变成眼前男人惊愕的眼神,他一手捂着自己的喉咙,一手不甘心地抽出随身佩剑,一剑刺入沈离腹中。沈离仿佛无知无觉,她身上已经到处都是伤口,就算他不补这一剑,也绝对是必死无疑。   然而他不甘心,他还不想死。就算觉得一切都很无聊,仍然不想死。他用力把手中的剑,再往前刺入三分,深深融入别人的血肉。然后他看到眼前这个仿佛从血池中爬出来的女人,露出一个绝美的微笑。   恍惚中他终于闭上眼睛,咽下了这一世能够呼吸的最后一口空气。   沈离低头看着自己流出的鲜血,跟别人毫无二致,都是红色的、粘稠的、温热的。我听见了,长剑告诉我一个故事。故事里什么阴谋权势战火厮杀都没有,所有人在阳光下全都面带笑容。我看不见,但我愿意走出第一步。就算此去无回,无妨。如果有来世,我再来找你,阿夜。   城墙上一袭红衣坠落。   墨夜狂吼一声,飞身接住伤痕累累的女人。她已经闭上了眼睛,身体的余温在他怀中渐渐冰凉下去。   来不及多说一句,只有那块沾染了血色的羊脂白玉,温温润润安安静静被握在他的掌心。   肆虐的风呼啸而过,带走了空气中躁动而浓郁的血腥。   尾声、烟花   朝廷军队疲弱、一路节节败退。秋末冬初,叛军直入京城,囚杀皇室宗亲,皇帝被当场格杀于龙椅之上。   一朝天覆,改朝换代。   天下动荡不安,百信苦不堪言。江湖却依旧是那个江湖。   百姓间开始私下流传红衣女侠刺叛军的故事,很快被新的朝廷所禁止。新的君主励精图治,不久又是太平盛世。   长街上,人来人往,天朗气清的好时节。   说书人坐在树下,喝一口水,兀自说的兴高采烈。   小女孩拉拉边上妇人的袖子,小声问:“娘,为什么那个姐姐要去杀义军呢?”   妇人漫不经心地扶一扶头上的发簪,把手中的拨浪鼓递到小女孩手里,咚咚咚敲着引她发笑,随口回答:“因为她傻。”   远处一丛踯躅盛开,又是春天了。   《寻簪阁之惜红衣》完   楔子、云中谁寄锦书来   今夜无风无雨,也许明朝就是好花好月。   男人半倚在躺椅上假寐,额前微长的头发安静地垂下来,遮住了一半容颜。也许正陷入繁复的梦境,他睡得有些不安稳,腰间悬挂着的一管玉箫荧光流转,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温润剔透、诱人遐思。   博山炉里最后一勺香粉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小撮燃烧过后萎顿的烟灰,里面还埋着几许零星的火苗,明灭闪烁影影绰绰。   “吱呀”一声,大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来人一身万年不变的缁衣,像是往自己身上洒了一幅年代久远的泼墨山水画,连整个人本身都变成了意蕴悠远的画中人。   画中人手中拿着一封类似书信的东西,静静走到堂前,望着还香梦沉酣的男人一语不发,似乎在踌躇要不要上前将人唤醒。   还没等他做出决定,躺椅上的人已经慢慢睁开眼,定定地望着来人。许是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缘故,他看上起还有些迷蒙,双眸中雾气弥漫,映不出周遭景色。无意识地歪着头,默默地打量了站在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有点迷糊的表情才渐渐退去,只剩下一片清明。   缁衣男人温和地一笑,低声说:“阁主最近闲着无事可做,连警觉性都降低了。”   假寐的男人正是寻簪阁阁主墨夜,只见他不忙着答话,端过几案上的一盏茶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出声道:“墨三。”   屋梁上一个男人一跃而下,翩然落在房中两人面前,“属下在。”   看着这个总是在奇怪的时间从奇怪的地点冒出来的止杀厅杀手,萧沉摇头感叹,“原来是你在,难怪阁主睡得安心。”说着话,眼睛却不经意的去看那盏茶,丝丝缕缕的雾气从边缘溢出,明显是新沏的。他又把眼神转回墨三身上,心底恍然。   “怎么了?”墨夜把几缕散发拢到耳后,望着萧沉,目光落到他手中的东西上。   谈到正事,萧沉敛了容,把手中什物放到墨夜面前的几案上,对墨夜说:“阁里收到一封信,有些不寻常。”   墨夜拿起书信,信封上一笔流丽行楷,写着一行字,却是:鬼门林紫陌 亲启   “江湖上早就没有鬼门这个门派,也没有林紫陌这个人了。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那都是属于‘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云散风流、江山易改,再轰轰烈烈也不过身后一坡黄土。如今忽然收到这种信,实在是有点蹊跷。”萧沉若有所思地说。   墨夜难得地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把信拿在手中反复审视,眼神让人难以猜测。墨三默默地站在墨夜身后,从他的角度,可以轻易地发现墨夜的手指在看到信封上的字迹时微微一缩。   萧沉看着墨夜撕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张薄薄的信纸,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奇异的味道。   拿着信的人一目十行,短短一页纸笺很快被读完,信上的内容却让人浮想联翩。   “紫陌前辈。在下偿闻鬼门鼎盛之时,弄玉碧凰箫、萧出动天下。奈何心存仰慕而不得一见。晚辈拟于今年七月十四,设宴东海之滨、楼船之上。此番恳切相邀、万望勿辞。君素任侠无忌,必定不令我等失望而归。若得一见,此生无憾。”   没头没脑的诡异邀请,落款处空白无物,实在看不出哪里有信中所说的“恳切相邀”。墨夜凝视着那句“弄玉碧凰箫、萧出动天下”良久,伸手把信递给其余两人一一看过。   墨三没什么表示,萧沉倒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八成是什么无聊人写来打发时间的,谁不知林紫陌已经死了,鬼门连个后人都没有。这信送到寻簪阁来,莫非想叫我们帮忙送到地府去不成?”   一直没有说话的墨夜却突然按住遗落在几案上的信封,微微摇头道:“不是无聊,倒是有心。林紫陌,她是我的师父。”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阁主?!”萧沉有些失声,墨三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墨夜。唯有墨夜不以为意,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表情中依稀透着怀念的神色。   腰间的弄玉碧凰箫紧贴着衣衫,仿佛能透过层层布料把细腻温润的质感直接传达到肌肤之上。   他拿下玉箫,就着烛光看投影在自己手掌之上那一个影影绰绰的“紫”字,语意之中无限唏嘘,“我大概是这世上,最后一个鬼门弟子。”   “那,这封信?”   “恐怕来者不善。”   萧沉第一次看到墨夜这种神情,带着点尊敬、带着点追忆、带着点寂寥,褪去了那层不可一世的狂妄的外衣。   墨三拿过那封信,翻来覆去研究了个遍,沉声问还在追忆之中无法挣脱的人,“要去赴约么?”   “当然,要去。”   第一章、凤阁龙楼连霄汉   桅城拥有当今东海之畔最大的一个出海口,居民们因地制宜,所做营生都是靠海吃海,因此处处都充满了不同于内陆城市的风情。由于贸易往来频繁,此地的造船业尤其发达,几乎所有朝廷水军用船和御船都是桅城制造。所以这个城市虽然不大,繁华却一时无两,可以说是小邑犹藏万家室。   七月十四,东海之滨,桅城。   暖日熔金粘粉,季夏扑朔迷离。难得的出航好天气,整个海面一丝风都没有,平静无波地倒映着璀璨的夕阳,万里金辉遍洒,蜿蜒到极目穷尽处海天连成一线,模糊了天地之间的距离。   无论是谁面对这样壮阔的景色,只觉得人生天地间,渺小如斯,一生恰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正是黄昏,一天之中的逢魔时刻,兼之七月十四又是鬼节,大街上行人寥落,较之往日行人摩肩接踵的情景凄凉了不少,却也别有一番清净滋味。   港口旁的一间客栈里,墨夜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往桌对面的茶杯里也斟了满杯,放下茶壶对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说:“坐。”   墨三没动。   墨夜把茶盏端到唇边又放下,道:“上回打赌可是你输了。”于是就听身后衣袂声响,下一刻墨三已经坐到对面,拿着茶杯啜了一小口,看着上面浮起的一层薄雾不知在想些什么。   墨夜敲敲桌子,忽然提高音量说了一句,“出来吧。”   柜台后正在打算盘的掌柜和搭着毛巾正在报菜名儿的小二同时一愣,墨三立刻站了起来,一手放到腰间软剑的剑柄之上,神情警惕地观察四周。   而始作俑者只是挥挥手,让墨三坐下,眼睛看着二楼的方向。   只见绿影一闪,一个人从二楼包间里掠出来,转身翻下栏杆,翩然落到一楼大厅里,随手理理头发,露出一张甜美的娃娃脸来,却是本该留守在寻簪阁的谢语童。   她走到墨夜所在的桌边,略低着头,斟酌着说辞。还没等她找出一个擅离职守的好理由,墨夜已经摆手让她坐下,也抬手给她斟了一杯茶。   谢语童望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杯子发愣。   三人从未同时坐在过一张桌子上,如今这个奇怪的局面,让人觉得实在不可思议。谢语童不敢喝茶,把杯子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眼睛一低一低地去偷看墨夜,希冀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投进来,模糊了眼前之人的容颜。   “阁主早知你跟着。”少言寡语的墨三忽然说,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紧张。   谢语童肩膀一动,落在墨三的眼里就像是颤抖。这句话在她心中激起的波澜远比别人所能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因为谁也不能对另一个人的情绪感同身受。她感到满心的狂喜充盈了心脏:他知道我跟着!他没有赶我回去!   谢语童忽然莫名地记起很遥远的事情,过去太久,有时候她会怀疑也许这所谓的记忆都是自己杜撰出来的,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然而脑海里的画面从来都是这么清晰。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墨夜,年少的姑娘独行江湖,狠辣决绝的作风赢得了大批的仇家。那天她刚刚经历一场血战,目光所及处全是被她所杀之人的尸体,她自己也在这次围攻中受了重伤,浑身浴血却全然麻木,踉踉跄跄地几次想要站起来又几次跌倒。最后干脆放弃了,躺在那堆尸体中间,睁着无双的双眼等死。她那时什么都没想,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   墨夜就是那时出现的,白衣不染尘埃的男孩弯下腰来对她伸出手,一瞬间恍若天神。就这一眼,铭刻入骨融进血肉从此再不能忘。   这一场初遇没有任何浪漫唯美,却从此以后成为她的信仰。   谢语童想得有些发痴,那时他们都还年少,墨夜还没有遇到沈离。   然而遇不遇到又能如何,这么多年追逐从未有过结果。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偏激狭隘,看似阴狠实则懦弱。转过身去百般计谋用尽,却不敢当面开口说一句喜欢。取笑自己活该,又偏偏总是不甘心。这样地不讨喜,然而终究改不了。   往事一幕幕快速划过,偶尔捕捉到一丝温柔,连手指已经被热茶烫红都没有发觉的人脸颊上悄悄飞起两朵红云。   “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这沿海的姑娘莫非都如此美丽,让小生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谢语童还沉浸在回忆中不可自拔,一个不属于他们三个人之中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初时还在门口,最后一声却已经落在耳边。   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跨一脚进店来,半侧着身子只能看到一张儒雅清秀的脸,倒是一身青衫半新不旧,看上去就像十年寒窗还总是落第的穷学生,手中竟然还拿着一本旧《论语》,书页边儿泛着卷,更坐实了书呆子的身份。   说话间人已到了墨夜三人跟前,走得倒是很快。谢语童还怔着,就见那书生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自己,才反应过来刚才对方是在说她。谢语童虽然美貌,然则声名在外,各处行走从没见过敢于当面调戏她的人,更何况对方一看就是个老做什么艳鬼美妖奇遇梦的酸唧唧的书生,不由得大怒,一拍桌子,道:“放肆!”说着就要起身。   墨三按住她的肩头,摇头表示不要轻举妄动。   那书生却是瞪大了眼,一边晃着头一边“啧啧啧”地感叹到,“别生气,别生气呀。生气了可就不好看了,姑娘你说你生得天仙儿似地,怎么别人夸你反而如此凶悍。这样可是会嫁不到好夫婿的。”   谢语童听他胡言乱语变本加厉,刚刚因为羞涩而红的脸此刻完全变成了因为愤怒而涨红,用力拍开墨三的手打算撕烂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的嘴,一掌击出,谁知对方却拿出了那本《论语》翻来翻去,看上去是在看书,却偏偏避过了谢语童的招式。   谢语童不信邪,又是几招递出去,却总是被看似笨拙实则灵活的书生状似不经意地避过,当下心里一沉。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墨夜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好整以暇地伸手又倒了第四杯茶,放到这张桌子的唯一空位上,然后转头对着还在左支右绌偏偏毫发无损的人笑道:“这位兄台,不如一起来喝一杯?”   书生挥着《论语》隔开谢语童刺过来的匕首,一边不慌不忙地对墨夜回以一笑,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道:“承蒙兄台美意,小弟不慎荣幸。可惜此番身有要事,不如下次再聚。”接着又转过头对谢语童说:“姑娘莫要喊打喊杀,辜负美貌啊辜负美貌。”   “童童,坐下。”墨夜闻言向书生点头致意,叫了谢语童一声。见阁主发话,虽然依旧怒气难平,她还是收回了兵器,坐回桌前,然而一双杏眼依旧瞪着那书生,一副打不死你我盯死你的架势。   那书生卷着《论语》,当做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向墨夜拱了拱手。   见这边事态已经平息,那一直注意着情况的客栈掌柜忙忙地迎上来,先向墨夜几人赔了罪,又对那书生模样的男人极熟稔地道:“李公子,螭龙号已经靠岸了,现在上船正好。”   那书生点点头,从那件看上去很寒酸的衣服袖子里拿出一小锭银子,放到掌柜手心,施施然负着双手出去了。那掌柜捧着一整锭银子乐呵呵地傻笑,翻来覆去看了一番又用牙咬一咬,确定是真的银子后,乐颠颠藏到柜台后面去了。   “阁主,这人怕是有点问题。”墨三见那书生已经走得没影了,沉声对墨夜说。墨夜抬眼看了看那无人去喝的第四杯茶,问谢语童:“你刚刚跟他交手,感觉如何?”   谢语童还在气头上,低声啐道:“□!酸书生!”气呼呼地一抬头,看到墨夜沉静的双眼,就像忽然被浇了一盆冰水一样,怒气瞬间消了下去,低声说:“看得出他在藏拙,但武功应该远在我之上。不知此来有什么目的。”   “当今江湖武功能超过你的不多,还能游刃有余的更少。看来这一趟会很有意思。”墨夜望望窗外的天空,夕阳几乎快要完全淹没了,夜色一点一点倾蚀着这座海滨小城,准备把整个世界拖入黑暗之中。   “设宴于楼船,不知船在哪里。”墨三沉吟着说。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只听“咄”地一声,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飞镖穿透一张薄纸牢牢钉在三人面前的桌子上,镖尾的红穗在空气中颤巍巍地抖了两下,随即安静下来。   墨三立即警觉地站到墨夜身边,谢语童伸手拔下飞镖,拿下那张纸条细细阅读,不由自主地把纸条上的内容逐字逐句地读出来,“黑暗尽处,光明始生。西北偏北,螭龙于此。阁主,这大概是说我们要找的船就在西北偏北方向的黑暗处?”   “不用找了,我已经看到了。”墨夜没有回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海平面。   只见西北偏北处,一片沉沉的黑暗里,一艘流光溢彩雕梁画栋的楼船停泊在港口,整个船上灯火通明,就像是琉璃堆砌,辉煌无匹,摄人心魂。   第二章、玉树琼枝作烟萝   叫做螭龙号的三桅海船静静停泊在夜色下的桅城港口,高大凝重、气势宏伟。   船长三十丈,高十丈,跟邻近的几艘一般海船相比,显得格外庞大。整个船身都是新漆过的,干净明亮的颜色显示出它还从未出过海,空气中飘散着还未散去的油漆味,以至于让人看不清这些新漆之下的船体是否是一具旧皮囊。   船有上下三层,此时甲板上空无一人,然而整艘船却灯火通明。大红灯笼一排排挂满了所有楼层,无风自动,摇曳出荡漾的光晕。主桅已经升起了宽阔的白帆,被暧昧的红光笼罩着,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船头孤零零高悬着一盏玻璃风灯,惨白的光芒与大红灯笼格格不入,仿佛在召唤海面上无处来归的游火幽魂,没有一点活人气息,只有无知无畏的各色飞虫前仆后继地围着玻璃打转,试图以卑微之躯去触碰灼人的光明。   甲板上伸下一块木板,直直架到港口,供船员与乘客上下。   墨夜走在前面,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墨三与谢语童,三人此时已经走到船前。走近了看,整个船只更加金碧辉煌,仿佛笼罩着一层祥云,偶然坠入凡间,简直让人不敢直视。然而只站了一会儿,就会发现比起仙气,这里更多的是诡气森然。偌大的一艘船从始至终没有一丝声响,死寂得就像一切都在画中,只有附近夏夜的鸣虫拉长了调子发出有气无力地声音,提醒众人还在人间。   “装神弄鬼!”谢语童低咒了一声,微微退了一步。不知为什么,这艘明明全新的海船却给她一种不祥的感觉,扑面而来的空气中带着陈旧与腐朽的气息,她甚至能够想象到那些甲板底下纠结的蜘蛛网与常年虫蛀形成的百孔千疮。   “阁主?”墨三讯问着墨夜的意思。他却像是对眼前明显不对劲的一切毫无察觉,径直上了甲板,其余两人也只好移步跟上,一边集中注意力准备应付随时有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墨夜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一步步走在木质甲板上,明明应该很坚固的甲板却像承受不了三个人的重量一样,发出可疑的“吱呀吱呀”的声音,让人如履薄冰,感觉随时有可能踏穿这薄薄的木片,掉入一个未知的地方去。   眼前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轻巧而快速,谢语童与墨三都没有发觉,只有墨夜注意到了。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动了起来,迅速向那个东西消失的方向追去。眼角里若隐若现的那一袭紫衣,他看不分明,却熟悉无比。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他更肯定?那个人影分明是林紫陌!   “阁主!”   “阁主!”   墨三与谢语童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忙追着墨夜向海船深处跑去,几个人在船上开展一场莫名其妙的追逐游戏。   那个紫衣女子好像是故意在跟墨夜玩儿一样,时隐时现。墨夜有时觉得自己就要抓住她了,一伸手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法子捞到。有时觉得自己已经追丢她了,却又在下一个转角看到那个隐隐绰绰的身影。   四个人在船上兜兜转转,不知到底走到了哪里。墨夜分明看见熟悉的背影一晃而过,最后消失在一扇大门内。   他缓缓走到大门旁,看着关得好好的门。门框上的灰尘告诉他,根本没有人来过,然而他的眼睛却又欺骗他,刚刚的一切真的发生过。   墨三与谢语童终于赶到,二人看着还望着大门沉思的墨夜,有点担忧地问他:“阁主,到底怎么了?”   长久的沉默。   就在他们以为墨夜没有听见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我看见她了。”   “谁?”   “我师父。”   “林前辈?这不可能啊,她不是已经——”   墨夜完全没有听身边的人在说些什么,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啪”地一声推开了面前那扇尘封已久,也许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的大门。   大门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被紧锁,只轻轻一推,就带着喑哑的声响颓然向两边倒去,门缝中泻出耀眼的光华。   就像打开了一个闸门,刚刚还寂静无比的世界忽然被一涌而出的喧哗所充斥。   门内,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情景。   这是一个十分宽阔的大厅,几乎有一个小花园大,里面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都面带笑容,看上去恰如神仙中人,美酒与食物的香气伴随着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一起传出来,让墨三几乎以为自己刚刚经历的空无一人的情景只不过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假象。   又或者面前这一场奢华靡丽的宴会才是假象,而他们只不过是误闯了世外桃源的莽撞路人,只要再一转身,一切将不复存在。   墨夜是最先清醒过来的人,一瞬间的愣怔之后,他恢复了漠然。冷眼看去,整个大厅里完全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甚至连穿紫色衣服的人都没有,刚刚那个身影就好像只是他自己杜撰出来的一样可笑。如果是别人,一定会当成幻觉就此揭过,然而,墨夜毕竟是墨夜。   有这样三个人杵在门口,很快就引起了里面人的注意。   穿着清凉的侍女面带微笑走上前来,向三人一一道了万福,轻启朱唇道:“黑暗尽处。”然后微侧着头,似乎在等待对方的回答。   谢语童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到了那张飞镖带来的纸条上奇怪的语句,“西北偏北,螭龙于此”还能解释成指出海船的方位,而那句“黑暗尽处,光明始生”她却一直捉摸不透。莫非,是一种暗语?   她还在想着,墨夜却已经回答道:“光明始生。”   就见那侍女笑得越发灿烂,伸出手向内一引,口中道:“贵客请进。”然后又向厅中所有人扬声道:“鬼门林紫陌嫡传弟子、寻簪阁阁主墨夜到——”   话音未落,刚刚还喧闹无比的大厅里,所有人都非常有默契地安静了下来,全部转头望着门口,眼神古怪而呆滞,就像没有思想的木偶,接受到了什么指令,忠实地执行着。   这情景就如刚刚还沸腾的一锅热水瞬间冷却一样,突然而来的注目全部集中到新来的人身上。被那么多双眼睛不知所谓地盯着,谢语童只觉得自己身上爬满细小的爬虫,非常不舒服。己方还没自报家门,怎么一个小小侍女,却如此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尴尬的气氛中,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只见发笑的是个陌生男人,国字脸、卧蚕眉,鼻梁高挺,嘴唇略薄,总体来说,是个英气的男人。只是那唇角一勾,又显出三分薄情来。   他正坐在一众美姬的环绕之中,左拥右抱美酒佳肴好不快活,真真是羡煞旁人。待他笑罢,他身边的一个美人就非常自觉地拿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夜光杯中莹莹如血的美丽液体显然是来自西域的葡萄佳酿,散发出迷人的酒香。   他向墨夜一行人举杯,朗声道:“墨夜阁主光临,真乃蓬荜生辉,在下先干为敬。”说着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就有厅中侍女拿着托盘,将一杯同样盛在夜光杯中的酒端到墨夜面前。谢语童皱着眉,似乎在分辨里面有没有投毒。墨夜却毫不在意地举杯一饮而尽,向主人亮了亮杯底,回应道:“好酒。”   那人看墨夜如此爽快,似乎极为开怀,拍拍怀中美人的纤纤素手,向墨夜身后扬了扬头问:“不知这两位是?”   墨三略一点头,“寻簪阁止杀厅,墨三。”   谢语童行了个礼,“寻簪阁左副阁主,谢语童。”   那人拍手道:“了不得,都是贵客。”说着,又有两个侍女行上前来,也分别端了美酒到墨三与谢语童面前,两人不再推辞,一饮而尽。   “不知兄台又是何人?”墨夜看着侍女都袅娜地去了,才望着那陌生男人问道。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在下向宇,正是此次宴会的东道。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还请入席罢。”此言一出,原本围着他的五六个美姬纷纷站起来,行礼后退下去了。那些刚刚如木雕泥偶般呆立厅中的人们也一个个仿佛出神一样鱼贯走了出去。很快有人上来收拾了大厅,向宇坐到主座上,左右留下了六个席位。   他们这才发现厅中还有一人,并未随刚才那些人一起散去,此时旁若无人地坐在了向宇左手下方的第一个席位上。   这人墨夜三人都认识,也都不熟。   却是傍晚在客栈里遇到过的那个调戏谢语童的酸书生。   “你怎么在这里?”谢语童一看见他,就惊呼出声。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跟这人很不对盘,一见面就无端生气。   那书生倒是好脾气,笑眯眯地对三人拱一拱手,对着谢语童说:“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足见姑娘与小生前缘未了啊。”   谢语童听了这话,心下大窘,瞥一眼墨夜,见他无动于衷,又一阵难过,连斗嘴都没了兴致。   向宇哈哈一笑,给双方解围道:“大家原来认识?这可好,墨夜阁主,墨三阁下,谢姑娘,请三位入席吧。”   墨夜三人分别坐了向宇右手下方的三个席位,谢语童边坐还没好气地白了那书生一眼,嘀咕道:“谁认识这种奇怪的人!”   那书生不以为意,依旧笑眯眯,仍旧书不离手,装模作样地翻着,这回却从《论语》换成了《诗经》。   向宇担当了中间人,分别介绍到:“李公子,这三位分别是寻簪阁阁主墨夜,寻簪阁左副阁主谢语童,寻簪阁止杀厅墨三。”接着又指着那书生对三人说:“这位是武林白道联盟新任盟主,李毅李公子。”   第三章、过尽征鸿来尽雁   “武林白道联盟?那群吃饱了撑着虚伪得要死的老家伙们也肯让一个死读书酸倒了牙的穷书生做盟主了么?白道人都死光了不成。”谢语童嗤笑了一声,没把向宇的介绍当回事。   “姑娘所言极是,果然聪慧无双。说来惭愧,白道几位前辈们为这盟主之位争得不可开交,谁料一损俱损,没奈何最后只好全都便宜了小生。”李毅被人嘲笑了也不着恼,一脸真心赞同的样子表示附和,倒让谢语童一肚子挖苦落了空,只好悻悻地哼了一声作罢。   墨夜也不制止谢语童,见两人斗完了嘴,才举杯道:“李盟主少年英才,将来必定宏图大展。”   李毅忙回敬道:“不敢,比不上寻簪阁主名动江湖。如若诸位不嫌弃,叫我的字弘之便可。”说着又转向主人道:“向先生,此番相邀,究竟所为何事,可否说明?”   向宇打着哈哈敷衍:“不忙,如今人还没到齐。”   话音未落,一个不知何时站在大厅门口的侍女就拔高了调子通报:“蜀中唐门掌门唐绿芜到——”   先进来的是一根龙头拐杖,重重敲在门前的木板上,发出“咚”的沉闷响声。从下往上看去,上好的黄花梨木制成的拐杖颜色稳重、顶端龙头雕刻得活灵活现,仿佛随时都在怒瞪着四周的人。握着拐杖的手枯瘦但有力,没有风华正茂时少女的白皙柔嫩,只有饱经风霜后的道道褶皱。   随着拐杖的落地,唐门掌门唐绿芜跨进厅中,年事已高的老人积威仍在,眼风历历扫过处,顿时让人感觉到上位者不容亵渎的气势与威严。这位巾帼枭雄也是一代传奇,在唐门那种枝蔓层出不穷的大家族中以一女子身大施铁血手腕,狠辣镇压一众妄图争权者从而稳坐掌门之位多年,实力不容小觑。   “唐掌门这边请。”侍女上前想要搀扶看上去有点颤颤巍巍的老人,却被一把扫开一边,兀自走得稳当,就像她这么多年来独行江湖风雨路,不曾向人开口求助半分一样。   唐绿芜坐了李毅身边的席位,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对面的墨三,端详了一会儿忽然说:“这位小哥是寻簪阁的吧。”   墨三刚刚见唐老太太进来已经觉得奇怪,上回为了唐林芸一案,他曾与墨夜一同在蜀中唐门住了段日子,与这位铁腕掌门也有过接触。幸好此时墨夜早已换了不知多少遍面具,现在这张脸唐绿芜绝无可能认出来。只是她一眼就认出了墨三,倒是出人意料,看来唐门掌门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前番叨扰掌门多日,掌门好记性。”墨三没有否认,到让唐绿芜有些惊讶。看见这个人,又让她想起自己长女唐林芸的事情,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向宇不以为意,向唐绿芜将其余几人的身份一一道明。唐绿芜听说身边这个人是武林白道联盟的新任盟主,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扔出了一句“如今尽是些黄口小儿来闹江湖。”,就再没了下文。   墨夜盯着厅中还空着的最后一个席位,心下暗忖,不知这剩下的一人究竟是谁。原本以为这整件事都是冲着鬼门和寻簪阁来的,如今却接连见到了武林白道和蜀中唐门两大势力的最高掌权者,连同自己和这个神秘的主人向宇,整件事愈发显得蹊跷。   这剩下的一个人,莫非是——   “公子!公子!您等等!”   “砰”地一声,一个人狼狈地撞了进来,身后跟着大呼小叫的侍女,急得直跺脚。那人用手捂着额头,整个人有点晕乎乎的,嘴里发出“嘶嘶”的吸气声,似乎撞得不轻。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看见厅中六个人十二双眼睛都齐齐凝视着他,后知后觉地讪讪笑了一下,大概自己也觉得尴尬,嗫嚅着解释道:“刚才……好像有鬼追我来着。”   “啊!”忽然他又发出了一声惊呼,这回是对着席上的墨三惊叫道:“是你!”   这时墨夜、墨三和谢语童也已经看清了来人。此人眉目清秀,还是个少年,腰间悬着空劫剑,却是那说要去游历江湖的前漠北舒家堡少堡主舒逸。自从舒家堡堡主舒正扬失踪后,原本武林中南北对峙的格局已经被打破,所谓漠北武林的群龙之首舒家堡已经名存实亡。如今却不想再这个地方见到舒逸。   墨三看着这个孩子,经历过家变和四处游历后的他看上去成熟了不少,虽然有时还咋咋呼呼的,但明显已经脱去了少年稚气,显出些沧桑与成熟了。与当日那个天真单纯的少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舒少侠别来无恙?”墨三当时就挺怜惜这个孩子,如今再见,说话时就比平时温和。   “墨三大哥,我很好。咦,阁主没来么?”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只见一个陌生男人和谢语童坐在墨三旁边,却没见着当日那个独自坐在酒桌前让自己陪他喝一杯的神秘男人,不禁有些奇怪。   “少堡主还请先入席吧。”这回发话的却是主人,他挥手斥退了那位战战兢兢的侍女,对着舒逸笑得和蔼可亲。   舒逸坐了唐绿芜身边的末席,大概刚才跑得急了,还有些喘,一口气喝了一大杯茶,还没忘记整整衣服头发。   如今席上人满,向宇又是一番介绍。舒逸听到“寻簪阁主”几个字,盯着那个陌生男人大半天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什么“武林门主”“唐门掌门”之类的惊到,忽然觉得自己坐在这里,简直是如坐针毡。向宇看出了他的不安,安慰道:“舒少侠是舒家堡的少堡主,如今令尊神龙见首不见尾,尊称你一声堡主也可,无须太过紧张。”   舒逸只得点头,墨三却注意到他不由自主地摩挲着那把家传空劫剑。这个一紧张就摸剑的习惯看来一直没改。   “小逸刚才是怎么了?”墨夜忽然问。   大概是久未听人叫过自己“小逸”,舒逸一愣,当时眼眶就红了。舒家堡覆灭之后,他一个人飘零江湖,这些时日来经历种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早已没什么热情。自己一个男孩子,又不好哭哭啼啼地,心里觉得委屈,也无处好说。如今墨夜这一声“小逸”叫出来,真真是亲切舒心,连那一张看不惯的面具也变得熟稔起来,张口就道:“刚刚外面有女鬼!”   “嗯?什么样的?”   “说不清楚,忽隐忽现的,我想抓又抓不到,想逃又在后面跟着。穿着我娘亲常穿的那件衣服……”   墨夜皱眉,想到自己刚刚见过的紫衣女子。事情愈发显得扑朔迷离起来。又追问到:“哪个?”   舒逸的生母是一个叫玉秀的舒家堡侍女,抚养他长大的却是舒正扬的正室唐林芸,故而墨夜有此一问。   “是唐夫人。”舒逸吸了吸鼻子,到底没哭,比之当年确实是成长了不少。   墨夜还想再问下去,却被向宇岔了开来。   “贵客既然都已到了,那便开宴吧。”向宇拍了拍手,一时之间就有丝竹管弦之声响了起来,一队舞女翩然而上,在厅中轻盈起舞,身姿曼妙,勾人心魂。少顷,热气腾腾的美酒佳肴也一一呈了上来,大厅中一时脂粉香浓、罗袜生尘。   众人齐齐举杯,听向宇说了一番贵客临门幸甚至哉的废话,又接连落座。   酒至半酣,李毅对着谢语童说:“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当日卓文君当垆卖酒,时人称颂文君美貌。如今看来,若是谢姑娘在,那卓文君也不过寻常脂粉之流。”   谢语童并不领情,头也不抬地说:“什么酸酸唧唧的,听不懂!”   李毅一边摇头一边笑,“女子无才就是德,妙极妙极。”   墨夜低眉敛目,看上去对盘中的菜色很有兴趣,实则已经把宴中所有人的状态都观察了一遍。谢语童与李毅两人一个笑一个骂,你来我往,自得其乐。唐绿芜既不喝酒也不吃菜,半眯着眼睛靠在椅子上,似乎是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已经睡着了。舒逸酒量不好,不敢多喝,只看着厅中的舞娘们跳舞。墨三则跟平常一样。   而主座上的向宇却也在观察众人。   如今坐在这里的,都是当今江湖上跺一跺脚就地动山摇的人物。身后代表的势力维持着当今武林的权力格局,若是此番一网打尽,只怕就要重新洗牌了。   墨夜微扬嘴角,好一场鸿门宴!   只是那形似林紫陌的人究竟是谁?舒逸看到的女鬼又作何解释?到底这世上还有谁知道他是鬼门林紫陌嫡传弟子这件事情?   一时间千头万绪纷纷扰扰,在脑中纠结缠绕,找不到一个可以抽丝剥茧的线索。   “向先生,既然大家都到了,是不是可以说说这次把我们大家召集起来的目的了?”发话的人是李毅,他与谢语童斗完了嘴,忽然开口问主座上的男人。说话时整个人气势立刻一变,变得严肃起来,与刚才那嬉皮笑脸的书生形象判若两人。   向宇见问,抬手止了丝竹舞蹈,一双眼睛一一从席上几人身上看过,神秘地一笑,沉声说:“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要看各位肯不肯配合了。”   “配不配和另说,我等先洗耳恭听。”墨夜深深看了向宇一眼。   “此番请诸位前来,为的是参加螭龙号的初航。”   向宇此话一出,在座六人都同时感到脚下一震,随即轻微摇晃起来。舒逸脸色一变,唇色看上去十分苍白,似乎很不舒服。   巨大的波浪声从外面传进来,汹涌澎湃地击打着耳膜。向宇得意地看着他们,阴沉地说:“现在想下船,恐怕来不及了。”   第四章、楼高莫近危阑倚   乌云散尽,圆月高升。   万丈清辉里,螭龙号乘风破浪、扬帆远行。   宴会厅中气氛诡异,向宇那一句阴沉沉的话像是抛石入水,激起了层迭的浪花。   舒逸“啊”了一声,扔下手中的美食向外面冲去。剩下诸人却毫无惊异之态:李毅闻言一笑,仍旧翻着《诗经》不再言语,并不为自己的处境而担忧;唐绿芜呼吸悠长平稳,看上去就如一直陷在睡梦中从未清醒;墨夜执壶自斟自饮,不以为意;墨三的表情则从来都没有变过,让人怀疑他的面部神经出了问题;谢语童初时望向向宇的眼神已经杀气纵横,然而墨夜不动,她也没敢轻易出手,只好盯着眼前的菜肴沉默。   向宇原本已经安排好了后招,一旦这些人要强行下船,就可以立即执行。谁知事态却演变至此,完全在他预料之外。   “诸位既然这般赏脸,向某人也不愿再故弄玄虚。各位的房间已经安排好,都在二楼客房。如今天色已晚,请自便吧。”   墨夜放下酒杯,对向宇道:“如此便叨扰了。”竟也不闻不问,径自出去了。墨三与谢语童跟在身后,三人消失在厅外。   李毅敲敲唐绿芜的桌子,见这位老太太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埋怨向宇道:“向先生这事儿做的不地道,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向唐门交代?”   向宇满不在乎地看了唐绿芜一眼,又对着嬉皮笑脸的李毅皱了皱眉,不太客气地说:“江湖人江湖死,哪儿来个寿终正寝之说。她既来了,想必自有安排。倒是盟主你,这次上船,安的是什么心?”   “这话奇了,分明是你们骗了我来,倒来问我?”   “李弘之啊李弘之,扮猪吃老虎这事儿你惯熟了,天底下谁还骗得了你?”   “承蒙夸奖,倒有些困了。改日再叙吧。”   李毅一扬袖子,拂一拂《诗经》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埃,像是对什么东西极其厌倦一样,也不道别就走了。   向宇冷哼了一声,看人都走远了,才按了一下主座上右手旁的一个异兽雕像,很快也消失在刚才还奢华靡丽的宴会厅里。   满堂烛火如有了自己的思维般齐齐熄灭,所有人都已离去。独自半躺在座位上的唐绿芜慢慢睁开眼,目光清醒无比,根本没有半分从睡梦中醒来的迹象。显然刚才所有的对话都被她听在耳中。   失去了人气的房间清清冷冷,空阔得叫人恐惧。而她若有所思地保持着半躺的姿势,满脸皱纹堆积起来,露出一个无法揣测的笑容。   舒逸一路跑过甲板,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船沿。身后没有动静,环顾四周,巨大的海船上空无一人,连不久前的歌姬舞女都消失无踪。他趴在栏杆边往后看,船已经离岸甚远,那座富庶发达的桅城已经成为了一道地平线,远远的看不出原本的轮廓。   海面风平浪静,螭龙号平稳航行在这样琉璃般平滑的水面上,由于船体很大,倒没有什么剧烈的晃动,让人如履平地。   完了,回不去了。少年一阵心慌,望着遥远的桅城瞠目结舌,一时间竟找不出声音来表达自己此刻的无措。   收到那封来历不明的信,是半年前。他离开舒家堡开始漂泊江湖以后,常常是居无定所,四处流离。就在这样的状态下他却收到了一封给自己的信,当时只觉得奇怪,毕竟掌握他的行踪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然而看过信的内容之后,他却没有心情再去纠结寄信人是谁等等明显不同寻常的问题。   因为信中说,清言在这里等他。   清言,那个他无助时成为他的信仰,情窦初开时成为他思慕对象的女子。已经消失无踪了很久,他走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发誓,若有一天寻到清言,一定好好待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不会再重蹈父辈覆辙。   却一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她就像泥牛入水杳无音讯,偌大的江湖没有留下只语片影。所以在得到她的消息之后,即使明知这件事处处充满了诡异,舒逸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谁知清言没有见到,却见到了形似唐林芸的女鬼。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女人对他的人生起到过重要作用。一是抚养他长大的唐林芸唐夫人;二是陪伴他走过最艰难时刻的清言。如今却全都卷入了这莫名其妙的事件中。   舒逸开始混乱。   他倚着栏杆,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这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他自小长在漠北,从未见过这样的海域。白天是蔚蓝的温柔摇篮,夜晚是黑暗的噬人凶兽。   此时的海面暗沉沉的,无端让人觉得危险无比,螭龙号说来也不小,一旦真正行至海上,也不过只如一叶扁舟,感觉随时都摇摇欲坠。这艘船究竟要驶向哪里?自己在这里,究竟是为什么?   舒逸抬头,看到一轮圆月高悬夜幕,周围却没有一颗星星。孤月独圆。   像自己一样孤独。对了,今天是七月十四。百鬼夜行的时刻,竟也有月光融融。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想不到才十四就这样完满无缺。选在这种日子出航,那个向宇,倒像是有意为之。   海上,有妖魔么?   舒逸正胡思乱想,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静默无声的夜里这笑声格外清晰,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近在咫尺,还在向他的后脖子吹气。薄薄的凉意侵上身来,无端让人打了个寒颤。   “谁?!”舒逸一脸紧张地回头左右张望,手里已经拔出了空劫剑。银亮的剑锋反射着月光,发出无情而锋利的色泽。   身后空无一人。   就好像刚才只是他太过忧虑而产生了幻听,整个甲板空荡无比,看过去一目了然,什么都没有。   也许只是风声罢了。   舒逸这才觉得有些冷,逃出那个宴会厅,自己在甲板上已经站了很久了。如今下船依然无望,终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幸好还有寻簪阁主在同一条船上。墨夜他们,应该会有办法的吧。毕竟那是无所不能的寻簪阁阁主啊。   忽然一阵香风吹来,在舒逸身边有意识一般绕了个圈。空气中霎时充满了甜腻腻的脂粉香味,像是有一个绝色美女正靠着他,吐气如兰。   又一声轻笑飘散在风里,听得人毛骨悚然。   “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舒逸一剑劈下,紧绷的心弦终于断了。失去了理智的少年毫无章法地乱舞起来,没头没脑地横劈竖砍,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银亮的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那恍若女子的香风已经幽幽退去了。一个男人熟悉的声音飘过来,拎回了舒逸不知道已经丢到了哪里去的神智。   “小逸,怎么了?”   是墨夜。   空劫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清脆如哀鸣。满头大汗的舒逸刚从魔障中清醒一般,呆呆地看着踏月而来的男人,良久,才挤出一句,“阁主。”   墨夜打发了谢语童自己回房休息,墨三则去给他整理床铺了。墨夜生性喜爱奢华,又爱干净,墨三怕客房常年无人居住,灰尘太多,让墨夜住不安稳。   两人都上了二楼,墨夜自己往甲板处来,不知想要做些什么,却看见了状似发疯的舒逸一个人在那到处乱砍,不得不出声喝止。   “我刚刚,好像又见鬼了。”舒逸被墨夜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瞳一望,心情立刻平复下来,扯着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地说。   “嗯?”   墨夜走到舒逸跟前,示意他把捡起空劫剑,又转头望着海平面,扶着栏杆远望。舒逸就把刚才的经历一一说了,边说边看墨夜的脸色。   墨夜望着天边,淡淡地说:“小逸。你要永远记得,这世上未必有鬼神。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阁主……”舒逸低下了头。   两个人并肩站在甲板上,一时无言。舒逸对墨夜的感觉很奇怪,最初的时候,他像江湖上所有人一样,认为墨夜是一个神秘的不可侵犯的存在。后来经历了舒家堡之变,却发觉这个人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要温柔。   尽管那温柔有可能也很残酷。   比起这船上一干陌生人等,他还是无意识地觉得自己跟墨夜和墨三他们更能亲近些,毕竟前缘犹在。哪怕唐门掌门唐绿芜是他名义上的外婆,也不过是个冠着亲戚之名的陌生人,远不如同生共死过的寻簪阁诸人情谊深厚。   “啧啧啧,子曾经曰过,要敬鬼神而远之;又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墨夜阁主果然对此认识深刻,人心什么的,实难揣测啊。舒少侠你说是不是?”   舒逸一回头,就看见李毅站在两人身后,拿着《诗经》当扇子,摆了个自认为潇洒倜傥的姿势,酸唧唧说到。   “深夜出游,盟主好雅兴。”墨夜头也不回地说。   “阁主不也是?”李毅走上前来,与墨夜一同看着海面,语带深意地回应,又随意地问道:“阁主以前出过海么。”   “从未。”   “真的没有?那这回,倒可以好好欣赏一下海上风光了。阁主可知道这次螭龙号目的地是哪里么?”   “盟主莫非已经胸有成竹?”   “向先生口风紧,我也没打听到。”   两人正闲谈间,平静的海面忽然掀起一阵巨大的波澜。螭龙号一震,轻微摇晃起来。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夜风迅疾,带来海水腥咸的气味。   被晾在一边的舒逸指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失声喊道:“那边!那边是什么东西?!”   第五章、梦从海底跨枯桑   墨三推开自己房间的大门,第一眼看到是一双纤纤玉足。   熟悉又陌生的暖风弥漫在整个房间里面,懒洋洋的甜香扑面而来,让他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误入了哪个女子的闺房。   只可惜这艘船上,除了谢语童,就只有一位风烛残年的唐老太太,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用这样浓艳的香粉。   却偏偏真的有一个人正赤足坐在墨三的床上。   那是一双极为美丽的脚,十指圆润可爱,肤色白皙柔美,整个足形丰润饱满,不盈一握。恰如古人所言: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纤细玲珑,欲步步生莲。   双脚之上是笔直修长的双腿,同样如玉无暇,没有一丝疤痕。百蝶穿花的裙子只遮到膝上,小腿以下全部的肌肤都裸、露在空气中,色泽诱惑而销魂。   再往上——再往上却看不清了。一把琵琶被床上之人抱在怀中,半遮容颜,只看得到指如春葱、青丝如墨。偏偏看不见那一张让人最期待的脸。   墨三怔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桌上的蜡烛被笼在纱罩中,摇曳着朦胧的光芒,让整个气氛更加香艳旖旎。   那双手却突然动了。寸许长的指甲轻轻一划,琵琶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发出裂帛般的响声。低低的轻笑伴随着乐声响起,她把琵琶慢慢地斜放到腿上,抬头露出让人期待已久的真容——却是墨三怎么也想不到的一个故人。   当年杭州失踪案中那位惊鸿一现的卖唱女。他还记得那一场莫名其妙的突袭,初见时看上去刚过双十年华的女子有一张鹅蛋脸,薄施脂粉,清秀可人;穿着一身一眼望去就知廉价但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裙子,满头青丝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就,神情含羞带怯,对着墨三露齿一笑,纯粹的小家碧玉。声音却妖娆无比。   而此刻眼前人脸还是同一张脸,其余变化之大却让墨三无法想象。   轻薄柔软的纱料松松罩在身上,其下的肌肤若隐若现;眉间一点朱砂红得烧心,迤逦悠远的远山眉翠色葱茏;红唇微张,可以看见其中若隐若现的丁香小舌。浓妆之下脂粉瑰艳的一张面孔,眼波流转处风情无限。   “这位客官,我们又见面了。”她掩唇一笑,十指无意地划过膝上的琵琶,发出一连串杂乱但悦耳的声响。   若舒逸在这里,必然会察觉这销魂蚀骨的笑音,与刚才他所以为的女鬼毫无二致。   墨三还记得她,那一次萍水相逢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深刻。杀意纵横的一场突袭,险象环生的一次格斗,还有眼前这个女人,当时绝顶的轻功和一曲妙音。   墨三自己也觉得奇怪,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记得她当时弹琵琶的样子。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你是谁?”墨□手关上房门,目光牢牢地锁在这个毫无预兆冒出来的女人身上,声音清冷不带半丝情绪。   “啧,冷淡得叫奴家伤心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捧心做出蹙眉状,幽幽地说:“自从杭州一别,奴家好生想念你呢。”   “你是谁?”墨三对对方的乔张做致依旧无动于衷。   她将琵琶挪到床上,自己轻盈地跳了下来,赤足行走在木质地板上,倏地靠近墨三身边,在他耳后吹了口气,吐气如兰,“奴家名唤桃夭。”   墨夜低头看了几乎攀附在他胸前的女子一眼,闻到空气中除了浓重的香味外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换了别人也许无法察觉,然而墨三常年出生入死,对血的味道尤为敏感。这个女人,不是刚伤了人,就一定是受伤了。   “你受了伤?”被压迫得太紧的滋味并不好受,他微微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两人的距离。   桃夭闻言眼神中闪过针一样尖细的光芒,转瞬即逝,依旧柔弱无骨地坐回床上,随意地把玩着那把琵琶,对着墨三眯起一双桃花眼微微摇头,“嘘——要保密呦。”   墨三实在受不了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甜得发腻的味道。寻簪阁中,谢语童与苏真向来只是薄施脂粉,恰到好处就罢了。从前的沈离更是素面朝天,从不爱用香料之类的东西。   如今这种感觉,却像是一步踏进了勾栏烟花地。墨三偏偏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素来不懂怎么应对这些漂亮尤物,尤其是对方作风还如此大胆豪放。   他转过身想推门出去,打算另外寻个地方休息。手刚放到门上,还没来得及推开,脚下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地摇晃,好像整个船体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冲击。   身后传来“呀”的一声,桃夭也被这毫无预兆的强烈震动几乎甩下床来。那把质量上乘的琵琶更是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嗡嗡的响声。   墨三一回头就看见她弯身想把它捡起来,侧腰处衣裳之上的一朵花特别鲜艳,那种妖艳的红色不像染料,倒是像血。   她果然是受伤了。   墨三踌躇了一下,还是走回床边,弯腰把琵琶捡起来目不斜视地放回桃夭手里,说:“你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螭龙号还在持续不断地摇晃,远处不知是谁的惊叫声划破夜空,似乎情形不妙。桃夭看着墨三出去,一丝不苟地把门关好,才把手放到自己腰侧,触到某些温热黏腻的液体,皱起了眉。   真是,比自己相像的还要糟糕啊。   =============================================================================   一个巨浪打来,舒逸几乎被抛离了甲板。他死死拽住栏杆,努力想保持身体的平衡,奈何在剧烈的震荡中收效甚微。   刚才墨夜与李毅在说话的时候,舒逸插不上嘴,自觉地看着海平面发呆。却发现本该是明月高悬风平浪静的一夜,忽然之间就变了天。   耳边传来由远及近的惊涛拍岸之声,就像是有千军万马正在朝这边急行军。失去了月光的天幕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无比沉郁,大片大片墨黑的云从不同方向飞快的向螭龙号上空聚集。腥咸的海风席卷而来,汹涌怒涛前赴后继。   遥远的天边幽幽腾起无边珠灰色有形无质的蒙蒙雾气,翻滚沸腾于海天之间。整艘螭龙号像突然被一张无形的口袋包围,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海中不由自主地浮浮沉沉。   “快撤帆!雷暴要来了!快撤帆!”原本都在底层的船夫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都跑上了甲板,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跑到高处,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底下一群人来来回回地跑着,试图把主帆给降下来。   否则在这样强劲的风力下,根本无法控制船舵,螭龙号随时都会被吹离航线。运气好一点会被吹到未知的海域去,运气差一点只怕直接就要触礁沉船。   十几个船夫聚集在主帆之下,奋力拉着绳子。然而螭龙号本身就比一般的海船要大,船帆也不是一般地重。更何况此时风急浪险,自身都难以保持平衡,给撤帆增加了很大的难度。   “怎么回事,不是说最近都不会有风暴的么?”   向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阴沉着脸问那个船长。   “向先生!这海上的事哪里说得清楚,海神发了怒,谁也没办法。如果不返航,只怕没法子再走了!”   “不行!”向宇一听脸色变得极差,几乎是威胁着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不能返航。”   “哎呦我的祖宗诶!”那头子一跺脚,急到,“人怎么能跟天斗啊!”看向宇根本无动于衷,又忙忙地指着桅杆下聚集着的众人狂喊:“快撤帆!”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黑云已经越聚越多,云层中传来凌厉呼啸的声响,偶尔还有电光闪过,沉闷的雷声还隐隐绰绰,但可以想象不久之后必将到来的暴风雨有多么狂烈。   墨夜伸手扯下舒逸,免得他不小心坠海,低声说:“回房去!”   “那你——”舒逸吓得面无人色,十指牢牢拽着墨夜的袖子,生怕一放手就要永沉海底了。   一直没有离开的李毅拿《诗经》打了一下舒逸的手,陶侃道:“小孩子家家快回去,小心被海妖给吃了。”   舒逸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惶恐地问:“真的有海妖?”一边问一边小步后退,谨慎地左右打量,大概也发觉自己在这里最多只是添乱,终于抱着空劫剑跑回去了。   “我们去撤帆。”见舒逸已走,李毅对墨夜说。   墨夜微一颔首,几个起落人已经站在了主桅之上,狂风巨浪中这种行为在别人看来等同于自杀,几个船夫吓得脸都白了,直喊着叫人下来。   李毅一闪已到了桅杆下,厉声喝道:“别管他,都让开。”说话间墨夜已经一掌挥出,巨大的帆布摇晃了几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李毅在下面看准时机立即配合劈断了绳子。在甲板上众人四处逃窜的哀嚎声中,沉重的帆布颓然落下,砸出沉闷的声响。整个过程迅速而无声,墨夜立在桅杆之上,甚至不曾摇晃一下。   “喂!耍完帅了,该下来了。小心被风吹走啊——”主帆一落下,螭龙号的速度立刻下降了些。那些个船夫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李毅把《诗经》卷成喇叭状,对还在桅杆顶的墨夜喊到,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墨夜忽然翩然跃下,面色沉重,丝毫不理会李毅,几步落到那个领头人面前说:“快转舵!前面有漩涡!”   刚刚稍有松动的气氛立刻又变得紧张起来,船夫们纷纷跑到船边,然后一个个目瞪口呆。就在螭龙号前方不远一处,不知怎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海中可见的一切物体都在以肉眼几不可辨的速度飞快被漩涡吞噬,而螭龙号正直直向着漩涡驶去!   “全都下去,改变航向!”随着一声令下,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下了甲板。   墨夜与李毅还在留在甲板之上,望着那个越来越近的巨大漩涡,海风席卷而过,吹得衣服猎猎作响。   “李盟主,若船入了那漩涡,你有几成把握脱身?”   李毅苦笑一声,无奈地回答:“一成都没有。”   第六章、山长水阔知何处   数道树状闪电当空而下,看上去如同野兽的利爪,把苍穹分割成碎裂的几块,却劈不散天边那神秘的迷雾。   螭龙号吃水太深,转舵艰难,眼看着已经渐渐驶入了漩涡的范围内,黑压压的云层终于带着滂沱大雨落下,带来不属于夏天的寒冷气息。狂风中所有的灯笼都已被吹灭,唯有船头孤零零高悬着的那一盏玻璃风灯依旧在风中摇摆,却始终燃烧着微弱的光芒,不仅不能给人带来一线希望,反而更让人感到孤独与惶恐。   船身剧烈摇晃着,浪头一度漫过甲板,又淋淋漓漓地从另一侧滴下去,浸得整艘船的颜色都更深了些,船的底层传来绝望的船夫们沉闷的号子声,间或夹杂着头人“向北向北向北”的呼喝。   李毅的整个人都已经被打湿了,腥咸的海水浇了满身,愈发像个落魄书生。亏得那本《诗经》却还一点水迹都没有沾染,不知究竟是用什么制成的,想来绝不是普通的纸张。危急存亡的时刻,他还有闲心甩着身上的水珠,墨夜就站在他旁边,也被溅了一身的水,不觉皱了皱眉。   只不过这个时候,谁也没空去计较。   谢语童几乎是跟着墨三一前一后到达甲板上的,她刚洗漱完毕准备就寝,却被晃得根本无法安稳地睡去。起初只以为海上起了些小风小浪,忍忍也就过去了。然而后来整个船身几乎要侧翻过来,才发觉情形不对。衣衫凌乱地冲上甲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高处的墨夜,以及墨夜身前那一片搅动不息的巨大漩涡。   她刚要上前,却见墨三已经离弦的箭一样到了墨夜身边,一把拉开墨夜,问他:“怎么回事?”   这时几道诡异的球形闪电突如其来地坠向螭龙号,淡淡的焦糊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墨夜来不及说话,拉过墨三急掠三丈。闪电重重劈在刚才两人所站的位置,灼烧出一个黑洞洞的大坑,像两只恶魔的眼睛无言地望着众人。   谢语童看得瞠目结舌,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有一道闪电已经冲着她头顶飞来。细微的噼啪之声已经响在耳畔,她一时反应不过来,竟然抬手去挡。墨夜此时离得太远,根本来不及再转回来救她。谢语童的眼中闪过惊恐的神色——她曾无数次梦见自己的死亡,在血腥与杀戮之中,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雷劈死。   是否上天也憎恶她杀人如麻,才会以此作为惩戒?   眼睁睁地看着电光即将落在头顶,忽然周身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李毅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谢语童身边,从她身后环抱住她,旋身将她带离原地。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娴熟。若他慢了一时半刻,只怕两人就要死在一起,成为面目全非的两具焦尸了。   环在腰间的双手依旧没有撤去,谢语童脑海一片空白,低下头,看见那手中还拿着的那本《诗经》,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球形闪电像冰雹一样接连不断地砸下,不一会儿,甲板上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船身开始慢慢不受控制地倾斜起来。而此时,漩涡已经近在咫尺。   巨大的吸力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几乎是用扯的方式把整艘海船往漩涡里拖去,甲板上的众人都已经能清晰地看到漩涡深处的被绞得粉碎的其它东西。   要不了多久,螭龙号与船上众人很快也会变成碎末。   “阁主,我留在这里,你先回找个安全地方,再想对策。”   墨夜摇摇头,说道:“来不及了。你下去,帮他们控制船舵。”   “……是。请阁主务必善自珍重!”墨三不再多言,立刻下了甲板。墨夜又回头看着谢语童,一脸凝重地说:“你回房去。”   “不行!”谢语童一听墨夜还要留在这里,想到一旦螭龙号无法驶离漩涡范围,那他必定首当其冲,立刻变得面色惨白,想也不想地拒绝。   “谢姑娘,你留在这里也只是让人分心,并无任何助益。”李毅撤回手,劝道。   “你是说我没用?!”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小生完全是好心,属于怜香惜玉范畴。”   “我不用你来怜悯!”   李毅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底下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声,然后一片哗然。就听船夫们高一声低一声地抽泣起来,一时之间哀号连天,凄风苦雨里更显绝望。墨三的声音穿透杂乱的哭喊,稳稳送达墨夜耳边。   “船舵失灵了!”   所谓的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放到现在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船上的每一个人,一生中都遇到过无数危急存亡的时刻,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无力。渺小的人力在天道之前,就如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墨夜再次跃上桅杆,漠然看着螭龙号开始慢慢倾斜,一下子被抛到风口浪尖,一下子又被冲刷入水。漩涡已经迫近船身,旋转发出的巨大力量拉得整艘船速度失控,回天乏力。   很快船上连哭声都微弱下去,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风雨雷电和波涛汹涌之声。   就在这时,海面上忽然燃起了幽幽的火光。   初时只有一朵,不知何时出现在漩涡边缘,幽暗晦涩的光芒与船头孤独的风灯遥相辉映,就好像被活人气息吸引而来的某种幽魂。幽蓝色光芒明明很微弱,随时都可能被海水打灭,却偏偏在浮沉之中始终存在,安静地燃烧。   很快,更多的鬼火开始出现在周围,渐渐地连成一大片,一直蔓延到海天尽头。一眼望去,就像整个海洋都开始燃烧了一样。螭龙号被莫名燃起的鬼火包围,却没有半分被点着的迹象,只是慢慢停止了倾斜,速度也降了下来。   李毅撇开谢语童,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接天蓝焰,跑到甲板下扯了一截绳子,抛下船去,直直落进火焰里。再提上来时,绳上只有浸润的水渍,而没有燃烧的迹象。   “是不知火。”李毅望着墨夜,恍然大悟般说道:“我昔年在《扶桑补遗录》中见到过这种现象的记载,快,你让他们一直往漩涡里开!”   “你疯了,找死么?”谢语童闻言忍不住骂了出来。   墨夜抬手制止谢语童,“听他的。”   谢语童忿忿地瞪了李毅一眼,蹬蹬蹬跑下去找人吩咐。   向宇早不知到哪儿去了,甲板上又余下墨夜与李毅两人。   “盟主,这次有几成把握?”   “三成。”   “生死有命,既然已经尽人事,就静观其变吧。”   “阁主倒是当真豁达。”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回房。整个甲板上终于只剩下被闪电砸出的坑坑洼洼。风雨声依旧急迫凌厉,所有人都待在相对安全的房间里。螭龙号在漩涡的拉动下,缓缓竖起船头,形成一个直立的形状,没入高速旋转的漩涡中。   滔天浪声响在耳畔,不知是死亡的邀请,还是生存的欢庆。   ============================================================================   一夜风雨飘摇过,又是万里红尘艳阳天。   墨夜走上甲板,默默地望着前方人头攒动。几乎所有的人都出来了,提心吊胆了一夜,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如此轻易地劫后余生,反而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有人都沉默着,有志一同地抬头看海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朝阳,照得海平面像盛开了十里红莲。   今天的太阳,特别美丽。   无法解释究竟是怎么从那个漩涡里生还的,事实就在眼前,他们全都活着。这一刻所有人恐怕都在想,活着,真是太好了。   到最后不晓得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呼喊,凝滞的气氛顿时被一扫而空,很快接二连三的笑声语声全都响了起来,最后变成了震天的欢呼。   谢语童倚着桅杆,默默看着脚下昨夜被诡异的雷电砸出的大大小小的坑洞。几个船夫正趴在那里,修补着破损的地方。   “莫非这等美景都入不了谢姑娘的眼,却要看着这地板出神?”李毅满眼带笑,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一张嘴依然很欠。   谢语童却难得地没有与他斗嘴,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移开了目光。两人之间的气氛立刻胶着。   “这是哪片海域?”经常神秘消失又神秘出现的向宇登上高处,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回头问船老大。这里的海水不像常见的那样蔚蓝,倒是瑰丽的玫红色,不知是因为映着阳光的缘故,还是本身就是这种颜色。远远看去,就像人间仙境,安宁祥和。   船老大晒得黑黝黝的脸上本还带着一丝喜色,然而看着看着就又变成了一张苦瓜脸。“向先生,这里好像不是已知的航线啊。恐怕昨晚就已经偏离航道了。”   “去查查。”   船老大应了一声,正要下去。只见一个船夫远远地疾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不好了老大!指南针都失灵了!”   “什么?!”   “所有的指南针都失灵了,还有,船上储备的淡水全都漏光了!”他的喊声很大,刚刚还在欢庆的人们气氛陡然一凝,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指南针失灵还可能有找到陆地的希望,没有了淡水,船上这么多人能坚持几天?原来即使逃过了死亡漩涡,却还是要死!   那人却犹未说完,压低了声音对船老大说:“储存淡水的地方我刚仔细查过了,不像是天灾,像是人为破坏的!”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   然而厄运之神似乎犹未满足,很快,另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变成了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击溃了所有的欣喜。   舒逸死了。   第七章、谁谓翻云覆雨手   舒逸房间的门大开着,少年静静地躺在床上,远远看去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安详。屋里一片凌乱,经过了昨晚的风浪,满地狼藉。摔碎了的茶壶杯盏东一片西一块,边缘棱角锋利,走路时若不留神就很容易受伤。   墨夜走到门口,还没进门就顿住了脚步。原本墨三和谢语童都跟在他身后,再往后一些是李毅与向宇,现在墨三却不见了。   墨夜知道墨三虽然表面不说,心底一直是颇为亲近这个孩子,如今这种状况,墨三第一个进去查看情况才是正常的,却是什么缘由让他走到门口又突然消失了?微小的疑惑掠过心头,如同纤细却尖锐的针。   李毅见墨夜顿足不前,只当他不忍去看舒逸,便越过他第一个走进房间里。刚靠近舒逸的尸体,他就闻到了一种淡淡的腐烂味道,就像盛夏时节存放了好多天后已经馊了的肉味,十分恶心。而发出臭味的源头,就是舒逸的尸体。   掀开盖得盖得好好的被子,底下的状况让李毅都皱起了眉,目光所及之处,真是惨不忍睹。   “阁主,事情恐怕有些麻烦。”他盯着舒逸的尸体说。   墨夜闻言走上前,看着这个昨晚还曾经与他说过话的少年。他那时刚刚提点过他“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而现在这个安静躺在那里不会笑也不会哭的人已经没有机会去领会了。只是不知道,昨夜他离开甲板后,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舒逸平躺在床上,面色安稳,看上去没有一丝痛苦,甚至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就如做了什么美梦一样。然而墨夜伸手撩开他的衣袖,就明白了李毅所谓的不寻常的地方。   他和李毅都可以证明,舒逸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夜夜半以后,到现在被人发现应该不超过三个时辰。然而他的身上却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腐烂现象,整个手臂上已经没有一块稍微完整点的皮肤,一眼看去全都溃烂不堪。空气中那淡淡的腐尸味就是这样来的。   李毅与墨夜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相同的疑惑。   虽然是盛夏,然而海上甚是凉爽。仅仅三个时辰,怎么可能让尸体腐烂到这个程度?   李毅也不怕脏,伸出手在舒逸身上仔仔细细探了一遍,发现除却那一张脸还完好无损以外,舒逸的全身都已经严重腐烂,根本像是死了有十天半个月的样子。然而除此之外,却没有发现什么致命的外伤,也没有任何血迹。   诡异的一场死亡。   墨夜在一旁看李毅检查完,蓦地伸手拔下身旁谢语童发间的一支银簪,小心翼翼地刺入舒逸喉中,过了一会儿再□时,银簪已然变成了黑色。   “原来是中毒?”李毅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不仅仅是中毒。”墨夜让谢语童拿出手帕,包好那支染毒的银簪,示意她拿回去研究一下,同时对着众人说:“从尸体情况来看,他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墨夜边说边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色。   “可是我们俩昨天晚上是亲眼看着他回房间的。阁主的意思是,昨晚跟我们说话的是一具尸体?”李毅一脸的不赞同,语气中充满疑虑,显然认为这个结论非常荒谬,却又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墨夜没有反驳,只招手让那个发现尸体的船夫走上前来。他似乎受到了刺激,嘴唇乌青、脸色发白,躲在向宇身后有些哆嗦。向宇的脸色也不好看,这场风暴打乱了原定的航程不说,现在还让所有人陷入了有去无回的境地,再加上舒逸的离奇死亡,只怕他要头疼死。   那人一步一挪地走到墨夜跟前,不敢正视舒逸的尸体,唯唯诺诺地敛目低头,手脚还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李毅看他吓得可怜,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怕。只是叫你说说早上看到的情况。”   那人点点头,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开始回忆当时的情景。   “早上我来给舒公子送早点,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还以为他睡着。原本打算晚点再来,谁知道刚转头门就自己开了。我看见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就想收拾收拾,走进去却发现舒公子躺在那里,盖着厚厚的大被子。我想这么热的天怎么盖这么厚的被子呢,走近一摸才发现人已经没呼吸了!我吓坏了,立刻就跑出去了。”   “嗯,当时你有没有注意附近有什么人?”   “没有啊,大家都在甲板上的。”   “你敲门的时候,门是锁着的么?”   “我、我不知道,敲的时候似乎是锁着的,后来它自己开了,又好像是虚掩着的。几位大侠,真的不是我做的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又跟舒公子不熟,真不是我干的……”那船夫哭丧着脸,说着说着就讨起饶来,生怕谁一个不顺心把他杀了似地。   墨夜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就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那人立刻一溜烟儿头也不回地去了。   “向先生,人都是你请上船的,如今出了这种事,是否该给我们一个交代?”李毅被那臭味熏得受不了,捂着鼻子拿书扇着风对向宇说。   “这是自然,舒少侠发生这种事,我们都很难过。”向宇脸色阴郁,“只是这种天气,尸身放着终究是不好。无论海葬火葬,还请诸位拿个主意。”   “海葬。”墨夜和李毅还没来得及说话,不知从哪里回来的墨三一脚跨进门,沉声道。他一进来就望着床上舒逸的尸体,虽然还是僵着一张脸,但看得出残留的沉痛。   他刚才听闻舒逸的死讯,走到门口就注意到了房间里残留着某种熟悉的味道,在尸臭与海腥味之间,夹杂着某种脂粉甜香。   原本幽微到难以察觉,但墨三刚刚接触过这种味道,没那么轻易忘记。   所以他转身就立刻回了自己的房间。   用力推开门,比刚才浓腻百倍的香味简直要让人发晕。墨三一眼就看见莫名出现在他住处的神秘女子桃夭正倚着窗沿看海景,琵琶斜倚在腿上,性感撩人。   听到重重的开门关门声,她回过头来,望着墨三略带惊诧地浅笑。   “是你杀了他?!”墨三一把扯过她的手,扣得死紧,居高临下地望着桃夭一字一顿地问。   “哎,疼死了,你干嘛。”桃夭手腕剧痛,蹙眉横了墨三一眼,波光流转媚态横生,似乎在怪他不懂怜香惜玉,埋怨地说。   “你到底是谁?上船来干什么?是不是你杀了舒逸?说。”墨三毫不动容,反而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桃夭倒吸了一口气,伸出另一只手拍了墨三一下,委委屈屈地说:“奴家最怕打打杀杀的了,才不会杀人呢。”   “狡辩。他房间里有你留下的香味。”柔弱无骨的小手拂过墨三的手背,留下一阵酥麻荡漾的感觉,墨三语气虽然还僵硬着,耳朵却不自觉地红了。桃夭偷眼看到,觉得这个男人其实可爱得紧,当然她是不会说出来的,不然他一定会黑着脸把她扔在这里。   “奴家是去过舒小公子的房间,不过人可当真不是我杀的。若你不信,我也没法子啦。喏,你把我交出去好了。”桃夭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见挣不开墨三的手,赌气转过了身子嗔道。   墨三这辈子杀过比他武功高得多的人,却没哄过娇滴滴的会生气的女孩子,这下慌了神,语气虽然还很硬,却不由自主降低了声调,“为什么要去?”   “嘘,轻点儿声,这个奴家可不能告诉你。总之奴家不是做坏事就对了。”桃夭乘机把手收了回来,眼珠子一转,又换了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对墨三说:“这船上的女人可不止我一个。”   墨三摇头,“谢语童没理由杀舒逸。”   “笨。”桃夭叹了口气,又倚回窗前看风景去了。墨三迟疑了一下,转身走出门,走到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回头把门关严实了,对里面说:“你在这,别出去。”   这才回去看舒逸,谁知刚走到舒逸的房间门口,墨三就听见向宇用令人不太舒服的语气正在说要处理舒逸的尸体。想到当年唐林芸死时身化飞灰,没料到如今连她一手抚养的孩子也要死无葬身之地,只觉得悲凉与愤怒,一句“海葬”脱口而出。   “海葬也好,如今在船上举火毕竟不安全。”向宇沉吟了一下点点头。   墨三走到墨夜身边,低声问了下情况,在得知舒逸可能是中毒死亡后,忽然想到桃夭说的那句这船上不止她一个女人,终于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于是问到,“你们有没有看见唐掌门?”   “对啊,这老太太怎么比向先生你还神秘?昨晚那么危险也没见她人影,确实不正常。”李毅一击掌,打蛇随棍上,继续说:“话说回来唐门乃是用毒世家,若是她杀了人,把尸体弄成这样倒也不奇怪。墨三兄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如此说来,今天早上也没见到唐掌门。”墨夜回想了一下,确定早上确实没有看到唐绿芜的人影,除了她和舒逸之外,其他人都在甲板上。   “可是她与舒逸非亲非故,何故要杀人?”向宇问。   “不,唐绿芜应该是舒逸名义上的外婆。”墨夜简单解释了一下唐门与舒家堡的旧怨。向宇听得一头雾水,“那就更不应该是她杀的了,虎毒不食子,她杀自己的外孙有什么好处?”   墨三奇怪地看了向宇一眼,按理说大家都不熟,向宇没道理为唐绿芜说那么多好话,这一番做作倒像是在拖延时间,于是说:“当务之急,先找到唐掌门。”   正在乱成一团时,谢语童拿着刚刚试过舒逸所中之毒的银簪回来,禀告墨夜,“阁主,这毒应该是唐门所有的‘醉梦’,中毒者死时就好像入梦一样,脸上会带笑。和舒逸的情况符合。”   李毅夸张地抱拳向谢语童鞠了个躬,由衷称赞道:“谢姑娘真是博闻强识,才貌双全。小生佩服佩服。”又一搭向宇的肩,“现在所有的证据几乎都指向那位老太太,向先生还是吩咐找人吧。”话虽然说得像是调笑,却不容拒绝。   向宇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阴郁,只好吩咐道:“去请唐老太太。”   第八章、轻薄桃花逐水流   众人站在甲板上,看着舒逸的尸体缓缓沉入海中,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已经日至中天,阳光不再像清晨那样是艳丽的红色,然而海水的颜色却依旧没有变回人们常识中的蔚蓝,依旧保持着梦幻的玫红。   没有风也没有浪,海平面看上去就像一大块玫红色的水晶,会让人产生即使走上去也不会沉入海底的错觉。   ——或者不是错觉。谢语童指着本该沉没的舒逸低呼了一声,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人常说死沉死沉,刚刚死去的尸体,是要比人活着时沉重得多的。更何况为了不让他浸泡了几天后又浮起来,他们还在舒逸身上加了些负重物。不管怎么想,他都应该就此长眠海底才对。   然而现在,舒逸轻飘飘浮在水面上,面带诡异的微笑,好像随意都会睁开眼站起来。身下的海水依旧无波无澜,甚至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李毅深吸一口气,用《诗经》敲敲自己的脑袋,忽然感到深深的无力。人心叵测,天道无常。他们现在连天时地利人和的其中之一都不占,所谓大计,恐怕难成其事。连安全着陆都成了奢望。他微微侧头,用眼睛的余光去看那位传闻中无所不能的寻簪阁阁主墨夜。   那人正转过头去与身后的墨三说话,神色平静,既没有因舒逸之死而有物伤其类的悲哀,也没有因进退维谷而有烦躁不耐的焦虑。他从来都是泰然自若地冷眼旁观,似乎从未觉得自己也是迷局中人。   这种人,说无情也无情,说有情只怕情深。   李毅暗自冷笑了一声,目光往下继续打量。墨夜戴着面具,看不出真实容貌,身材倒是极好,大约玉树临风龙章凤姿这类词语用在他身上是绝不为过的。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他腰间,那里没有其他饰物,只孤零零悬挂着一管玉箫,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晃地前后摆动,折射出温和细腻的光芒。   李毅笼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的收拢,把那本形影不离的诗经捏得几乎变形。   不知道墨夜说了些什么,墨三匆匆地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身后跟着几个船夫,船老大苦着一张脸,蠕动着嘴唇与墨夜说了些什么。墨夜摇摇头,然后不容置疑地说:“抛锚。”   舒逸的尸体依旧浮在海面上,连位置都不曾移动半分。几个船夫用力抬起沉重的船锚,呼喝着向海水中扔了下去。   铁索悉悉索索地缩短,船锚很快入水——却还是没有沉下去,只是缓缓地挤入水中三分。这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这玫红色的液体与其说是海水,不如说是一种半凝固的胶状物体。这里大概连鱼都不会有,没有什么生物能在这种胶状物里生存。   这片海域,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们,还在人间吗?   “盟主见多识广,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墨夜示意船夫们把铁锚收回,走到李毅身边问他。   李毅眨了眨眼,再看向对方时依旧一副惫懒神态,耸了耸肩,唉声叹气地表示不知,埋怨道:“如今一死一失踪,船上的淡水又被人为毁去,若是找不出症结所在,我与阁主只怕是要在这殉情了。”   “哼,阁主才不要要跟你这种人殉情。”谢语童就是看不惯李毅这幅贫嘴样子,什么话都敢说得出来。   “咦,莫非谢姑娘想跟我殉情,所以吃你们家阁主的醋?”   “你,你的脸皮怎么能比城墙还厚!”   眼看着这对冤家又要吵起来,向宇及时上前阻止,“两位先停停,打情骂俏以后再说。如今最重要的是找出唐掌门。”   没错,唐门掌门唐绿芜失踪了。   半个时辰前,所有已知的证据都指向害死舒逸的人很可能是他的这位名义上的外婆,众目睽睽之下,向宇不得已吩咐了人去找那个从宴会之后就一直没有再露面的老太太,谁知到了人家房间一看,整个房间空空荡荡,根本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当然,唐绿芜也没有义务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去。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船上所有能动的人全部出动,把整艘螭龙号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没有找到明明就上了船的唐绿芜。   她就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与她一起不见的,还有舒逸生前形影不离的舒家堡家传宝剑空劫剑。   舒家家训,人可亡剑不可毁。听上去就透着习武之人对名器的执着与骄傲,还有对自己家族身份与武功的自矜。然而如今舒家堡一脉终于断绝,而剑也下落不明。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件!   当时宴会厅中的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唐绿芜的上船,而此后整艘螭龙号经历雷暴与海上漩涡,如今又被困异域,中间毫无下船的可能性。唐绿芜的神秘消逝简直就如天方夜谭,就算她跳了海,以这片海域的奇异状况,也是无处躲藏。   偏偏这种事情却发生了。   就在所有人都猜测着唐绿芜究竟去了哪里的时候,墨夜却在考虑另一个问题:唐绿芜的失踪与空劫剑的消失是否有关。   若说唐绿芜是为了夺剑而杀人隐匿,那么之前舒家堡之变后她有的是时间和手段对付一个流浪江湖的小小舒逸,何苦一把年纪还要登船设计,搞出这么多花样来。   除非舒逸之死另有隐情,空劫剑并非唐绿芜所拿,而失踪的唐绿芜,也不是所谓的杀人潜逃,而是另一个受害者。   如果是这样,那么凶手究竟是这船上的哪一个呢?动机又是什么?他和舒逸都是收到了奇怪的书信才来赴约,而墨三和谢语童是跟着他上船的,至于唐绿芜和李毅为什么要上船至今原因不明,那个向宇则是这艘船名义上的主人。   墨夜双手抱胸,环视四周,把所有人此时的表现一一收入眼底。   墨三双手撑着栏杆,还在眺望舒逸的尸体;谢语童与李毅小声吵着,神色如常,向宇在一边劝诫。   看上去都很正常。然而舒逸身死、唐绿芜失踪,这些人却表现得很正常,这件事本身就很反常。   事有反常即为妖。   墨夜低头沉思,手指下意识地敲着自己的手臂,忽然抬头扬声道:“诸位,我想这艘船上,还有几个地方没有查过。”   “阁主有何高见?”说话的人是向宇,他本来离墨夜最远,却是反应最迅速的一个,几乎是在墨夜话音刚落就已经接了上来,然而语气并不是多么期待,更像是嘲讽。   被反驳的人面沉如水,眼风扫过众人,缓慢却有力地说:“墨三的房间、谢语童的房间、盟主的房间、向先生的房间,还有,我的房间。”   “笑话,阁主这是怀疑我们藏匿凶手?!”向宇勃然大怒。   墨夜摇头温言道:“我只是指出一个可能。若向先生介意,我想可以先从我的房间搜起。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好再质疑反驳。于是墨夜打头,剩余四人鱼贯跟在后面,来到海船二层的客房处。   墨夜伸手推开自己房间的大门,里面的布置很简单,几乎一览无余。墨夜平素爱洁,墨三已经把房间打扫得纤尘不染。几人在屋里翻箱倒柜一番,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现。接下来就是谢语童的房间和李毅的房间。   谢语童的房间充满了闺阁女儿的粉色气息,尽管她行走江湖多年,女儿家的旖旎心思倒是不曾磨灭。李毅的房间则跟他的人一样,看上不太靠谱。好在全都通过了搜查,没有见到唐绿芜的影子。   接下来只剩下墨三和向宇的房间。   向宇阴沉着一张脸,似乎极为不情愿,若说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又说不太通,最多是脏乱差了一些,不得不让人疑心。   然而墨三亦有些反常,站在门前难得地踌躇起来,不像他平时干净利落的风格。墨夜拍拍他的肩,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墨三摇摇头,心想外面这么大动静,桃夭若聪明一点儿,也该藏好或逃脱了。于是伸手推开了门。   汹涌而出的脂粉甜香扑了门外诸人满头满脸,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房中墨三的床上半倚半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雪肤赤足,眉目如画,手里还斜抱着一把琵琶。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来,慢慢漾出一个销魂蚀骨的笑容。   墨三的心没来由地开始下沉。   “墨三兄弟,想不到你平时面瘫似地,还懂金屋藏娇啊?这么大个美人儿藏在屋里,啧啧啧,当真是好艳福啊好艳福。”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李毅,他一脸促狭地凑近墨三,上下打量着对方调侃。墨□驳也不是,沉默也不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而墨夜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杭州楼外楼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天籁歌女,与谢语童对视一眼,缄口不言。   向宇冷哼了一声,言下之意是看你们现在怎么收场。   那美人儿却伸手撩一撩额前的头发,站起来款款行到墨三和李毅跟前,眼睛却看着李毅,崛起了一张樱桃小嘴嗔道:“好个没良心的李郎,竟连奴家都不认得了。”   这下换李毅目瞪口呆,看着近在咫尺的妖娆女子,半响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不会是……”   桃夭掩口一笑,笑声让人浑身一酥,拿了块帕子柔柔打在李毅身上,媚眼横飞:“正是奴家。”   谢语童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推了李毅一把:“你也有今天!这人究竟是谁?”   李毅僵硬地转过头,呆呆望着谢语童,说:“我前妻……”   谢语童一下子笑不出来了,心里不知怎的闷得慌。掩饰般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李毅忙上前哄人,“谢姑娘你可千万别误会,我跟她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李郎当真薄情。这位姑娘可别上当。”   谢语童正待反驳,又反应过来自己没什么立场反驳,话到喉咙口又咽了下去。就这一片旖旎风光中,向宇不合时宜的阴鸷声音插了进来:“这人鬼鬼祟祟躲在船上,八成就是凶手。墨三藏匿凶手,可见是共犯。阁主你要怎么解释?”   桃夭闻言眼波一转,竖起一根纤纤玉指戳在向宇胸口,曼声道:“这船上既能藏我,可见也能藏其他人。你说是不是?”   第九章、月下枯骨裹红衣   “你什么意思?!”向宇向后一缩,厌恶地躲开桃夭的手指疾言厉色道,同时脚下暗暗后退一步,刚要有所动作,却只见眼前人影一闪,柔软的发尾扫过鼻尖,桃夭人已经到了二楼尽头,站在一间与众不同的房间外。   那里正是向宇的卧室,与墨夜他们所住的客房不同,它的位置极偏僻,而且四周没有别的房间,少人出入,因此透着一股荒凉的味道。即使白天阳光大好的时候远远看去,依旧是阴惨惨的,如若靠近就更让人感到凉意森然。   如今一个穿着清凉的美女站在那里,便有了些艳鬼狐妖的荒诞之感,一下子不知今夕何夕。   还不待众人有所反应,桃夭已经斜抱琵琶十指轮播,激烈的杀伐琴音甚至扬起了无数灰尘,在阳光下挤挤挨挨漂浮翻滚。   向宇第一个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追上去。李毅与谢语童也知道现在不是纠缠的时候,紧随向宇奔向走廊尽头,不过比起向宇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这两人只怕更多是幸灾乐祸。   留在原地的墨夜看着墨三,两人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墨三低着头,犹豫不决。不知道过了多久,墨夜忽的一笑,伸出手来拍了拍墨三的肩膀,转身走了。   这边墨三还在怔忡,走廊尽头已经发出了参差不齐的声音,狂暴的琴音中门上的三把铜锁铿锵落地,大门轰然而开。向宇堪堪赶到,却已经来不及阻止。   桃夭收琴回眸一笑,“向先生若不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大白天的也该晒晒太阳,否则这屋子发了霉,怎么住得舒坦?”   “你!”向宇面容扭曲,举掌就要朝桃夭的天灵盖拍下,被随后而来的李毅伸手一拦,最终落了个空。   李毅将桃夭拦在身后,眼睛已经往向宇房中扫去,嘴里依旧不停地说:“子曾经曰过,美女是用来欣赏的,不是用来打的。向先生真是太粗暴了。”   “哼,哪个子说过这种话?”谢语童狠狠瞪了李毅身后的桃夭一眼,却收到了对方的一个媚眼。   “嗯,李子。”   “……”   李毅单手与向宇过招,不忘与谢语童斗嘴,身后护着桃夭,看上去依旧游刃有余,气得向宇眼睛发红,连自己出手的初衷都忘了,招招狠辣,似乎打算致眼前人于死地。墨夜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向宇身后,李毅手上不停,一个眼神抛过去,墨夜立刻心领神会,闪身进了向宇的房间。   这一番眉来眼去落入桃夭眼里,她忽然伸手一推李毅,让他猝不及防之下几乎栽进向宇怀里,自己则神色自若地跟着墨夜进了房间,不理会身后的低吼与惊呼。   李毅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向宇怀里救出来,连连后退感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我欺。”眼看谢语童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马上要发飙的样子,又拼命摇手,“哎呀我不是说你啊谢姑娘,你一看就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姑娘!真的真的是真的。”   “诸位此番是否太过分了?!”被冷落在一旁的向宇平复了一下情绪,哑声道,声音中还隐含着被强压下的怒气。   “清者自清,大家一视同仁,向先生连房间都不敢让我们搜查,岂非不打自招?”李毅掸落打斗中沾上的灰尘,也进了房间。   事已至此,向宇已经回天乏力,只好眼睁睁看着谢语童和后来的墨三也一一进了自己平常出去都要上三道锁的地方。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进了房间,谁也看不到独自留在原地的向宇望着众人的背影,慢慢挑起一边嘴角,完全没有刚才失控的狂躁。   向宇的房间里没有人,也没有床,更没有桌椅镜奁,只有一口棺材。外面艳阳高照,屋子里却像放了大堆的冰块,已经不只是凉快,简直就是寒冷。桃夭穿的少,连脸色都苍白了些。   黑漆漆的大棺材足可容纳三四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在屋子正中央,棺盖与棺身严丝合缝,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东西。   任所有人诸多猜测,也没想到现在会是这种情况。   “阁主,你看着棺中是否藏人?”   墨夜摇摇头,伸出手指在棺材上细细抚摸了一边,面不改色地说:“里面有东西,但应该不是活人。”   话音刚落,单调的掌声在房内稀稀落落地响起,向宇面色平静地走近棺前,巡视众人一圈。   “棺材里活人没有,死人倒是有一个。我怕惊扰了大家,才不让搜查房间。如今事已至此,诸位是否要开棺验尸?”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言下之意就是你们敢给我开棺看看。   却见墨夜拿过谢语童的手帕擦了擦刚刚摸过棺材的手,无所谓地说:“那便开吧。”   桃夭环抱着琵琶附和道:“向先生真是深明大义,既然是你的棺材,自然还是你来开的好。”   向宇似乎骑虎难下,很不情愿地一掌推出去,把棺盖打飞,重重朝墨夜砸去。墨夜微侧过身避让,木质的棺盖“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激起满地尘埃。   棺材里有一个人,女人。   穿着这世间最华美的衣裳,却比冬日的雪还要冰凉。再艳丽的胭脂也掩盖不了沉寂已久的僵硬,她静静躺在那里,整个世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好像害怕把她吵醒。   李毅小心地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垂的眼中闪过怜悯。   她确实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很久。   墨夜抓住棺沿的手微微收紧,霍然抬头盯着向宇,缓慢而有力地说:“你找死。”   向宇佯装不解,“你们要开棺,我不过是顺着你们的意思。怎么,你认识?哦,看我这话问的,你是鬼门林紫陌的嫡传弟子,怎么会认不出棺中之人是谁。”   墨三忽然上前一步挡住墨夜看向棺材中人的目光,低声问:“这是你师父?”墨夜闭了闭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半晌才说:“暗月宫宫主,冷幽月。”   在“那个时代”盛极一时的魔道首领教派暗月宫,彼时与鬼门、圣门三足鼎立,势力之庞大远高于如今的武林白道联盟、唐门、舒家堡甚至寻簪阁,那是一个武林全盛的时代。而暗月宫宫主冷幽月与鬼门门主林紫陌,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人说她们是姊妹,有人说她们是远亲,还有人说,她们是情人。   墨夜年少的时候不止一次见过冷幽月,不是真人,而是画像。他拜入林紫陌门下时武林已经开始式微,正邪大战早就结束,而冷幽月已经死了。   墨夜常常看到自己的师父对着画像里的冷幽月发呆,神色满是寂寥与怀念,他丝毫不怀疑这种时候谁也叫不醒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她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回忆当中不可自拔。   他问过自己师父,与画像中人有什么关系。林紫陌只是微笑,从不回答。   但他知道,冷幽月之于林紫陌,绝对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而现在,她的尸体就这样躺在这艘诡异的船上,阴森的房间里,他的面前。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仅没有化为枯骨,甚至容颜一如往昔。除了冰冷,她像任何一个活人一样。而林紫陌只剩下一抔黄土,尽掩风流。   墨夜冷冷地看了向宇一眼,拂袖而去。   其余人等也一一散去,李毅最后回眸看着棺材里的女人,眼中的怜悯之色更重。这样精心保存着尸体,是想要让谁再看最后一眼?那个人,看见了吗……   向宇弯下腰,轻扣棺身,低声像是呢喃。   “多了一个变数,有人混上了船。不过,一切尽在掌握……”   =========================================================================   是夜,夜凉如水,漫天星子撒在天空之上,干净明亮,一颗颗硕大得仿佛触手可及。这是在内陆永远看到不到的景象,天的虚无对应海的空阔,疏朗又孤独。   螭龙号死气沉沉,仿佛载着满船死魂,正准备航向地狱。从进入这片魍魉之海开始,它就已经无法前进,停留在半凝固的海水之上,消耗着所剩无多的食物与淡水。   看不到任何希望,听不到任何声音。这片海水就像没有生命,没有任何生物能够存活下来。   海船二楼的房间都亮着灯,所有人都无法入眠。只有向宇的房中一片漆黑,好像永远都不能享受光明一样。   一个人影贴在墙上,似乎在侧耳倾听房中的动静。等来的却只有细细的风声。   忽然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危险一样,回头一脚踢出,不知何时靠上前来的另一个黑影后退避过,两人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交起手来。   一个压低了声音的男声响起,“是我。”   另一个妖娆的女声轻哼一声,两个身影快速重合又快速分开,双双跃上海船的最高处。风吹衣袂飘飘举,皓月当空之下,女子赫然是桃夭。而男人,却是李毅。   两人沉默对峙,谁也没有轻易放松警惕。   良久,李毅问她:“你为什么会上船?上面也想要插手吗?”   “怎么,只许你们动手,我们这边就不行?”   “桃夭大人,这毕竟是武林中事。”   “他们要对付的,可不止武林中人。”   “话别说得那么好听,你们终究也垂涎那些东西吧?而且,从来都不放心我们武林白道联盟。既然要做小人,何苦装君子。”   “你们难道就对我们完全放心?”   “……”   “大家不过是彼此猜忌,也就别冠冕堂皇。我做我的,你干你的,鹿死谁手,到了最后才知道。”   “桃夭大人,若非万不得已,我不想与上边闹翻。”   一阵凉风吹来,两人都不再说话,只觉得周身寒意彻骨。这个夜晚,也未免太安静了些,安静得令人恐惧。   李毅转过头去,不再看桃夭,目光落到海上,却皱起了眉。   “我现在后悔上这条船了。”语气少了几分针锋相对,多了无奈和惊诧。桃夭随他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了她尽此一生也没有见过的奇异景象。   夜晚的海面隐隐泛着粉红色的微光,而那半凝固的海水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清一色披着红纱的纤瘦女子,互相之间没有言语也看不见彼此,一个个踽踽独行在海面之上。月光下转过脸来,没有雪肤花貌,赫然是森森白骨。黑洞洞的眼窝仿佛在看着谁,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围绕着螭龙号,整个海面上,都是这样的红颜白骨,铺天盖地。   第十章、玉箫声断没流年   红影绰绰,行走在倒映着月光的海面,支离的白骨轻盈而无声,仿佛正在舞蹈的少女,旋转出鲜活明亮的姿态,衣袂翻飞间宛如吉祥天女即将凌空而去,如此艳丽却遥远而缥缈,根本只是死气沉沉的枯骨。   李毅与桃夭同时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这些亡灵。纵然他们手段通天,也只能于人群中翻云覆雨,面对这些超出认知的存在,亦只能束手无策。   然而很快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一缕箫声从高处飘来,初时断断续续、几不可闻,渐渐低回婉转,在这样的夜里徘徊不去,仿佛那些孤魂凄怨哀婉的召唤,又似空谷流泉、月下飞霜,天高地远、无所依凭。   箫声经久不绝,飘荡在这无尽的海上,桃夭与李毅的面前好像徐徐展开另一幅画卷:晓风残月的杨柳岸上,孤独的女子独倚高楼,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桃夭一怔,只觉得无数惆怅情绪在心底缓慢翻滚,煎熬得整颗心脏都开始收缩疼痛。忍不住低低附和着曲子哼唱起来,却是一首不合时宜的《长相思》。   君是江中水,我是岸边柳,万缕柔丝系不住,缓缓水东流。   君在江中舟,我在望江楼,那日送君天涯去,一去几春秋。   一去几春秋,何事苦淹留,日日思君君不见,此恨几时休。   独倚望江楼,天涯望归舟,惟见江上烟波渺,一望一成愁。   独倚望江楼,无语望江流,眼角有泪清如许,终日此凝眸。   她一叠唱完,箫声依旧反反复复,流连着不肯停下,仿佛吹奏之人也在反复思量着那一句“终日此凝眸”。   一滴冰凉的液体砸在手背上,惊醒了低声哼唱的女人,她迷惘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的液体,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脸。   她——哭了?桃夭有些不敢相信,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这种液体,自从踏上这条路,整个人生只剩下流血不流泪的信念。到今日今时她才恍然,原来自己还是会软弱、会感动、会有如此可笑的举动。桃夭转过头去看李毅,那男人虽然没哭,但也红了眼眶,再无平日里嬉皮笑脸之态。   两人四目相对,忽觉毛骨悚然。   什么人竟能仅以箫声就让两大高手同时放松警惕,陷入到乐曲制造的幻梦中去?刚才若有人趁机出手,他们谁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抬头循着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主桅顶端凌空长身而立的男人通身玄色长衫,没有花纹也别无饰物,整个人如与夜色融为一体,微风吹来掀起如墨长发,丝丝缕缕在空中张扬飞舞。看不清容颜,手中所持却分明是弄玉碧凰箫。美玉在黑暗中发出清冷的光芒,一凤一凰缠绕萧身蜿蜒而上,只差一双眼睛就要振翅破萧而出。如此鬼斧神工的雕刻,无需置疑真假。   墨夜。   他什么时候上去的?他们的对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桃夭与李毅此时的脸色都不好看,从彼此的眼光里读出相同的危险气息,桃夭使了个眼色,无声问:你我联手,几成把握?李毅踌躇良久,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   而主桅之上的墨夜恍若无觉,依旧专心致志地持萧吹奏,目光投向遥远的海平面,那里,无数红衣白骨还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箫声顿了顿,墨夜的声音远远传来,既像是说给谁听,又像只是自语呢喃:“过了子时,就是七月十六了。”   桃夭与李毅同时一怔,咀嚼着那句“七月十六”,没有再打扰他,各自悄然退去。   这一夜,寻簪阁阁主墨夜在螭龙号的主桅之上看了一夜海、吹了一夜萧,放任自己追思所有遥远的过往,被回忆的缚网所纠缠。   这一刻他不再身处诡异的海域,仿佛回到年幼时居住的竹篱茅舍,彼时需要踮起脚尖仰起头才能看清的女子年轻依旧,荆钗布裙也从容淡雅。春花秋月夏阳冬雪,无人打扰自甘心的平淡光阴。   离开后这些年天南地北四处辗转,脑海中曾经持萧的女子还如旧时瞳似秋水、色若春花;日复一日对着离人的画像,舞剑吹箫、细语欢颜。   直到很久以后墨夜遇到了沈离,才有些明白林紫陌当年的微笑与欢愉;直到很久以后墨夜失去了沈离,才有些懂得林紫陌当年的怅惘与离愁。   求不得与爱别离,原是这样苦涩滋味,危险又甜美。   如果不是看到巨棺之中冷幽月栩栩如生的容颜,还有谁记得那个时代,还有谁记得那些曾经站在风口浪尖的人,还有谁记得那些情仇爱恨、百转千回。   人从来都是善忘的,因为他们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墨夜轻轻擦拭着弄玉碧凰箫,望着海天相接处似笑非笑。那边已经有些微彤云翻滚,隐隐透着一丝微光,虽然孱弱但还是挣扎着扩散自己的范围,预示着不久之后太阳将冉冉升起。新的一天来得如此容易。   随着第一缕阳光划破长空,海面之上的死魂们开始无声挣扎、扭曲,种种狰狞之态一一显现,却在照到阳光的一瞬间霎时化为飞灰,不留一丝存在过的痕迹。而墨夜就这么看着,不惊讶,不动容,不好奇。   很快,眼前只剩下玫红色的海。就像谁说过的,太阳底下,任何污秽都要消散。只是,人心底深处的阴暗念头,又如何才能沐浴阳光?   往事已不可追,该做正事了。舒逸已死,唐绿芜失踪,凶手一定就在埋伏在这里,而且不会就此罢手。   七月十六。七月十六。武林中大部分人可能都不明白这个日子的意义,但墨夜是知道的。也正因此,他对这次的出海有了新的揣测,只待证实。他现在已经非常肯定,唐绿芜无论死活,一定还在这艘船上。当务之急,是找出她的藏匿之所。   墨夜跃下主桅,直接落到海船二楼,却没有先回房间,而是径直来到了墨三的房门外。此时天蒙蒙亮,大部分人都应还在睡梦之中。   接连敲了几次门,却始终无人应声。这个时间,就算墨三想起床吃早饭也太早了点。墨夜想了想,直接推门而入,才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   桃夭深吸一口气,本想屏住呼吸,却被一掌拍在后心,掌不住吐出一口血来,血滴从指缝中漏出去,一滴滴流淌在地板上。   向宇的房间里,那巨棺的棺盖已经被打开了一半,里面冷幽月的尸体若隐若现,散发出阴冷的气息。向宇冷笑着扣住桃夭,像摆弄破布娃娃一样折腾了她一会儿,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笑道:“怎么样?要不要救她?”   对面的男人面沉如水,手中软剑尚未出鞘,剑气却已经凌厉得透了出来。他抿着嘴望望桃夭,又望着向宇。眼神中的怀疑透露无遗,毕竟这两个人未必是真仇敌,却有可能是假作戏。只是那怀疑之下,却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一点关心。这个妖娆缠人的女人,总是出现得这么不合时宜。   他好像都有点习惯了。   桃夭与李毅分开后,没有把握自己对付墨夜,于是回到向宇的房间外继续打那口棺材的主意。他们早上虽然都一时被这个东西唬住了,回过味来却很容易发现蹊跷。可惜自以为行动天衣无缝,发现自己中了陷阱时已经晚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天来向宇的表现看上去就像个武功智计都很一般的男人,让她不知不觉就放松了警惕,谁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她原本腰上旧伤未愈,此时更是伤上加伤,眼前已经一片昏聩,连抬起头看墨三一眼的力气都没有。然而无论向宇如何施力,却始终撑着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向宇设计这个陷阱的用意,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墨三引来这里。但现在这种情况,她一点儿也不介意看戏。   如果说墨夜是那种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的性格,那么桃夭无疑是那种喜欢整衣上妆同唱一曲的戏中人。   比如现在,虽然身受重伤且身不由己,她还是摆出孱弱而惹人怜惜的姿态,低声轻笑。   向宇伸出一指抹了抹桃夭唇上的血迹,展示一般向墨三晃了晃,貌似非常遗憾地叹息道:“哎,不小心让桃夭姑娘中了些毒,却是我这个主人家的过错。”   墨三目光微微一凝,那血的颜色果然不是正常的鲜红,而是乌沉沉的,看来中毒已深。唐绿芜既已失踪,这毒却是从哪儿来的?   脚下微微一动,只不过离桃夭与向宇两人近了一分,向宇就皱着眉制止道:“阁下还是三思而后行,就算你杀了我,没有解药,她一样要陪葬。”   “我为什么要救她?”   “啧啧啧,桃夭大人,你的新情郎好像不想救你啊。想来那位白道盟主从前也是个负心汉,真是命苦。”   桃夭又咳嗽出几口血,在听到“桃夭大人”的称呼时不由自主地全身一僵,压着嗓子问:“你是谁?”   向宇不理,兀自问墨三:“阁下当真见死不救?”   墨三看着桃夭,桃夭没有抬头看他,既没有求救,也没有拒绝向宇的提议。他想她大概是在等,等他做出决定。   “你要我做什么?”就在桃夭快要昏迷过去的时候,她听见墨三开口了。   向宇瞳孔一缩,扬起嘴角,“不是什么大事。墨夜从来最信任你,我要你取来弄玉碧凰箫,不管用什么手段。”   墨三深深看着向宇,向宇虽然笑着,却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还下意识地加大了手上的力气,他甚至能听见桃夭身上骨骼被挤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墨三伸出手摊到项羽面前,波澜不惊地说:“解药。”   第十一章、拔剑四顾心茫然   “去哪儿了?”墨夜望着远远走过来的墨三,随口问。墨三摇摇头,没有说话。墨夜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特殊的味道,阴冷而带着点幽香。   “你去看了冷幽月?”   “嗯。”   墨三似乎有些心神不定,虽然平时就是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样子,今天却格外话少。越过他的肩头,墨夜看见向宇远远走来,脸上挤出一堆笑纹,心情很好地打招呼:“两位也起这么早?”   墨夜点点头,“向先生。”墨三却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好在向宇受了冷遇也不计较,打完招呼就自顾自地走了。剩下墨夜与墨三并肩而行。   墨三有意无意地落后墨夜半步,而身边人恍若不察,步子迈地不快不慢不大不小,优雅从容。两人一路走到甲板上,腥咸的海风不时吹来,被阳光晒过竟也有了些暖洋洋的味道。男人有些倦倦地倚着栏杆,仿佛在看海面,过了半晌,轻声对墨三说:“冷幽月的棺材有问题,我想,唐绿芜大概也在里面。”   跟在身后的人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阁主的意思是,唐掌门已经死了?”   “未必,但应该受制于人。我想冷幽月的敛服如此华丽,除了突出身份贵重之外,也可以在我们发现它开棺的时候转移注意力。”   墨三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发现确实所有人都被那具尸体吸引,而没有立刻察觉到这么巨大的棺材只装一具尸体实在蹊跷,现在想来,那敛服之下大约的确另有乾坤,于是默默点了点头。   墨夜见他领会,轻扣着栏杆说:“你既然去看了她,有什么发现么?”   墨三无法明说当时的情景,他压根儿没法注意冷幽月的尸体有何异常,只能犹豫地摇了摇头,顿了一下,又开口问:“阁主,这位冷宫主与你的师父……”   闻言那人微侧着脸,目光快速从墨三脸上划过,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与平常的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   只是,平常的墨三不会问这种问题。   尽管有些疑惑,然而墨夜并不想怀疑什么。   毕竟,是个人总有好奇心,就算墨三不能免俗也很正常。面对他百年难得一遇的好奇心,墨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思索了一会儿。冷幽月与林紫陌的过往太久远又太纠结,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   理了理思绪,他有些慨然地低声说:“我师父,她……”一句话尚未说完,忽觉肩上一凉,那感觉太快以至于墨夜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然而浓郁的血腥味很快传来,墨夜一回头,就看到墨三不知何时已经软剑出鞘,剑上染血,在空气中微微颤栗。   “墨三?”   墨夜伸手抚上自己的右肩,摸到满手殷红的液体。人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墨三一抖软剑,已经再次刺了过来。   墨夜眼中一暗,微微侧身让对方的剑招落空,低声喝道:“你干什么?!”然而墨三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执着地出剑。   在很久以前,萧沉曾经笑言过:“不知阁主对上墨三的快剑,究竟谁胜谁负。”当时墨夜回答的是:“我相信墨三永远不会向我出剑。”   而今天,这个他说过永远不会对他出剑的男人,不仅招招狠辣、甚至背后突袭,一出手就沾染了他的血。   墨夜在错身的一瞬间看到墨三眼中的寒意,那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决绝。   决绝到没有时间让他多问一句为什么。   墨夜从不随身携带武器,事实上通常不会有人敢向他出手,就算真有,也大多过不了墨三这一关。可惜今天,与他针锋相对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墨三。   容不得再多想,环顾四周,甲板上空无一物,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武器。墨夜只好一味防守,直到几乎退无可退,终于摘下腰间的弄玉碧凰箫,以萧为剑,抬手格挡。   墨三的软剑柔软而充满韧性,蛇一样缠上萧身,巨大的内力涌来,试图将软剑与玉箫一起收回去。然而墨夜反手一震,立时挣脱软剑直指墨三眉心。   眼见萧芒已经到了墨三的眼前,他抬眼直直地盯着对方却并不格挡。若是换了别人墨夜当然绝不会容情,这一下对手就必死无疑。然而面对墨三,势如破竹的玉箫却肉眼几不可见地顿了一顿,就在这一瞬间的停顿中墨三已经一个纵身跃上了半空。   居高临下的招式从来都优劣分明,优点是气势十足而且强劲有力。不过须知人在空中时无法脚踏实地,就算是轻功高手也难免露出几个破绽,尤其是下盘在半空中时没有借力之处,只待气竭就很容易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墨夜抬头望去,最熟悉的面孔最熟悉的表情,眼神中却没有温度。墨夜轻叹了一口气,由于右肩受了伤,他现在是左手持萧,无论在别人眼中多么从容自若,自己却明白总不如右手使出的招式来得顺畅。墨三当空一剑已经避无可避,墨夜手中玉箫顺势一挑,挥向墨三足下几个穴道。   墨三半空中收势不易,僵硬地改变招式后退,回剑想要把弄玉碧凰箫从墨夜手中打落,却被对方轻巧避过。萧身如附骨之毒紧随墨三,缠字诀使得出神入化。   墨三心中烦闷,他的剑素来以快著称。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从来都是至理名言,然而他此刻心绪浮动,速度连平时的一半也无。   电光火石间墨夜抓住一个破绽,玉箫虚虚挽出一朵剑花,幻化成十二道光芒笼罩住墨三周身大穴,然而即便到了此刻他依然不想对对方下杀手,只是意图制住他。   而与实力不相伯仲的对手过招时有这种想法简直是致命的。   缚网中的墨三忽然抬头一笑。   墨夜很少见到墨三愉悦的笑容,就算是真的极开心的时候,这个仿佛天生没有表情的男人也最多只是稍微牵牵嘴角,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觉得像墨三这样的人,是不会笑的。   他从未见过墨三这样的表情,于是不自觉地怔了一怔。就是这一秒钟的犹疑,让墨三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软剑插入他的左肩,未等他反应过来又是剑光一闪,无情而迅速地在他双足脚腕上一一划过。   手上一抖,弄玉碧凰箫终于颓然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墨夜长吸一口气,半跪在地上,鲜血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一只手伸到跪地的男人面前,捡起了血泊里的玉箫,然后没有任何犹疑立刻收了回去。墨三握着手中的宝器,只觉得滑腻腻满手冰凉,那是墨夜的血,是因为他的出手而流的血。   他知道,墨夜这么多年来几乎从未受过伤。   可是——墨三感到胸口硬硬的,那里是向宇刚刚给的解药,只能暂缓桃夭的毒发,却不能根除。除非他拿到弄玉碧凰箫,并且让墨夜再不能成为可以威胁到向宇的存在。   他紧紧握着手中美玉,血色勾勒出一凤一凰的身形,鲜红刺目、栩栩如生。温润的玉箫仿佛在一瞬间长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倒刺,扎得他手心全是细微而疼痛的伤口。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螭龙号的主人向宇款步走来,得意洋洋地看着眼前一站一跪的身影,目光在落到墨三手中的弄玉碧凰箫之上时射出贪婪的光芒。   “墨三阁下果然守信,如此,请把玉箫给我吧。”   墨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面前一直垂着头的墨夜猛地抬起头来,牢牢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森冷,翻滚着幽暗的怒火与失望。   墨夜心下一凛,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就此滚滚而去,再也不可挽回了。然而他咬了咬牙,还是把手一寸寸递出,直到弄玉碧凰箫落入向宇手中。   “好了,把我们的阁主大人捆起来,今夜子时之前,给我看牢他。”   第十二章、一川夜月光流渚   李毅跳下甲板,试图在海面上行走。脚下像陷入了绵软而富有弹性的某种豆腐状物体,很难保持平衡,没有一丝安全感却又偏偏不会沉下去。他慢慢俯下身伸手摸了一下海平面,冰凉滑腻的手感。竖起一根手指戳一戳,戳出一个柔软的小坑,在撤回施加压力的手指之后又迅速恢复原状,像融化了的水晶。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这种东西说不定很好吃。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李毅直起身环顾四周,眼前霎时开始回放昨夜那一场万鬼群舞的场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一种阴凉的感觉从脚下慢慢侵蚀全身,直冲心脏。   舒逸的尸体呢?整个海面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存在过。然而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就是在这个地方,他们放下了舒逸的尸体,他却始终没有沉没。那么,他是什么时候从这个地方消失的?   在四周逡巡了一圈,李毅抬起头眯着眼观察这艘被困的海船。在船外看这艘螭龙号,更像是一种异变而生的冷血动物,船头的螭龙群张牙舞爪,造型狰狞。   是这艘船上的某个人带走了舒逸的尸体,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如果是船上的某个人,那么他目的为何?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李毅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某种生物在所有人入睡之后偷偷啃食尸体的画面,只觉得不寒而栗。   所以,这片海域说不定是有生物存在的!如果猜测成真,这种生物只怕绝非善类,它们说不定会吃人!   李毅习惯性地呼啦啦翻着手中的《诗经》,斟酌怎样把这种猜想向其余人说明,毕竟现在谁也不能证明这种揣测是否为真。   身后忽然传来步履声响,行走在这种海面上,不似平常陆地脚步声响而沉。在这里,不论多么重的人,都只会发出轻盈的摩擦声和水渍声。   “李弘之,知道七月十六是什么日子么?”   李毅转过身,却发现空无一人,只看到向宇站在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话的声音不响,近乎呢喃,却凝成一线直直传入他的耳中。他不得不仰起脸来看着向宇,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眼中充满探究的目光。   向宇很高兴,非常高兴,此刻他就像有一百只老鼠挥舞着小爪子在抓挠他的心脏,痒痒得不行。什么断水缺粮、指南针失灵、神秘凶手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因为只有他清楚这次航行的意义。   目标,已经近在眼前了。抬头看一眼天空,日至中天,到天黑要不了几个时辰。他纵身跃下甲板,在李毅的注视中走近这位武林白道联盟的年轻盟主,目光从上到下地把他全身都打量了一遍,仿佛要透过他的衣服看清他的皮囊与骨骼。   这眼神太露骨太肆无忌惮,李毅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向先生,有何指教?”   向宇伸出一只手搭在李毅肩上,压低了声音:“李弘之,乖乖地配合一点儿,交出双龙佩。”   李毅一挑眉,“你要盟主信物干什么,篡夺武林白道盟主之位?恐怕那帮老家伙不会承认你。”   “哼,小小一个白道盟主,我要它来作甚。不要装傻了,你明知道双龙佩有更重要的作用,识时务者为俊杰。”   “……就算给你又怎样,雷暴漩涡搁浅,你这船根本已经动都动不了,怎么可能找到地方?”   向宇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不用找,它不就在你脚下么?”   此言一出,李毅悚然动容,低头看着模糊如铜镜一般的海平面,里面只能隐隐绰绰映出两个倒影,透明度非常低,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李毅眼花,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一道黑影在海面之下一闪而过,迅速游远。   “你确定是这里?”李毅用力踩了踩脚下的海水,有些怀疑,脑中迅速把近日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李毅,“所以你杀舒逸夺取空劫剑,绑架唐绿芜拿走五色丝,现在又跟我来要双龙佩?”   向宇看着表情夸张的李毅,总觉得他并没有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惊讶,这个小子说不定早就知道了!   既然他要演,向宇也无所谓奉陪,点着头言不由衷地称赞,“弘之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可惜李毅显然并不吃他这一套,冷笑着说:“你跟我要,我就给?就算你集齐了空劫剑、五色丝和双龙佩,又要怎么拿寻簪阁阁主的弄玉碧凰箫?”   他不知道此言正中向宇下怀,向宇伸出一个手指摇了摇,轻蔑地说:“弄玉碧凰箫,我已经拿到了。至于墨夜,恐怕他以后再也做不了这劳什子阁主了。所以说李弘之,你最好不要耍花样,乖乖交出双龙佩,我放你一条生路。”   “你确定你打得过我?寻簪阁阁主一代传奇,恐怕是败在你满肚子诡计上的吧。咱俩若明刀明枪来一场,谁胜谁负还未可知。”李毅嗤笑一声。   向宇并不介意李毅的嘲讽,反而拱手谦逊地说:“别说明刀明枪,就算比阴谋诡计,我也未必胜得了你九尾狐狸李弘之。所以我们何不做一个交易?”   “交易?”   “你给我双龙佩,到时候东西咱两平分。”   “我凭什么相信你?”   向宇见李毅有所动摇,立即附耳对他轻声说了什么。李毅的眉头越皱越紧,仿佛在权衡利弊,最后点头道:“也罢。双龙佩还是放我这里,到了地方再说。这样我们大家都放心。”   =============================================================================   谢语童已经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墨夜和墨三了,这两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踪迹。她越找心下越沉,直觉地把两人的失踪与唐绿芜的消失归为一类,却又觉得以墨三和墨夜的武功,不应该就这样没有任何迹象地不见了才对。   可是,唐绿芜也不是什么小角色。   谢语童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对墨夜的担忧占了上风,沿路去拜访桃夭和李毅,谁知这些人平常不想看见的时候老在面前晃悠,如今想找了却一个都找不到。   再往前走,就是向宇的房间了。一想起那口阴森森的大棺材,她就下意识地不想前进。不过也许,大家都在那里研究冷幽月?   踮起脚尖不发出声音地向那间房间走去,还没到门口,忽然背后响起一个欠揍的声音:“呦,谢姑娘鬼鬼祟祟地这是做什么呢?”   谢语童咬牙切齿地回过头来,恨恨骂到:“酸书生!你说谁鬼鬼祟祟?!”   李毅睁大了眼睛一摊手,表示疑惑,“咦,那你刚才莫非是在练习某种自创的舞蹈?可是我觉得不太美啊,要知道舞蹈的特点是轻盈飘逸,你刚才那样子——咳咳”,他拉长了声音,摸着鼻子一脸为难地说:“好像有点猥琐……”   “……喂!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话奇了,大家不都是父母生养的么,莫非谢姑娘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幸会幸会,我不取经,姑娘那边请。”   “……李毅。”   “嗯?”   “我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回头是岸也是好的。”   “我错在不应该跟你说话。”   “……”   李毅眼看着谢语童甩着袖子狠狠白了自己一眼,然后忿忿地走了,盯着向宇的房间长出一口气,也回头追着谢语童而去。   所有人都发觉这一天的螭龙号格外安静,除了李毅和谢语童的斗嘴声从未停下以外,其余几人就像不存在一样。很快夕阳西下,整艘船被艳丽的晚霞照的一片灿烂,可不知为什么,从前看上去炫目美好的霞光今日格外浓郁,沉沉压在心头,带着某种不祥的气息和莫名的侵略意味。   所有人都感到呼吸困难,到最后,连李毅和谢语童都不再说话。死一般的寂静里,睁着眼的、闭着眼的、自由的、被束缚的,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山雨欲来风满楼,也许,今晚会有一场风暴。   没有人发现,螭龙号上所有的船夫,包括那位极有经验的船老大,都再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   太阳挣扎着吐出最后一丝光明,终于被无垠的海面吞噬,世界沉沦到无尽的黑暗中去,像永无止境的梦魇。   天空上没有一朵乌云,也没有任何星星。一轮圆得诡异的月亮独自悬空,像一只眼睛在窥视人间。   墨夜全身都被绑缚着塞在一张椅子里,旁边是冷幽月与她巨大的棺材,另一面墨三扶着桃夭,正皱眉查看她中毒的情况。向宇给的药已经让墨三冲着茶水给她服下,此时她的情况已经好多了。   墨三半抱着桃夭,始终没有抬头看墨夜一眼。墨夜微阖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伤口都已经被包扎过了,然而看上去脸色还是异样的苍白。   子时正。   整艘船忽然强烈地震动起来,比起遭遇雷暴漩涡的那一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墨三一把撑住地面,抬起头,眼神闪烁不定。   谢语童一把捂住嘴,李毅在她身后扶稳她,低声喝道:“别动!不会有事的。”   向宇走到高处,看着船只前方那原本半凝固的海面忽然如春水一样迅速融化,整个海面在月至中天的时候诡异地全部化为液体,载着海船随波起伏。   不远处,曾经见过的诡异浓雾疯了一样弥漫开来,瞬间包围了整艘螭龙号。月光照在海面的某一处地方,从那里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华,逼得所有人都无法睁开眼睛。   “跳下去!”向宇冷笑着在巨大的震动中命令李毅和谢语童。   二楼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墨三一手扶着桃夭,一手推着墨夜走出来,沉默地望着谢语童和李毅。   谢语童看到墨夜一身狼狈,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   “墨三!你在干什么!”说着就要纵身扑过去,手中匕首发出一道寒光。却被李毅一把拉住,不容置疑地说:“先别管这个,我们跳海!”   话语未落,李毅已经抱着犹自挣扎气愤的谢语童翻身坠入海中。向宇满意地点点头,转头望着墨三,示意他跟着跳海。   墨三一把把墨夜推下海,随即抱着桃夭一跃而下。   向宇向下望着,确定确实没有人再浮上来之后,回房把冷幽月的尸体从棺材里抱出来。华丽的敛服之下,赫然还有一个苍老的身影,却是失踪的唐绿芜。   他抱着冰凉的冷幽月冷笑一声,望着尚未腐烂的尸体低声说:“老东西,算你运气不好。”随即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门,毫不犹豫地双双投身滚滚洪流之中。   海上波澜未息,水中那一道光芒却已渐渐地黯淡下去。这时,本该空无一人的螭龙号上,忽然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从容不迫地走下来,趴在栏杆上欣赏着玫红色海水如血一般沸腾,半晌,低低地笑出声来,最后越笑越张狂,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   伴随这这样瘆人的笑声,他也翩然越入了海中。   第十三章、海上仙人遥相语   一落入水中,所有人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水花重重地砸在身上,接着就不由自主地沉没下去。这片海域似乎没有一点浮力,无论落海的人怎么挣扎游动,都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直直下沉。   慢慢地,光线消失了。耳边只剩下隆隆的水声,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灌,让人觉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孤单单迷失在万里之遥的海底。   李毅抱着谢语童,是最先跳海的两个人。水中的时光总是让人感觉格外漫长,窒息感一点一点缓缓充斥胸腔,就好像眼睁睁看着死亡来临却无计可施一样,压迫得谢语童满心绝望。她拼命挣扎着,想要挣脱环抱着自己的双手好浮上海面,然而李毅却半点都不理会她的反抗,固执地抱着她毫不犹豫地下沉。   最后一点氧气耗尽,谢语童眼前开始迅速晕开一片绚烂的光斑,美丽而诱惑,那是缺氧所造成的临死幻觉。她终于无意识地张开嘴,立刻吸入了一大口海水,双手双脚瞬间本能地加大了挣扎幅度,努力做着最后的抵抗。   阁主……阁主!   脑海里最后浮现的,是墨夜被墨三五花大绑推出来的场面,那个男人低着头,看不清眼中有什么情绪,无论是哀伤还是无动于衷,她都看不到。她总是看不到,她永远都看不到。忽然感到揪心地疼痛,像有一只手掐住了她的心脏。   酸麻的感觉渐渐袭上身来,四肢都变得沉重不堪。谢语童张大嘴,又一口海水倒灌进来,满嘴都是奇异的铁锈味。   脑海里翻涌不断的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要救他……   徒劳地踢打着没有实体的海水,不知道从哪儿涌上来的力气,垂死的人又大幅度地挣扎起来。   昏暗中不知何时被转过身,无声中有什么东西迅速地靠上前来,很快,冰凉的触感贴上了谢语童的唇,茫然中有什么柔软的物体伸过来不容置疑地打开她的嘴,一口救命的空气被渡了过来,胸口的窒息感一缓和,谢语童立刻睁大了眼睛。   波光朦胧中,眼前是李毅放大的脸。   她忽然意识到了还在自己唇上流连不去的柔软物体是什么,那是李毅的唇舌。谢语童睁大的双眼中流露出疑惑与震惊,李毅为什么要推她下海又为什么要救她?李毅明明已经把空气渡给了她,为什么还压在她唇上?   李毅眯着一双狐狸眼,似乎还在笑眯眯。海里面一切都是冰凉的,双方的唇也没有温度,谢语童却忽然觉得有什么火热的东西从身体深处一下子烧了起来,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却感觉的到自己全身都在发烫。   腰上的手臂蓦地一紧,谢语童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李毅已经无声地比了比口型,然后带着她向一处黑洞洞的深渊游去。   ==============================================================================   墨三感觉到一阵又凉又滑的黏腻感,沉浮中有什么东西轻柔地缠上全身,将他的四肢都束缚住,一点一点慢慢收拢,直至完全动弹不得。   他试着感知,却发现身上的东西既不像绳子又不像铁索,柔软而坚韧,像活物一样拥有自己的意识,一点一点缓慢紧缚的感觉让人不寒而栗。这种感觉就像明知前方有陷阱却不能阻止自己的脚步一样,心被提的高高的,被随时都能摔得粉碎的预知搅得忐忑不安,却无力阻止。   怀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才想起自己是抱着那个妖女一起跳下来的。只不过入水后巨大的冲击力暂时让脑海变得一片空白。   墨三努力地睁开眼,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绑缚全身的东西在黑暗中很好地隐藏了身形,看不出只是单纯的海藻类植物还是某种有自主意识的动物。   桃夭又扭了扭身子,似乎对自己被什么东西和墨三绑在了一起这件事感到不大高兴。墨三迅速地恢复了冷静,捏了捏怀中之人的肩胛骨,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则试图在身周的海域里寻找别人的踪迹。   墨夜呢?墨夜到哪里去了?   他记得墨夜是被绑着的,如果遇上和自己一样的情形,根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不行,他必须找到他。   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就有什么冰凉的细细的丝状物温柔地划过他的脸颊,留下难以言喻的触感。墨三开始调息,运行内力试图挣脱绑缚。整个海底寂静无声,没有光,没有鱼,没有生命的迹象。   黑寂暗沉的世界里,只有他和他怀中的桃夭。   忽然他感觉怀中之人剧烈地动了一下,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缠缚在他们身上的东西立刻开始撤退,很快,冰凉滑腻的感觉消失了,墨三抱紧桃夭,在水中转了一个圈,确认安全。   同时也确认附近什么人都没有。   桃夭扯了扯他的袖子,墨三低下头,明明只能看见一点朦胧影子的环境里,他却清晰地望进了桃夭的双眼中,对方闪烁的目光灿若星辰,像是绝望中唯一一点希望之光,看上去真是天真无辜。   墨三拍拍她的肩膀,示意没事的。   桃夭却摇摇头,扯着他的袖子向一个方向指了一指,墨三随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个不知几丈深的深渊。   墨三皱着眉,还想寻找墨夜。却被桃夭扯着,无奈地向那个像要吞噬世间一切活物的深渊游去。   ===========================================================================   墨夜紧紧闭着双眼,没有任何挣扎地任凭自己向海底缓缓沉下去,像是完全放弃了生的希望。谁能想到,不可一世地寻簪阁阁主,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全身都被绑着无法自由行动,绑他的人还是他最信任的墨三。   腰间平常挂着弄玉碧凰箫的地方空空荡荡,什么饰物都没有,单调得让人心慌。纯黑的长发在海水中漂浮着,随同主人一起不由自主的往下坠。   墨夜挂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并没有随时都将溺亡的紧张感,反而舒适如同躺在自家床上。   他想着一个遥远的传说。   七月十六,望月之后。   魍魉之海,银练当空。   融冰化雪,深渊洞中。   仙府门开,来遇惊鸿。   这是林紫陌在他离开的那一天告诉他的,她没有明说这首奇怪的歌谣到底有什么意义,只说若有一天真能遇到时,他必然会明白。那里是她一生心系之所在,要他千万记得,到时为她了却一个心愿。   纵然身化尘灰……纵然身化尘灰……墨夜记得她在自己耳边反复唠叨过的这一句誓言,可惜因为光阴太过久远,他的记忆都已经开始模糊,甚至不能完整地浮现当时她说这句话时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然而他无端觉得,必然是平静的,然而那平静之下暗藏波涛汹涌,像休眠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出巨大的毁灭性的热情。   只是纵然身化尘灰的下一句,当时她究竟说的是什么?   很快沉重的窒息感打断了墨夜的思路,他慢慢调节着自己全身穴道与真气流动,试图让自己进入到消耗空气量最小的龟息状态,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有破水踏浪之声从远处而奔涌来。   不消片刻,向宇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再往下移,还能隐约看见他腋下还夹着一个人,从那被水泡得格外繁复宽大的衣服来看,应该是冷幽月的尸体。   无法反抗的墨夜眼睁睁看着向宇向他露出一个狰狞至极的微笑,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提溜着他身上的绳子,带着他缓缓向一个方向前进。   墨夜清楚地看到向宇狞笑时默默地用口型对他说:你现在还不能死。   这一个“现在”,当真是值得人深思。   很快,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向宇带着他和冷幽月的尸体,毫不犹豫地游了下去。   ============================================================================   有光。一瞬间的光明太过耀眼,几乎灼瞎了所有毫无心理准备之人的眼睛。   几个人刚刚浮出水面,就不约而同地伸手挡在额前,眯着眼观察四周的一切。只有墨夜因为还被绑着,没办法伸手,只好艰难地把头瞥向一边。   直到渐渐适应了眼前刺眼的白光,大家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接着望着同样全身湿淋淋的同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墨三略微把桃夭推开了些,身后传来一阵水声,他看着向宇在离他稍远的地方漂浮着,带着冷幽月的尸体和没有行动能力的墨夜。   而李毅与谢语童是最先浮上来的,脱离窒息危险之后的谢语童一直抿着嘴,既没有跟李毅斗嘴,也没有再看李毅一眼,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气。李毅只好一边苦笑一边摸着自己的鼻子,本想解释自己并不是故意的,却在看见向宇一行人时乖觉地闭上了嘴。   向宇甩了甩脸上的水,带着尸体和墨夜招呼墨三等人一块儿上了地面。   这里是一个奇怪的天然洞穴,一边连通海中深渊,一边却是湿润的泥地。   在海面上飘了那么久,再一次踏上坚实的土地,久违的人们忽然都感到一阵心安。无论如何,总算上岸了。   向宇转过身看着所有人,目光从李毅、谢语童、墨三、桃夭、墨夜身上一一扫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谢语童一看见墨夜被向宇挟制着就要扑过来,然而立刻就被李毅用力拦着,只好在那里气呼呼地干瞪眼,整张脸都涨红了。   向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转头望着洞穴里唯一一条曲折幽深不知道通向哪里的甬道,想了一会儿说:“盟主,麻烦你带着那位谢姑娘在前头探路。墨三和桃夭姑娘殿后,我和我们的阁主走中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就不要浪费时间了。”说着他的眼神在桃夭身上特意停留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想必桃夭姑娘在,墨三阁下会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   李毅没说什么,带着兀自不忿的谢语童头一个走进了前路未知的通道里,向宇小心翼翼地抱着冷幽月的尸体,一手抓着墨夜迅速跟上。桃夭与墨三对视一眼,也默默地走在最后。   原以为通道会很长,也许会出现什么危险的突发状况。谁知很快就走到了尽头,温暖的橙黄色光芒从洞口漏出来,几人一一走出通道,一抬头,全部都被震撼得无法言语。   通道的尽头有一扇巨大的石门,大门紧闭着,上面落满了灰尘,上面雕满了常人无法理解的花纹。   而门的左右,各有一座九尺余高的石人像,雕工精美,栩栩如生。两座石像互相对望着,无论任谁看来,眼中似乎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情意。   其中一个石人的面容身段与向宇怀中冷幽月的尸体一模一样,而另一个——墨夜紧紧盯着她,低声说出了被墨三背叛以来终于开口的第一句话。   “师父……”   第十四章、匣里金刀血未干   林紫陌的石像衣袂飘飘,双手聚在胸前,虚握成拳,微翘着兰花指,做出一个拿着什么东西的动作,两手之间却空空如也。   冷幽月微微向前倾身,向她伸出手,仿佛在传递什么,只是手中一样是一片虚无。十八盏长明灯一边九盏,围绕着两人发出温暖微弱的光芒。   长长久久,真是美好的祈愿。只可惜也只能是祈愿。   “七月十六,望月之后;魍魉之海,银练当空;融冰化雪,深渊洞中;仙府门开,来遇惊鸿。原来她当真在这里建了一座葬情冢。”墨夜望着恍若隔世的故人石像,长叹一声。   向宇一甩袖子,冷冷道:“阁主还有心情伤春悲秋?节哀吧!你们都给我退后一点。”   他一直瞪着所有人。直到他们都退到了足够远的地方,才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抱着的冷幽月的尸体,从袖子里拿出弄玉碧凰箫,双脚在石门上借力一蹬,一跃而上,将玉箫端端正正□林紫陌空着的双手中。   一阵莹润的光芒从萧身上浮现,很快笼罩了整座石像,恍惚中林紫陌嘴角含笑,低首正要吹奏手中玉箫,仿佛如生。   向宇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又拿出一卷五彩斑斓的丝线,百忙之中还不忘回头监视其余几人的动向,见大家都乖乖地站在远处,没有任何作怪的可能,才心满意足地将五色丝的一端系在林紫陌右手小指上,打了一个复杂无比的花结,又将另一端用同样的方式系在了冷幽月石像的右手小指上。   向宇刚刚撤开手,那丝线就像有生命一样,闪过耀目的红光,远远看着,就像在两人之间系了一条月老的红线,成就一段美满姻缘,哪怕只是假象也好。   红光没有持续多久,熄灭后两座石像之间空空如也,五色丝就这样消失了。   向宇后退两步,神色凝重地望着依旧尘封的石门,似乎在竭力压抑自己心中的不耐之情,想让自己平静一点。   他转过头,望着站得远远的李毅,颔首道:“弘之啊,把双龙佩拿来吧。”李毅笑着应了,正要放开拽着谢语童的手,向宇又说:“先把那位谢姑娘的穴道点了再过来吧,我怕她太过激动,反而坏了大事。”   谢语童闻言狠狠一瞪向宇,又转头看着李毅骂道:“酸书生你要是敢——”话还没说完,李毅已经出手如电,迅速点了她周身几个大穴,让谢语童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只能用眼神拼命表达自己的愤怒以及对李毅弃明投暗的失望之情。   李毅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头也不回笑嘻嘻地向向宇走去,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质地极好的玉佩,向对方晃了晃。   玉佩有半个巴掌大小,由两条龙互衔首尾环绕而成,玉色温润,看上去竟像是与弄玉碧凰箫来自同一块玉石。青灰色的流苏缀在玉佩上,朴素大方。   向宇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李毅手中的玉佩,沉声说:“弘之,放上去吧。”李毅笑嘻嘻地绞着玉佩在手中转了转,霎时凌空而起,迅速把双龙佩放到了冷幽月伸出去的那只手上。   一瞬间两座石像同时放出幽微的光芒,十八盏长明灯像是被浇了火油一样火苗瞬间暴涨,整个洞中立刻变得炎热起来。   随着玉佩完全落入冷幽月的掌心,那扇不知尘封了多少年的石门终于不负众望地缓缓开启,扬起了满地灰尘。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向宇第一个急切地跑进了石门中,还不忘带着他念念不忘的冷幽月的尸体。李毅也没解谢语童的穴道,自说自话地打横抱起她就走。   几人鱼贯入了石门后,却不知道他们一路走过来的那条通道另一端,随着一声水花响起,一个身影幽幽地浮了起来。   ==============================================================================   眼前的一切宛如梦幻。   石室顶部密密麻麻镶嵌着鹅蛋大小的夜明珠,像是漫天繁星照亮了整座石室,排列成诡异的星图形状。在幽绿的光线中,大堆大堆的金银珠宝随处可见,满地都是珍珠宝石,名贵的字画,天价的古董,失传的秘籍,还有成箱成箱的黄金。他们简直像是进了哪个富可敌国的巨贾的私库,满眼都是说不出名字的珍奇宝物。   这里的几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可以说绝对见多识广眼界开阔,即便如此,所有人在看到石室中的一切时都觉得自己从前实在是孤陋寡闻坐井观天。   而珠宝环绕的石室正中央,有一圈琉璃制成的宝石花朵,将两座石台围在中间。那些花朵就好像忠诚的护卫,把那些黄金俗物和陌生闯入者拒绝在外,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两座空无一物毫无价值的石台。   当所有人把注意力从这批财宝之上转向那两座石台时,他们忽然觉得这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明明已经被金银珠宝堆得满满的空间里,却给人一种悲凉凄切的感觉,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莫名其妙地觉得哀伤,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呼吸潜入血液,瞬间流经四肢百骸直抵心脏深处。   向宇默默从冷幽月的敛服里抽出一个长条形的物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可以辨认出是舒家堡的家传宝剑空劫剑。   “舒逸果然是你杀的?!”墨三眉间一黯,脱口而出。   向宇却奇怪地咧嘴笑了笑,嗓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喑哑,“我说不是你信不信?”   “不信。”   “那你又何必问。”   他警告般地瞄了墨三一眼,“唰”地一下抽出明晃晃的长剑,在那圈琉璃花前狠狠一插,宝剑没入地底寸许,摇晃了几下,直直立在那里。   “诸位——李弘之、桃夭大人,哦,还有墨三兄弟,这石室里的珍宝,随便你们拿。不管拿多少,都算你们的。这笔买卖很划算,向某接下来要做的事,你们就不要插手了。”   话音一落,只听久未出声的桃夭发出“嘤咛”一声轻笑,靠着墨三以袖掩唇嗔道:“向先生惯会忽悠人了,怎的这回这般慷慨?不妥,大大的不妥。”   “桃夭姑娘说的是。”李毅把不知从哪里拿出那本《诗经》来,卷了卷拿在手里微微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摇头晃脑的说。   向宇面色一沉,就有些不大客气。   “诸位还有什么不满意,这满地金银财宝任取,有什么不好的?”   “财宝嘛,自然是好的。”桃夭挥了挥袖子,一阵香风幽幽飘过,“只不过奴家此来,却只想要一样东西。向先生,我这个要求可不多吧?”‘   “这可巧了,原来我与桃夭姑娘都是清高之士啊,这满地阿堵物有什么好的。李某也只想要一样东西,向先生想来必然能割爱的。”   “我说怎么诸位这么容易被请上船,还以为自己真有几分薄面。原来大家打的主意却是一样的。可惜,东西只有一件。再说,过不去,任谁想要也枉然。”向宇冷笑着去看那圈看上去柔弱无比的琉璃花朵,却畏惧地不敢再靠近石台一步。   “几朵花罢了,跨过去便是。”桃夭眼波一转,媚态横生,语音拖得长长的,撩拨得人心痒难耐。   “说得也是,那么诸位先请?”向宇满脸诚恳,似乎颇为赞同桃夭的提议。李毅与桃夭一听,却齐齐后退了一步,摆手道:“向先生这么说,倒让我觉得这花有古怪。”   向宇也不再说话,温柔地把冷幽月的尸体放在一边,直直走向身不由己的墨夜,表情嗜血而凌厉。   一时间石室之中波诡云谲。   向宇扯着墨夜一路拉到琉璃花前插着空劫剑的地方,阴鸷地说:“阁主能在这为自己的师父殉祭,想必一定会非常高兴。”说着一把推向墨夜,让他踉踉跄跄地直冲着锋利的剑刃而去。   墨三脚下微动,墨夜却从容不迫又不易察觉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墨三默默地收回了脚步,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谢语童眼中露出惊恐愤怒的神色,眼睁睁看着墨夜的双腕被空劫剑划破,拼命想要冲破被点的穴道。   李毅冷眼看着,不知不觉一步踏前,向宇立刻漫不经心地挥手阻止道:“弘之既然想要那样东西,就该明白什么该做。或者你想代替他来血祭?可惜你也不是鬼门嫡传弟子啊。”   墨夜一声不吭,半低着头看鲜红的血液从自己手腕处缓缓顺着剑锋滴入泥土,慢慢洇湿那圈琉璃花朵,绽开出血红色的妖异的花来。没有任何反抗,没有任何声音,这个时刻,整个石室里只有血液滴落的“滴答”声,温柔、残忍、规律,一下下敲击着关切之人的心脏,发出沉闷疼痛又尖锐的回响。   琉璃花所圈的范围太大,很快,墨夜的脸色就变得极为苍白,无论怎么看都是失血过多的情形,仿佛随时都会站立不稳倒地不起。   而向宇只是神色兴奋地望着那两座石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墨三以为墨夜全身的血液都要流光了的时候,那些琉璃花忽然发出一阵震颤,缓缓缩入地底。   墨夜身子晃了晃,有些不甘地半跪下来,墨三抢先一步扶住他,手法利落地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然后扯下衣服给他包扎伤口。   墨夜半躺着,一副有进气无出气的样子,看上去就算不死也已经无力翻天,也就没人再去管他。   琉璃花消失的一瞬间,向宇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到一座石台边上,把冷幽月的尸体缓缓平放上去。只听两座石台中间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然后有什么东西从地底慢慢升起。   破土而出的是一个匣子,黝黑沉重,锈迹斑斑,神秘又危险。   李毅、桃夭、向宇同时面容一肃,同时出手要去拿那个匣子。   就在这时,墨三忽然软剑出鞘,舞出三朵剑花直逼三人,而明明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的墨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两座石台中央,手指尖几乎已经触及那个匣子!   第十五章、空恨岁晚归期阻   隐隐有风雷之声疾奔而来,瞬间撞上铁匣,墨夜收拢手掌却握了个空。铁匣被什么东西撞飞至半空,石门外一段长袖翩然一卷一带,突然出现的人影在半空中将铁匣收入怀中,顺势转了一个圈化去冲劲,落地无声。   石室中气氛一滞,墨三回剑挡在墨夜面前,众人齐齐望着不知何时跟在他们身后偷偷进了石室的人影。   乌发紫眸,身形娇小,笑得天真无邪。   “阁主辛苦了。”他抱着怀中铁匣,表情真挚,语气真诚地说。   “是你。”墨三看着对面这个好像十二、三岁孩童的人,恍然大悟。杭州事件中的幕后黑手安棱,从初见时就演技了得、心狠手黑,连自己的亲姐姐苏沫都能面不改色地利用。   墨三忽然觉得,那天在湖心岛上放他一马,实在是这一生中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因为眼前的安棱看上去并没有任何悔改,反而戾气更重,心机更沉。   安棱不理墨三,只对着墨夜一脸坦然。墨夜也没有因为被人夺走铁匣而失态,对着安棱微微颔首,打招呼,“好久不见。”   “是挺久了,上回承蒙阁主教导,安棱与家姊都感激不尽。所以此番投桃报李,阁主感觉如何?可别死得太快,否则没人看我大业得成,那也无趣得很。”   “些许小伤,不必挂心。”   安棱点点头,目光落向向宇,对方立刻挪到他身后,低手抱拳道:“主上,幸不辱命。”随即安安分分地垂首站在安棱身后,十分敬服的模样。   安棱拍拍手中的铁匣,对所有人说:“墨夜阁主虽然是林紫陌的嫡传弟子,但一定不知道这里装的是什么。不过,你们——”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桃夭和李毅,说话的速度不急不缓,让人很不舒服,“女神捕桃夭大人、白道盟主李弘之,你们根本也是冲着它来的吧?啊,让我想想,桃夭大人为朝廷办事,自然是为了铲除隐患;弘之兄心系中原武林,是为了防范未然?”   桃夭被道破身份,脸色一变,瞬间媚态尽去,整个人都变得英姿飒爽起来,眉宇间正气浩然,锋芒毕露。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安棱闻言倒也不恼,只是嘲讽到:“斜魔外道?哈哈哈,桃夭大人,在你们朝廷眼里,这里哪个人不是邪魔外道?只可惜没有邪魔外道,你们能有今天?”   向宇忽然上前一步,附在安棱耳边悄声说:“主上,先看看东西是不是真的。”安棱一皱眉,瞥了向宇一眼,紫眸之中尽是狠戾,大概觉得向宇说得也对,后退几步,示意向宇看着面前几人,然后在铁匣上三叩两叩,只听里面一阵机括声响,铁匣“啪”地一声打开,露出里面一块乌沉沉的金属硬块。   安棱挑了一下嘴角,将匣中物什取出,放在掌中掂了掂,颇为满意。墨夜一看见安棱从铁匣中取出的物体,眸光一沉,略微沉思就明白了对方如此大费周章要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传说,前朝覆灭之前,皇家暗中训练有一大批军队,称之为隐军。这支军队数量庞大却非常神秘,拥有翻天覆地的军事力量,只听从持有一块特殊兵符的人的调遣,除此之外,哪怕皇帝命令,隐军也不会听从。   安棱从匣中拿出的,正是那块号称可以覆天逆国的兵符“化天令”。   所有人都听说过这个传说,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个传说,却原来真的有隐军和化天令的存在,并且竟放在这奇诡无比的魍魉海域之中,冷幽月为她和林紫陌所建的葬情冢里。   在安棱握紧兵符的同时,桃夭和李毅双双出手,两人皆迫不及待地正面围攻安棱,企图抢夺这块逆天的兵符。   安棱悠然一笑,长袖挥出,翩然如蝶在半空中纷飞,却始终将桃夭和李毅拒之一尺之外,不得近身。   墨三趁机解了谢语童的穴道,三人站得远远地冷眼旁观。墨三只觉得安棱出招从容,面对两人的合击毫无窘困之态。“我记得从前他的武功并没有这么高。”   墨夜摇摇头,“袖功致宁最擅长,安棱会也不稀奇,他从前只是藏拙罢了。现在来看,只怕那两人联手未必能对付得了他。”   谢语童被困了那么久,终于恢复自由,连忙上前反反复复地查看墨夜的伤势。墨夜也不拒绝,任由她翻来覆去。   当初还是她心存怜悯,带安棱进寻簪阁的,现在想来,对方哪里是只需要怜悯的小羊,根本就是包藏祸心的恶狼。   她抿了抿嘴,有种不安在心底窜起,持续萦绕在心头,终于忍不住看着墨夜问道:“阁主,你说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划今天的?”   谢语童这句话因为惊恐而说得有些响,那边还在战斗中的安棱百忙之中还扬声笑道:“谢姑娘果然聪慧。”说着双袖狠狠挥出,分别击在桃夭与李毅两人胸口,让两人倒飞出去,齐齐吐出一口血来。   安棱好整以暇地掸掸衣上的灰尘,慢慢向墨夜三人走来,晃了晃手中的兵符,心情很好地说:“你说呢?”向宇恭恭敬敬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随时提防着桃夭与李毅卷土重来。   墨夜眨了眨眼,回答:“只怕从舒家堡之变就已经开始了,安棱以为我说的对么?”   安棱点点头,“阁主想必已经想通来龙去脉,说来我听听。”   墨夜的声音低沉优雅,沉稳有力地回荡在整个石室里,揭开一个绵延已久的秘密。   “白道联盟、唐门、寻簪阁、舒家堡,是支撑当今武林的最重要的所在,一旦分崩离析,江湖就会群龙无首。你身后的魔教,一直在蚕食鲸吞我们的势力。为了达到掌控武林的目的,你利用舒家堡与唐门那一场不被承认的婚事,以及长生不老药的诱惑分化两派,导致舒家堡消失,漠北武林群龙无首;而唐门失去唐林芸这样一个天才,自此式微。如果我没猜错,那位引发舒正扬与唐林芸情变的玉秀姑娘,应该是你们的人。”   安棱挑了挑眉,认真听着,紫眸中闪烁着惊讶与欣赏的光芒,拍手道:“阁主连这都已经想到了,果真名不虚传。玉秀确实是我们布下的暗棋,如你所见,一切都很顺利。那么接下来呢?”   墨夜深深地看着安棱,“我不得不说,你对人心之曲折实在是把握得太好,让我有时回想都觉得心惊。接下来你把目标对准寻簪阁,诱我前往杭州,然后利用你姐姐苏沫和泊明致宁二人,企图杀掉我掌控寻簪阁的势力,可惜功亏一篑,连弄玉碧凰箫也没有拿到。”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远处疗伤的桃夭,接着说:“而且,那时候神捕桃夭已经在注意武林的动向了。说实话,苏沫大概确实是能引起我好感的类型,然而十几年前你又怎么能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安棱,我很好奇。”   安棱听到苏沫的名字,心情有些低落地摇摇头,“我希望她能过几年她想要的生活,但没想到会她会对致宁那么执着。原本她在我的计划里不应该死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但你不得不承认,她和沈离在某些方面很相似不是吗?”   “沈离……连这一点你都算到了。苏沫事件后,朝廷开始介入武林事件中,你不得不加快速度。于是策划了螭龙号出航,利用我、舒逸、唐掌门、李盟主等人的秘密将我们聚集到船上,好一起拿到来这个墓地需要用的空劫剑、五色丝、双龙佩和弄玉碧凰箫。舒逸是玉秀之子,算半个你们教中人,你本想让他归顺,他却不肯,所以你杀了他。”   墨夜正说到这里,安棱忽然出言打断了墨夜的话,摇头道:“舒逸不是我们杀的。”   “不是你,是谁?”墨三冷冷地回敬。   “我从来没有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但舒逸的确不是我杀的,杀他的人是唐绿芜,我只是拿走了空劫剑。”   墨夜忽然明白了,“唐掌门依然容不下舒正扬与玉秀的孽子,觉得他是唐门之耻,所以毒杀了舒逸。而你正好一网打尽,顺便杀了唐绿芜带走空劫剑和五色丝。还留下舒逸的尸体混淆视听。”   “那舒逸的尸体怎么不见了?”墨三仍然不太相信地质问。   安棱一脸无奈,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样子,“这我就真不知晓了。还是阁主继续说吧。”   “螭龙号所遇雷暴,其实是你一早算好的。到达这片魍魉之海的唯一途径就是在七月十四当晚进入海上漩涡,你早知那次没有危险,所以向宇当晚看似惶急,实则胸有成竹。魍魉之海磁场特异,指南针原本就毫无用处,而那些淡水和食物也不是漏光的,是船上的船夫们一人分了一点,乘坐底层的逃生小船偷偷离开了。然后便是七月十六,融冰化雪,来遇惊鸿,是么?”   安棱越听嘴角的弧度越高,到最后简直摆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阁主猜得大致不错,可见武林中藏龙卧虎,我若不是筹谋多年,也不会这般轻易拿到兵符。我一直藏身船上,诸位找不到我,是因为放着冷幽月尸体的棺木其下还有夹层,你们在冷幽月身下发现唐绿芜的尸体后,不会想到它里面竟还有玄机,加上我天生娇小,自然能够瞒天过海。阁主只有一点说错,还有一点没有想到。说错的是,杭州那一次,我只是想控制你和寻簪阁,没打算立刻杀了你。否则,今天这里鬼门嫡传弟子的血,又由谁来流呢?没有想到的那一点是,舒家堡之变后,又是谁要和你去杭州呢?”   安棱一句话说完,谢语童脸上血色倏忽褪尽,显出异样的苍白。   墨夜和墨三同时转头,看着谢语童,眼中神色晦涩难明。   “童童,你一直是他们的人?”   谢语童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疯狂摇着头,不知过了多久,又颓然低下头来,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   “阁主……我早就……我早就……”   第十六章、长恨此身非我有   我早就在爱上你的那一刻,就不再对组织尽心尽力了。可是这句话,你相信么?   谢语童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后背贴上冰凉的石壁,阴寒的气息透过一层薄薄的衣服直接侵上肌肤,沁入骨髓,从内到外一片冰凉。   一直以来,她就知道总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情况。亲手斩断心中那一点无望的绮念,只剩下不死不休。   在她心里,墨夜把她从死人堆里拉出来带她回寻簪阁的那一天大概是她这一生中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天,那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煎熬着心中那一颗尚未停止跳动的心脏。   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的。   初到寻簪阁的那些日子里,她常常看到墨夜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池塘边,赤足把双脚浸在水里,一个人看着天空,只留给她一个寂寥的背影。   有一天她曾大着胆子问过墨夜,每天都在看些什么。那个时候仍旧稚气未脱的男孩转过头来认真地告诉她:“童童,我在看那天空,因为那是我去不了的地方。”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那么寂寞,她在他空洞的双眼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同样的身不由己,同样地,保持一种礼貌的微笑看着这个荒诞的世界。   她想她一定是先爱上了自己,先怜惜了自己,所以才会爱上墨夜,并且在此后的漫长相处里,让这种羁绊越来越深,直到越陷越深再也无法放手。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墨夜最爱的人是沈离,最信任的人是墨三。而在他的眼里,她至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可以亲切对待的下属,却不知那种亲切,对她有多么致命。   致命的占有欲。   如今这个男人就站在离她咫尺天涯的地方,问她:“童童,你一直是他们的人?”   谢语童一瞬间只觉得哭笑不得。   墨夜啊墨夜,其实我最希望的,不是被冠以谁的属下谁的奸细谁的什么东西这样的身份,我希望我就是我自己的。   想笑的时候能笑,想哭的时候能哭,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能大声告诉他,而不是始终沉默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夜夜辗转反侧。   谢语童的嘴唇在颤抖,心思千回百转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向他的眼睛,里面是一片平静的湖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甚至连失望都没有。   是的,她一直都知道,对于她,他始终没有一点感情。   冰凉的尖锐的长条形物体从袖口滑落到掌中,她的贴身兵器“影”,这一生唯一没有背弃过她的东西,只不过是两把冷冰冰的匕首。   她抓紧了手中的武器,挺直脊背离开冰冷的墙壁,直视着墨夜的眼睛说:“阁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你,不管你信不信。”   “哈哈哈哈,谢语童,你也太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这时候你想装可怜博同情,也改变不了你只是我的一个卧底的事实。”安棱狂笑着,似乎肚子都笑痛了,一手捂着肚子,对这出戏的精彩程度表示十分满意。   谢语童充耳不闻,固执地问:“你信不信?”   墨夜微微眯起眼,双唇抿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在众人的环视下点了点头,非常坚定地说:“我信。”   他脸上的表情是完美的信任,没有人知道在那个时刻他心里到底想过些什么,又为什么选择做出这样的决定。   安棱的笑声戛然而止。谢语童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一样几乎瘫软在地上。   “墨夜,就算你只是为了安抚我而说这句话,我也已经满足了。”她轻声说,第一次没有叫他阁主。   没有回答,脚步声渐渐走近。谢语童一抬头,就看到墨夜朝她弯下腰来伸出手,一如初见。   她扭过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女人啊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哼。”安棱甩了甩袖子,不屑地说。自己明明费尽心思来这里拿兵符,怎么还要附赠一出苦情戏。这种海底,待得越久就越有危险。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是时候撤退了。向宇就在他身后一步远,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墨夜和谢语童身上,他们两个迅速脱身,然后,然后——就该是兵符上场的时候了。安棱一边暗暗后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脊背上有一点微微刺痛的感觉,只是这感觉太过短暂,没有引起他过多的注意。   然而没过多久,安棱忽然发现自己的全身都开始微微颤抖,体力迅速流失,一抬手一举足都艰难无比,怀中的兵符一下子变得沉重不堪起来。如果现在他的面前有一面镜子,就可以看到自己额头已有大片冷汗涔涔而下,原本就白皙近透明的肌肤不知何时变成了淡淡的青色,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新丧的尸体,只要再加一根指头,就会轰然倒地。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终于摇了摇身子,哆嗦着向后倒去。很快视野里出现了向宇那张貌似忠厚的脸,然后是一只伸出来的手,轻巧地自他怀中拿出兵符。   “向宇……你背叛我?”   “主上,您的宏图霸业,还是让我来替您完成吧。”向宇轻巧地笑着,然后扔下软绵绵的安棱自顾自飞快地蹿出了石室,瞬间从外面扔进了两样东西,只听外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巨响,石室大门就在所有人面前重重地关闭。   地上翻滚了几圈终于停下来的东西,是双龙佩和弄玉碧凰箫。   这变故太突然,谁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当时李毅和桃夭两人离大门最近,立刻双双跑到门边试图把门推开,却发现无论如何用力它都纹丝不动,然而两人都不肯死心,还在徒劳地做着无用功。   “没有用的,除非有炸药,否则这样的千斤石,你们也只能干看着,陪我等死了。”安棱怒极反笑,趴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阴阴地说。   “养虎贻患这种事,看来谁也避免不了。”墨夜拉起谢语童,望着刚刚还嘲笑他被人背叛接着就自己亲身感受到了背叛滋味的安棱,不禁感叹真是六月债还得快。   墨三忍不住提醒墨夜,“阁主,我们也被困了……”   “也是,如今大家算是同甘共苦了。我有些问题还想问问这位小朋友,你应该愿意回答吧?”墨夜走到垂死的安棱身边,蹲下来戳了戳他。   安棱极为厌恶地别过头,没有说话。   墨夜把他的脸扳回来朝向自己,说:“当今皇朝原是前朝将军,只因与魔教勾结内外起兵才坐上了皇位。你们功劳那么大,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为什么又要筹谋拿兵符再次谋逆?”   “哼。你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常说功高震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已稳坐皇位多年,自然要拿我们开刀。我只不过是……逼不得已。”他全身肤色都已泛青,说话变得十分困难,断断续续,然而语气中的恶意却没有减少半分,充满了不甘心。   毕竟筹谋一世,布局千里,却不知道自己会败在一个-叛徒手里,怎么想都太不甘心。   墨夜沉默半晌,“以你的机心,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之所以放任朝廷压迫魔教,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借口,你也想要那万里江山皇图霸业吧?”   “是……又怎样。男人哪一个不想要?”话说一半,安棱剧烈咳嗽着吐出一口黑色的血,随即趴伏在那里时有时无地喘气,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墨三默默地走到桃夭身边察看了一下她的伤势,两人相对无言。平常这种时候桃夭早就缠到墨三身上用她那销魂蚀骨的声音调戏对方了,却没想到最后会是这种情形,这么多人为一块兵符被困斗室,看不到任何生的希望。   很多话,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没那么难以说出口。   “那一次,你想杀我?”墨三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桃夭看着他拿出一方干净手帕给自己擦净嘴角的血迹,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说的那一次是哪一次,苦苦回想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所说了是杭州的那一场伏击。   桃夭按住墨三的手,摇摇头,“我只是想试一试寻簪阁的实力。在你之前,我已经先见过墨夜了。你还在为那个生气?”   “没有。”   桃夭偷眼看着墨三,见他果真还像从前一样面无表情,看不出真实心情究竟怎么样,不禁有些发愁。   “你明明就会笑的。”她似嗔似怨地嘀咕了一句,突然伸出两只手按在墨三两边脸颊上,试图要把他的嘴角拉起来,做出一个微笑的形状。   墨三全身一僵,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两只在自己脸上放肆的手给打掉,却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不由自主地红了,桃夭看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   墨三见她笑,到底还是没有动。半天才吐出一句,“你是兵,我是匪。”   桃夭把手放下来,像看傻瓜一样看了墨三半天,不可思议地说:“我们都要死在这儿了,你还计较身份。”   “……不会的,一定有办法。”   石室的另一边,李毅、谢语童、墨夜三人气氛更加古怪。李毅与谢语童几乎同时出声,一个说“阁主——”一个叫“谢姑娘——”,然后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李毅露出被抛弃了的小狗一样眼泪汪汪的表情,仿佛在对谢语童说“选我吧选我吧墨夜有什么好”。而墨夜则仿佛对墨三和桃夭的互动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压根儿不看李毅和谢语童。   “喂……你们,不应该先想怎么出去再谈情说爱么……”最后,趴在地上装了半天死尸的安棱忍不住了。   话音刚落,整个石室忽然一震地动山摇,伴随着刺耳的声音顶端的夜明珠开始伴着石块断断续续地滑落,灰尘扬满了不大的空间,空气一下子变得浑浊不堪。   “不好,这里要塌了!”   第十七章、钗钿堕处遗香泽   夜明珠散落一地,光耀一室。   石室正中央的石台上,冷幽月全身不知为何开始浮现出淡淡的光晕,就像夏夜里草丛深处聚集起的无数萤火虫正在月光下轻盈起舞一样,星星点点的光芒从她身上满满溢出,四散漂浮在空气中,与满地夜明珠交相辉映。   “怎么会这样?”谢语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些游离的光点,却发现自己的手指穿过虚无的光点,停留在空气中。   整个石室的震荡越来越剧烈,满地珍宝乱滚,拿到外面去这里任何一件都足以价值万金,如今在这种地方也不过与顽石无异。   纵然富贵鼎盛,形单影只的人,要此何用。   “两座石台……冷幽月一直在等有人能把她和师父合葬。可惜向宇只知道想拿兵符就要带来冷幽月的尸体。而不晓得就在冷幽月被放上石台那一刻起,她设计的计时装置已经启动,一定时限内另一座石台上如果依然是空的,整座情冢就会进入自毁状态。”墨夜眼尖地在满地乱滚的东西里面捡起被向宇临走前为了把他们关在石室里而扔进来的弄玉碧凰箫和双龙佩,无限唏嘘。   “生未同衾死未同穴……冷前辈费尽心思保得尸身不朽,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林前辈再看一眼旧时容颜,能够和心爱的人合葬于此……可惜……”谢语童触景伤情,无限茫然。   墨夜拿着弄玉碧凰箫,走到冷幽月躺着的石台边,低头看着她栩栩如生的容颜,“纵然身化飞灰……此心不改。当年师父对我说的,原来是这一句。我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死都要求火葬,现在想来,就是为了不让人打她和冷幽月死后的主意,让这块祸乱天下的兵符重现于世。为了这,她甚至无法实现冷幽月合葬的心愿,然而终究人心难测,结果还是让兵符流落。只可惜她们生不能相守,死不能同棺,如果有来世……”   “怎么,墨夜阁主也相信来世这种无稽之谈吗?”李毅眼看着一块碎石几乎要砸上谢语童的头顶,连忙将她扯过来,还不忘讽刺墨夜。   “不。如果有来世,但愿她们再不相逢。”   “为何?”   “这样或许都比较幸福。”   李毅抓着谢语童两个人一同避到稍微安全一点的角落,面色复杂地看着还在乱石零落中昂然独立的男人,他只是皱着眉看着冷幽月,对自己身处的危险境地全然不顾。   桃夭倚在墨三怀里,轻笑,“看来我们都要为这位痴情的暗月宫宫主陪葬了。”   墨三一语不发地摇摇头,抱起桃夭环顾四周,找了一个不太容易被砸到的地方把她放下来,然后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转身就要走。桃夭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你要去哪里?”   “阁主还在那里。”   “可是……”   墨三回头看了一眼半坐在地上的桃夭,她的指尖拉着他的袖子,仰起脸来看着他,眼波盈盈,闪烁着无法完全探知的光芒。他始终没有说话,最后桃夭忽然摇摇头,颓然放下了手,微笑着说:“算了呐,你这个傻瓜……”   墨三深深看了她一眼,决绝地回头冲向墨夜,“阁主,危险!”   墨夜抬眼看着墨三,扬起嘴角,摇摇手指,“这个世界没有哪里安全。”说着他蓦地抬手挡住双眼,石台上的冷幽月在这一瞬间没有缘由地绽放出强烈的绿光,然后在刹那间萎顿下去,变成无处不在的粉尘,在空气中慢慢弥漫开去。   只剩下那一身华丽又沉重的敛服,还安静地躺在石台上,证明着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蜉蝣一世,朝生暮死。人生在世,究竟又是为何呢?”墨夜伸出手,把刚刚捡起来的双龙佩恭敬地放在敛服之上。又转身对着另一座石台,轻声说:“师父,我为你吹最后一曲吧。墨三——”   “是。”   逐渐响起的箫声遥远且苍凉,温柔又甜美,伴随着碎石不断坠落、石室不断摇晃的声音,像一首让沸腾的灵魂都能沉睡的安魂曲。   若有来世,惟愿再不相逢,各自幸福也罢。   墨夜一身黑衣,持萧而立,微阖着眼用心吹奏着,就好像自己还身在多年前深山里的竹篱茅舍,林紫陌温柔地弯下腰来抚摸他的头顶,然后对着夕阳日复一日吹奏着寂寥的萧曲。   墨三手持软剑在他身侧,为他一一挥开四处飞溅的乱石,形成一小片安全的区域,像从前的任何一次一样,为墨夜挡去所有可能危及他的一切危险。   剑舞、箫声、萤火虫一般大片大片幽绿的光芒,一起为那两位生未能同衾死不曾同穴的当世奇女子最后的执念画上终点。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玉枕的颜色还明媚如昔,华丽的锦被却已经腐朽,美丽的女子埋葬这里无人陪伴,孤独的白骨等待到天明。夏日漫长、冬夜寒凉,耐心等待吧我亲爱的姑娘,百年之后,我终究会与你相逢……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墨夜睁开眼睛,将这支举世无双的弄玉碧凰箫狠狠砸碎在属于林紫陌的石台上。伴随着清脆的撞击声所有玉片化为齑粉,纷纷扬扬与空气中属于冷幽月的尘埃渐渐相融交缠,最终再也不分彼此。   整座石室摇摇欲坠,整个墓顶几乎就要垮塌下来,千钧一发中,属于林紫陌的那座石台忽然静静裂开了一道缝隙,其下幽深曲折,看不清下面有些什么东西。   墨夜敲敲石台,它发出某种空空的回响证实了他的猜测。他高声叫道:“都注意点,我要把这个打开。”墨三立刻跳到墨夜对面,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几乎同时出手,墨夜一掌挥出,石台立刻曾龟壳状裂出数道缝隙,墨三眼都不眨地补上一剑。   石块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终于寿终正寝颓然倒地,显出其下一个黝黑的洞口,黑沉沉不知通向何方。   无论通向何方,至少还有生的希望。   “走!”   整个墓室几乎已经化成废墟,李毅推着谢语童,迅速钻进洞里,墨三跑回去抱起桃夭,也一刻不敢耽误地双双离开。墨夜环顾四周,见安棱还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刚想过去把他拖起来,墓顶一块巨石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下,重重压在他娇小的身躯上。安棱颤抖了几下,就再也没了声息。   “阁主,快走!”墨三忽然爬回来,焦急地朝墨夜喊。   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波诡云谲的情冢,墨夜一跃而下,几乎同时,整个墓顶坍塌下来,埋葬了所有废墟。   震耳欲聋的响声里,一切都不复存在……   “想不到,最终冷幽月还是不忍心让师父与她一起毁灭,在这里预留了一条生路。”五个人疲惫地行走在漫长没有尽头的黑暗通道里,听着某种水滴落下的空洞声音,墨夜若有所思地说。   “可是林前辈明明已经死了……”   “在冷幽月心里,师父大概永远是明媚鲜妍的,她始终不觉得她会死吧。”   “……”   尾声、何人此路得生还   “喵——”随着一声慵懒悠长的猫叫,一只团子状毛球生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进刚刚进门的男人怀里,一阵乱蹭后满足地找到老位置趴好,眯起红宝石色的眼睛作挺尸状。   墨三无奈地摸摸小灰的头,看着眼前跪着的黑压压的一群脑袋无语。   寻簪阁右副阁主萧沉带头行礼参拜,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恭迎阁主回阁——”   墨夜一闪身从墨三背后走出来,跟墨三一样一脸无语,“我好像也没走几天吧?”怎么搞得跟哭丧一样。   萧沉抬起头,见他满身衣服簇新,显然是新做的,一丝儿灰尘也不沾,根本不像个远游而归的旅人,至于死里逃生,那就更不像了,倒如同春日出游的王孙公子,芳郊踏遍日暮而归。那一场海中□似乎从未发生过。   然而萧沉眼尖,一眼就看到墨夜腰间没了那管从不离身的弄玉碧凰箫。然而他什么也没问,挥退了其余人等,见墨夜正伸出手去捉弄小灰,略微躬身将两人迎回寻簪小筑,接着关上门一脸凝重地说:“阁主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出了什么事?”   “这几天坊间谣传不断,说寻簪阁阁主已死,寻簪阁马上就会解散。那人不知拿出了什么证据,信的人越来越多,前来探底的人日日不断,偏又没有阁主的消息。如今更是谣言滔天,说漠北武林群龙无首,武林白道联盟盟主、寻簪阁阁主与唐门掌门又为争夺宝藏已同归于尽,整个武林格局要重新划分……”   “煽动民众,邀买人心,真是没有新意的手段。”墨夜斜倚在主座上,揪住了小灰的后颈摇来晃去自顾自玩着,看不出情绪。   萧沉为难地停顿了一下,忍不住问:“阁主,白道联盟盟主是否已经?”   “哼,那只狐狸死不了,顺便还拐带了我们一位副阁主。武林白道联盟那些老家伙,只怕高兴得太早了。”说着墨夜又回头看了墨三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话说,我们的墨三阁下,也险些被朝廷招安了呢。”   “诶?所以说谢语童她?”   “随她去吧,这些年待在这儿她也不见得开心,那只狐狸人品虽然不怎么好,这方面倒还靠得住。萧沉。”   “属下在。”   “吩咐下去,以后墨三就是寻簪阁的左副阁主。”   “是。”   墨夜随手把小灰扔回墨三怀里,以手抚额,感觉近来真是风波不断。墨三顺着小灰的毛,问:“阁主,向宇拿了兵符,如今又想重整武林势力,只怕就要起兵了。我们要做什么?”   墨夜沉思片刻,叹气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先静观其变,只怕到最后,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小灰好奇地挥着爪子,在墨三怀里扒拉出一块带着脂粉浓香的手帕。墨三接过来静静看了半天,把它放在桌子上,跟着墨夜走出门外。   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遮住了暗淡的阳光。   墨夜负手而立,微风中衣袂飞扬,墨三静静立在他身后,与他一起看向远方。   冷厉的风从堂间吹过,那块手帕被垂落在地,又再次飘摇起来,柔柔地落在墨三的肩膀之上。   又要入秋了。   《寻簪阁之魍魉之海》完   —— 后记 ——   感谢所有一路看到这里,一路陪公子到这里的菇凉汉纸们。   捂脸说:其实,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友:PIA飞你这个压根儿不会写言情的二缺!   (啊喂这位同学你不要想歪啦我说的是冷幽月和林紫陌的爱情故事不是墨夜和墨三啊啊啊啊,咦咦我好像说了奇怪的话……)   那个那个,其实我还是很任性的,明明逻辑思维不咋咋地还敢写到处都是BUG的推理;而且总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哎呀真是添麻烦啊~   还有知道自己的很多弱点却怎么也改不了:剧情薄弱,人物性格也塑造得不是很好。这些我一直改不掉的毛病,明明很清楚,然而每次一写起来就忘记了。   文笔方面又非常计较,特别热爱堆砌华丽空洞的辞藻,总是生搬硬造出自认为很好的其实让人读着很奇怪的句子……(我知道很奇怪啊,但是我自己总是看着很喜欢,好吧我是个偏执狂。)   所以、所以,看到这里的亲,我真是太感动了!!!泪目~群么╭(╯3╰)╮   大家对我一直都很温柔,留言的时候都那么善良,从来没有出现过恶意的谩骂负分什么的,我真的很感谢大家。   从前一直看纸书的公子,以前没怎么看过网络小说,所以这篇文一开始就很慢热,到最后也没热起来……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呜呜呜   但是,始终有温柔的大家在鼓励我!!好幸福!   含泪送上小皮鞭,请你们自由地……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寻簪阁》要跟大家说拜拜了,不过公子的码字之路还很遥远~等休息几天,彻底认识到自己本质的公子会开一个耽美坑……   哦呀,不管是一直留言的还是霸王着的,都出来说句话吧,前路漫漫~漫漫~   还有愿意包养我的亲,请移步小专栏   那么,就让我们江湖再见( ^_^ )/……拜拜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沐风听雨】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